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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天涯海角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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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光就像流水一寸一寸的冲淡苦痛。眨眼到了炎炎七月。
守城的伸强将军颇有气势,一连三个多月,用自制的遏炮杀死敌军千余多人,直杀得那蒙军措不及防,如热锅上的蚂蚁团团转,三月僵持不下,蒙军终因时日渐热而浩浩荡荡的北上而归。
日暮西沉,洛阳的琉璃瓦上好似铎上一层金子,华美逶迤。伤残的战士正乘坐木车从洛西城门依次有序撤退。
我依旧住在听雪楼,每隔半月乔装去青松观送药。初空的笑颜愈渐增多,我猜想许是同那个人的伤势转好有关。只是每次都恍然觉得那扇门里的人似曾相识。那纸糊上明晃晃的影子有时是一个人,披着衣衫斜靠在床边,有时却又是两个人,依着阳光分坐在矮桌边对弈。我懒得追问初空,每回都是搁下药便离去。
世上没有不漏风的墙,时日一久,偶然从听雪楼跑腿的小厮那儿听说,琴嫂约莫是回不来了。她曾悄悄的派车夫传递消息,只说上番押送军饷的途中恰逢外出巡游的宋朝节度使俞睿,一腔热血要抱负皇帝的俞大人当即将她用绳索五花大绑的捆下,不料一路回京相处下来,两人竟互生爱意,于是那俞睿也顾不得再效忠君王,抛官弃爵,连夜收拾细软与琴嫂远走高飞。我想如今琴嫂大概已成了俞夫人,天涯海角,岁月静好了吧。
光阴柔软,爷爷的身子也在缓慢转好。原本为了梦洌而学的针灸,倒是在这儿派上了用场。老爷子眼下是面色康健,能独自后山城郊四处跑了。只是积压在他心底的心思从未曾减少半分。那纠缠的眉梢,日渐花白。
城主虽已经守城之责移交给伸强将军的部下,我却照常管不住自己的脚,城楼,牌匾,每一处洒下的都是追不回的珍贵回忆。
只是失却要紧的行业,我也成了真正的闲人,每天攥着针线一日一日的熬时光。
那一日,东窗的阳光明烈得有些刺眼,热意毒辣辣的穿透绫罗衫,烦躁的教人握不住银针。我正兀自比较着要绣哪个花样,门外忽传低喘。
“凤姑娘。”武儿站在侧角,额头上还有些汗珠,看起来是一路小跑而来的,眉宇间也有少见的欣喜,“云齐公子……云齐公子他回来了。”
我心下咯噔一沉,但觉手里空落落的,低眸才察觉花样已然掉落在地,却顾不得去捡,焦虑的问道:“在哪儿……带我去。”
“在竹楼里候着。”他的眼中绽放着透亮的光芒。
一路疾走,我又是挂念着云齐的身子,心下又不忍开口相问,昔日彼此对花饮酒的画面仍在脑海里盘旋,分明都是甜蜜的脸容,此刻却如同一只猎鹰,撕裂着我的神智。
竹楼去年曾被顾墨沉劈成两半,琴嫂请人修葺,却如何也修不回当时那出尘别致的模样。方踏进院子,便远远的瞧见那个立在帘外的人儿。剑眉微蹙,通身黄色衣袍,在这酷夏里犹如一道最猛烈的阳光,我细细看着他,暗叹他脸庞清瘦不少。
那头云齐一见我,咬了咬牙,骤然跪地,痛楚的唤出声:“嫂子!”
我亦心伤的皱起眉头,一边挽起他,一边低声道:“云齐……你这是做什么,快起来。”
“嫂子……”他红着眼,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半晌依然只是沉沉的望着我,“我……我对不住大哥,对不住秦天。该下地狱的人是我……”
我愕然,引着他走向假山前,虽则蒙古大军已离开洛阳,但说话永远要小心翼翼,确定四下无人,我才凝眉问道:“此话何意?”
他凛了凛神色,愁着脸慢慢的回忆:“大将军押送大哥去汴京的前一晚,下令整个营的将士不得离开驿站半步。大哥为军营操劳多年,岂会是旁人口中的细作?所以那日傍午,我劝服秦天一齐为大哥求情,谁料大将军非但不允,且撕破了脸皮大发雷霆,将我们一并各自扣押在东西两端的阁楼里。”
如今说起旧事,云齐还是一副咬牙切齿的模样,双拳紧握,恨恨道:“赵廓小人得志,到了夜里便到我的门前说尽大哥坏话,我一时气不过,打昏看守的将士逃了出来。”
我点点头,示意他继续往下说。
“我去酒馆里喝了几坛子酒,吹了会儿冷风,等头脑清醒再折回去的时候,却看见吴军医鬼鬼祟祟的在园子里张望,我一心念着他是与嫂子一同消失的,遂飞扑上前。那吴致轻功十分厉害,直把我引开驿站之外。”
难道梦洌的死与吴致有关?我不安的绞着衣角,湿咸的汗珠湿透后背。倘若真是他,那着意要抹杀梦洌的人必定是戚锦,但戚锦却是一幅蒙在鼓中不知情的模样。我和戚锦虽然相处不甚久远,对他的脾性也是一目了然,他不屑使用阴狠的手段。若是他要索取的命,势必亲手夺去。
“跑至牙门,那吴致促狭的告诉我,多亏了我的鲁莽,驿站此刻一定是火光冲天了……”
这般说来纵火之人不是吴致:“那么……会是谁?”我喃喃的不思其解。
“嫂子,”云齐精神一震,双眼激动得瞪成杏子般圆滚,“许是我喝高了,我依稀记得那日吴致身边还有一个人。”
“你可看清是谁?”
他摇头,复又抬头,坚定的说:“但我知晓他身上挂着一块腰牌,上头篆着虎,还有他的鞋子是鹿皮靴,金线银针的祥云样式,隐约像是蒙人打扮。”
“是他……”我心中刺痛得厉害,缓了许久,才稍作平歇,“术虎静之。”
“我还听吴致口中念叨,原打算阻止那蛮横之辈做蠢事的,亏得我半路窜出,才让他能轻易除去那个莽夫……”末了,云齐又再次跪下来,忍着泪珠道,“要不是我沉不住气,大哥就不会被火海烧的面目全非,秦天也不会被擒制在枷锁里任由那宋人切去头颅。嫂子!你……你杀了我吧!”
他咣当抽出腰间的软剑双手奉给我。
我扶着松散的云鬓,眼睑低垂,忽而止不住的笑道:“云齐,你不必死。我要你活着,我要你帮我杀了那个狗贼!”
我不愿笑的,只是这悲戚的笑意,竟如割破的血液般,任凭如何也关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