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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廿六、廿七 ...

  •   (廿六)
      那夜,子桓喝得很尽兴。
      夜很深了,我才听到轻轻的叩门声,他被人搀进来,平日皙白的面上此刻似扑了粉彩般红润,他身子东倒西歪却不见半点安分,手探到半空乱舞,不时嚎两声:“酒呢?”
      只见丫鬟掩笑而去,我上前去扶他,哪知子桓整个身子倾覆下来,我一时站不稳,往后退了几步,他却不依不饶栖身而来,仿佛认定我是夺了他杯盏的祸首般。
      眼见就要给他这一扑,狠狠往地上一摔,他却一个侧转跃到我身后,双手顺势将我护在怀中,然后是“嘭”的一声,他整个倒在冰冷的地面上。那一下砸击声,响得惊心,他的一手尚搭在我腰间,另一手无力地遮住双眼,双唇紧紧抿住,显然这一下撞得不轻。
      我忙从他怀里挣脱出来,伏在一侧想检验他的伤势。伸手去揭他覆于面上的大手,却惊觉他的力气大得吓人,如何都移不开分毫。我有些惊慌地开口:“子桓,你没事吧?”
      他不吭一声,我这才真的心慌了,起身就要推门去找人,腕上却是蓦地一凉,原是被子桓扣住了。我忙又低下身去看他,替他拨开额前的散发,问他:“还疼么?”
      凑得这样近,见得到他原本迷离的双眸此刻却有了波澜,眼眶中也是潮润,他竟哭了。
      我笑着用指去抵他眼角:“瞧你这出息。”下一刻,眼前却是一黑,后颈被他一勾,整个脑袋冲他撞去,他却妥妥接住我。他冰凉的唇与我相触,醇酒的香气弥漫了一屋,只是片刻,却还是心下一抖,我勉力撑着地面直起身来。
      我感受到了子桓的颤抖,凝眉去瞧他,本打算把他从地上拽起,好好检查检查他的后脑,这一望,却发现他是在哽咽。
      他毫无避忌地抽着鼻子,双眼定定看着我:“宓儿,那日的事是我不好。别再恼我了好么?”又吸了一下鼻子,他出声试探着道,“往后的日子,让我来照顾你,好么?”
      我不禁一笑,点了点头。
      他亦破涕为笑,眼中的神采如同一个涉世未深的孩子,有的只是纯粹的快乐和满足。
      我使力将他拉起,然后胳膊被他一扯,整个人倾入他的怀中,才晓得他方才是耍赖。心中愤愤便去捶他后背,却听他一声抽气,心蓦地一紧,又闻他一叠声的坏笑:“宓儿还打,我骨头都快散架了。”才知担心真是多余。
      相拥那一刻,两颗心靠得如此近,那时,以为一生不过短短回眸,我于茫茫人海中找到了他,此生便不弃。
      可有些事,我们以为能够忘记,试图去忘记,却终究无法忘记。

      不知何时起,我同子桓有了隔阂,彼此的话愈来愈少。
      那时睿儿刚出世,我养了几个月身子,才终于得了允许,能抱着睿儿出去晒晒阳光。
      又是一年春意浓,院中落落花开,暗香弥漫。一路上,子桓寸步不离地相伴,深怕我有个闪失,一惊一乍的模样倒叫我笑话了许久。
      和煦暖阳下,我心情大好,抓着睿儿的小手东指指西点点,急不可耐想向他讲述这一切美好,而一侧的子桓当真像个称职的护卫,一言不吭,全程监控。
      我想,他的心情其实还不错,如果不是后来遇到了何晏。
      彼时,睿儿正在牙牙学语,我们停在一处院落,望着墙头探出的枝杈,一双杏花正初初绽放,洁白花瓣相依而生,嫩黄的花蕊随着微风轻摆,令人不由得心生怜惜。而睿儿见了杏花,更是来了兴致,抬着粉嫩的小手,嘴里的咕咕声更甚。
      我侧头对子桓一努嘴:“孩子他爹,看你的了。”
      我清晰地看到子桓面上的笑颜一滞,而他也没说什么,纵身一跃折下花枝,甚是得意,举来逗弄睿儿。只见睿儿张开手去接,将将触及花瓣,子桓“哦”的一声便将花枝挪去老远,往复几次,眼见睿儿小嘴一撇就要哭出来。
      我瞪子桓:“还不拿来。”
      他有些丧气,递上花枝,还未到我掌中他又收了回去,我不住吼他:“还闹。”却见下一瞬,他扯下衣袖一角,细细裹了花枝,才又笑着交到我手上。
      我把花枝安放在睿儿小手中,他立马捏起拳头,颤颤巍巍抓着花枝,笑得天真烂漫。一侧的子桓对方才的事还有些耿耿,上前来扮鬼脸唬睿儿,哪知睿儿非但不惊,反倒咧着嘴挥舞花枝,像是在示威一般。子桓一下玩兴大起,竟真的去拔睿儿手中花枝。
      我笑着推开他:“才想夸你长进,却和儿子一般见识,啊不对,”我去揉睿儿的脑袋,“睿儿乖,咱不和你爹爹一般见识。”

      哪知这当口,院子里突然窜出个十来岁的少年,举着根木棍直接照着子桓挥过来,子桓忙把我推开,吃痛地闷哼了一声。少年长得颇为清秀,白净的脸蛋上,怒目圆睁,他道:“曹贼,这是我何家的屋舍,你竟偷到了这处!”
      说着抡起衣袖,又要砸一棍子。
      子桓眉头一蹙,一把夺了棍子,狠狠丢在地上,冷声向那少年道:“假子,这整个宅子都是我曹家的,你嚣张什么!”
      少年听了这话,整张脸立时冷了下来,我见到他搭在一侧的手捏成了拳头,略略颤抖。子桓见少年偃了声息,又训了一句:“何晏你给我听着,你安生呆在这处就好,别出来惹祸。”说罢一拂衣袖,转身要走。
      也不知何晏是哪来的勇气,分明是个羸弱的孩子,却敢于指着子桓的背影大斥一声:“竖子!”听得我也是一愣,但这分明是个敢作敢为的少年,棍子给卸了,他便挥拳去袭子桓,全不将子桓颀长的身形放在眼里。

      我瞧着不对,忙上前拉住子桓。听子桓的吐气声,俨然有了几分怒意,他勉力克制情绪,可何晏显然还没发泄够,提腿又往子桓的白袍子上踹了几脚。我原以为子桓下一刻就要失控,转身回敬何晏,可这时睿儿竟一甩他的小胳膊,手中的花枝不偏不倚砸在了何晏的脑袋上,一下砸得他止了动作。春日里,少年眼神楞楞望过来,眸中满溢着委屈。
      子桓邪佞一笑,冷冷向何晏道:“你这院落尽出些残花败柳,谁又瞧得上?”
      我拽着子桓衣袂的手一僵,话已然出口,如何都挽回不了了。
      子桓挣开我的束缚,抬手搭在我肩上,一带,同我沿来时的小道折了回去。
      我不住回眸。
      清风起,吹得小园之中一片沙沙回响。春衫尚薄的少年,只落寞立在原处,垂首再没言语。

      那时,我很想问子桓,在他的眼中,我又算是什么,却终究没有开口。有些话只当是气话罢,过去了,便没必要再提起。
      可有些话,我还是忍不住去劝子桓,待自己的弟弟不该如此刻薄。
      子桓却只是抚掌一笑,反问:“他可曾将我当做兄长?”浑不在意的口气,让我不知何以为继。
      何晏自身行事也有诸多不妥吧,我告诉自己,兄友弟恭本就不是一厢情愿的事。
      可直至多年后,子桓想要当众赐死子建,我才终于恍然,他本就是个冷情的人啊。

      (廿七)
      雨声萧萧,打折了芭蕉。我临窗而望,雨幕迷蒙了远景,恰又是黄昏时分,天色晦暗下来,秋风一阵吹过一阵,甚萧索。
      叩门声后,是食具被搁上小几的动静。
      我晃过神来,他似乎,很久没来了。不必等了。

      眼前又是子桓摔门而去的那一幕,那些久久不寐的夜里,耳畔回响的全是他的质问,他问:“宓儿,你的心里到底有没有我?”
      原本,我以为那不是什么坏事。
      昔年我出阁,母亲曾拉着我的手交代诸事。寂寂寒夜中,她殷殷期待的眼神仍历历在目,她反复强调“莫做妒妇,莫做妒妇”,让我不由失笑,反问:“女儿的度量,母亲还不清楚么?”母亲却是肃然瞧我,全不是同我说笑的形容,她道,士族大家何以代代相传,生生不息,为人父母者最大的心愿又是什么,既为人妻,当有容人之雅量,为夫君筹谋妾侍,更是不该推脱。
      我心说不是吧,却未反驳,母亲显然见到我面有难色,又措辞强调:“宁做寡妇,不为妒妇,知晓了么?”
      我只得点头应答:“记下了。”
      哪知我出嫁没几年,真成了寡妇,实在不晓得该说什么。

      有些往事一旦回忆起来,就立时很有一试的冲动,我不是个莽撞的人,遂一早将心中想法说给婆婆卞氏听,她一闻此言,将我的一双手揉了又揉,一脸的欣慰。只是她道:“子桓自小就是个倔脾气,不知他现下是个什么想法。”
      我本不以为意,岂知子桓的气性真是大得令人咋舌。
      那日晚饭过后,我拉着他赏月,没绕什么弯子便把话说了。子桓起初只是淡淡一笑,蒙了层月色还挺好看,他问:“怎的会生出这想法?”说着手抚过我的眉,托着我的脸,他似在斟酌着词句,“莫不是怪我冷落你了罢。”
      那一刻,我心觉挫一挫他的锐气还是很有必要的,便道:“胡说,你整日闹得我没个清净,谁稀罕。”
      “哦,”他若有所思地继续瞧我,一瘪嘴又问,“这么说来,你还真是想张罗这事?看着挺上心的。”
      他尚凝在唇畔的微笑,让我打定了主意,一脸坦诚地与之对视:“说来这事我还问了阿姑的意思,她也是极赞成的。”我原想,他下一刻该拉着我的手,赞赏我的豁达大度了,再不济也该笑着点点头啊。
      可他那张脸一下阴了下来,沉着嗓子:“你说什么?”
      我瞧着氛围不对,月光掩在云后,他的面色看上去有几分森然。我忙去拉他的手,哪知给他一下甩开,我迟疑着问:“子桓,你这是不乐意么?”
      他皱眉打量我,叹气:“以前怎么没发现你这般会生事?你若厌了我,我不来烦你就是,不必去惊扰母亲。”
      “不是的,”我试图去反驳他,“我只是……”
      “宓儿,从没有哪个做妻子的一心要与别人共侍一夫,你的心里到底有没有我?”
      我被他这一问,一时语塞,他见我如此,一把推开我,消失在了夜幕之中。
      我一人立在原处,良久才出声,却于风中瞬息消散无踪:“自然是有的,你是我的夫君啊。”

      细雨随风潜入小窗,淋了衣衫,我拢了拢衣襟,打算去用晚膳。
      可一回身,屋子全然黑了,我试探着唤了声:“春华。”无人回应。
      我心觉不对,摸索着想先点灯,腰间却是一紧,这般莽撞,我想我猜到了来人是谁,遂一言不发由他抱着。
      半晌,他终于出声:“宓儿,那日是我不好,吓着你了。”
      我将手搭在子桓的衣袖上,试着去推他:“点了灯再说罢。”
      他却不依不饶,双臂继续环住我,还耍赖地将脑袋搭在我肩头,幽幽的声音沉在耳侧,他道:“只你陪在我身侧就够了,别丢下我。”
      一时百感交集,这委实是个心思细腻的孩子,一手怨妇诗写得直教我自愧不如。我惯于自负,还真没瞧出他竟是这个心思,想来那些荒唐事真是将他恼得不轻。
      我又抚手拍拍他:“嗯,我知晓了。去点灯罢。”
      子桓松了手,嘟囔着:“宓儿你再这样我又要气跑了。”一边寻到了灯台,依次燃了烛火,室内一下亮堂起来。
      我端详着小几上的食盒,并不理会他的撒娇,问他:“你带来的?”
      子桓颇无语地打量着我,气恼地答是。
      “哦,拿来许久了,你还不饿么?”我认真问他。
      子桓终于不住去抚额,我只当不见,拉他在一侧的席上坐下,欣然揭开食盒,将一碟碟小菜端出,试了几口,瞧他一副不为所动的模样,便蹙了眉问:“这菜,莫不是你做的罢?心知口感不佳,才来拿来送我,这用心忒怨毒。”
      他波澜不兴的脸上立时变了颜色,一头凑过来:“怎么会?我试了半日才成的。”说着一下夺了我手中的筷子,尝了一口,迟疑着,“挺好的啊。”见我勉力憋笑的形容,终于恍然,脸在不觉中红了起来,“你诳我!”
      我失笑:“手艺不错。”
      子桓一下起身,我伸手拉他,重重衣衫下,他的指节有些微的凉意,掌心却是温热。我轻声问他:“明日,你还会来的罢。”
      他回看我,眼中的神色不可捉摸。
      我亦起身,静静地望着他:“月圆之夜,我想你同我在一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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