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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廿四、廿五 ...

  •   (廿四)
      子桓办事总是利落,他携我步近凉亭,与侧旁的丫鬟吩咐了几句,不多时一盘盘精巧的果点便上了桌。他笑着:“宓儿少待,我这就去向父母禀明一切。”
      我点了点头,也未再多说什么。只是托腮目送他离去,不曾移开视线,草色茵茵,暖风合意,带来初绽百合的一抹芬芳,而那一袭白衣终消失在重重回廊的尽处,纵使今朝的步伐沉稳,远非昔日那般轻慢,然骨子里的许多却不是一朝一夕便可易改,他还是个渴求人疼爱的孩子,倔强的、自负的,而不多日后,他将成为我的夫君。

      沉沉欲睡的午后,该置办的物件已然齐全,我伏在案头,脑袋枕着臂弯,懒散地瞧着窗外的景致。
      这样的时节,我很自然会想到仲达,想起那年初见,他还是那样倨傲的少年,纵情挥霍着青春,指点江山,鄙睨天下英雄。仿佛一回首,还能见到他那时的模样,傲然仰首,唇畔挂着一抹不羁的笑。天下局势,弹指间易改,他却不为所动。
      那样的年纪,才有资格谈梦想。
      可值此乱世,有识之士又怎甘心隐匿山林,寂寂一生?他终究还是投于一方枭雄麾下。只是退却了锋芒,他湮没于众人之间,星汉灿烂之下,黯淡得令人扼腕。

      沉寂了那么久,这绝妙的机会,哪怕杀机相生相伴,你也全不在乎了。
      可,这就是你要的结局么?

      我不由忆起了那个被唤作奉孝的军师,他也是死在征途之上的罢。
      临行前,他同样做了周详的部署。透过他留下的只言片语,便可知这是何等意气奋发的男子,作为世间无双的谋略家,他甚至对征讨乌丸一事不以为意,早早地图谋起天下首府,荆襄九郡。南方多疫,人往而不还,他尚无畏惧,可这般志得意满的男子,却因水土不服,含恨逝于归途,甚至都来不及追随主公踏入荆州地界,去看看这天府之国究竟是怎一般面貌,教天下英雄夙夜求之。

      我起身来到窗畔,举目而望,视线尽处暮云滚滚,隐了天光。
      这时候,朔北的风还在吹罢,无止无休,纵使葬了英雄的身躯,又如何熄得灭未酬的壮志。

      一曲别歌,离人不归。
      何其相似的命运,我突然就很难过,他们活着,筹谋的是天下治乱,背负的是一族的荣辱,全不以一己生死为意。
      壮士当马革裹尸,我原以为谋士落得如此下场委实不值。
      但其实,都是一样的。
      为了心中所愿,身死亦何惧。
      即便是前人的轨迹依旧历历,无数人倒在了这流血的仕途上,可终究,这一路的奋斗,承载的是自己清明天下的志愿。
      恰风华年少,可以放手去追梦,这是多少人求不得的。
      他欣然而往,我,不该难过的。
      只是忍不住叹息,我没有郭嬛的胆略,终能伴君身侧,共历这一场血染的繁华。

      在他行将远行之际,依偎在他的怀中,我只望此刻永驻,浑不知世事难料。又或许,是只愿去相信那些希望,当仲达望着我,笑着说自有分寸的时候,我心底隐有不安,却还是止住了探手抚平他眉头的冲动,回以一笑:“我相信。”
      有时候不住会想,若我和他只是生在寻常人家,他便不会在人前这般逞强,而我也大可理直气壮地拉住他的手,问他“留下好么?”
      但假设不过自欺,仲达有他要走的路,纵然少时妄图逃离,游侠天下,却终究逃不过宿命,有才行的人从来要背负更多,无可推却。
      我想,这一场匆匆的邂逅,能够发生已是庆幸,即便相处的时光屈指可数,可一切又是那么清晰,其实足够了。
      一阵酸涩猝不及防间上涌,我从思绪中抽回,哑然失笑。
      那些往昔,又如何能够长记于心,他日我再嫁子桓,便是一切尘封之时。

      我听到门外一阵杂乱无序的脚步声,来人全然顾不得敲门,嘭地推了门,跟着跳过门槛直直冲进房来,我皱眉回身去看,却瞧见是春华。
      春日里,风刮在脸上还是不住凉到心里。而春华的脸颊绯红,止不住地淌下汗水来,显见这一路奔来片刻未有耽误,她尚在喘息连连,却上前来拉着我的手,勉力道:“大人他……回来了……”
      我整个身子一僵,不知作何反应,从来,我与春华谈论过的大人,只有他一个。我听到自己颤抖的嗓音:“春华,你,不是在骗我罢?”
      “怎么会,”春华的眼底也是湿润,“是他,司马大人他回来了,好好地回来了。”
      “回来了啊,”我失声,茫然地去扯春华的衣袂,“可是,这样的我要怎样面对他?”
      春华深吸一口气,微笑着向我点头:“他都回来了,都会好起来的。”说着拉我去一侧坐下,取出丝帕来拭去了我脸上的泪痕,沉声道:“这模样如何去见他,让我来罢。”

      稍事梳妆,春华牵着我去亭中坐下,一路上向我解释道:“大人方才回来,受了司空大人的召见,之后去了公子那处。”应该是感受到我指节不住的一颤,春华又安慰我,“等了那么久,不就是为了这一刻么,你见着了大人,有什么委屈莫再藏着了,你若觉着他是可以托付一世的良人,又有什么说不得的?”
      话虽如此,我等在亭中时仍是无措,反复斟酌着说辞,摩挲之下,掌心隐隐有了汗渍。春华侯在一侧,不时拍着我的背,安抚我的情绪。终于,她停下了手中的动作,我抬起头来,同时耳畔传来春华的声音:“出来了。”
      春华见我尚自失神,忙将我搀扶起来,拍拍我的手背,轻声:“去罢。”

      曲折石桥的那一端,仲达正负手而来。他身着一袭玄色常服,只是更清瘦了,面上挂着的微笑,与往日没什么不同。我心中一动,他终于是回来了,我提步向他而去,这重见之日,我盼了那么久,最后一刻怯了又算什么。
      我提着裙子,一步、一步,甚至觉着步子都不由轻松了。这个男人,可以包容我的所有,他说他会回来接我,他确然来了。
      走到近前,我刚要唤一声“仲达”,他却向我一颔首,先一步开口:“许久不见,臣恭喜夫人。”
      我眼前一黑,勉力站稳,直直去看他,一瞬间不知如何接话。
      锦鲤破水而出,转瞬没入池底,徒留下一圈圈的涟漪散开去。可我在他的眼中寻不到我要的答案,哪怕是一丝痕迹。
      仲达见我这模样,笑意更深了:“夫人如此瞧着臣下,真叫臣下无措了。若无事,臣还有公子交代的诸事要处理,便不奉陪了。”说着自顾自便要离开。
      “仲达,”我终于喊住了他离去的身形,全不知自己在说什么,“为何你回来得这样迟。”
      他回望我,并无恼恨:“故而公子才会急召,事情堆压着总是不好。”
      我见他又要走开,失神问:“这般急,停留片刻的功夫都不成么?”
      这次他甚至连头都没回,声音仍是谦和:“望夫人见谅。”
      “如此,也好,”我轻轻叹息,“我又怎会耽误你呢?你走罢。”

      目送他远去的背影,我下意识向后退了两步,倚着栏杆才稍稍得力,只是他终究未再回眸。直至再看不真切他的身形,我才垂下脑袋,连月来的委屈一时间袭上心头,我终于克制不住,任泪水涟涟而下,打湿了轻纱襦裙,一朵一朵酝开去。
      终于才看清,彼此早已不再可能。我还在奢望些什么,死守着他一句“为卿而至”的戏言,幻想他抛下已然立下的功业,与我携手,远离这大可一展宏图的地方么?
      其实一早,便明晰了他的道路,与君共行一路,言谈甚欢已是莫大的幸运。更何况,他还能好好地站在面前,即便再见陌路,心底也不再是悲戚得无望了。
      幸好,你还活着。
      我又怎舍得,去耽误你的前程?

      (廿五)
      我永远记得,我再嫁那日他的模样。
      彼时,灯火彤彤,将司空府装点得异于常日,许是多了人情味,夜幕之下,心也跟着涌起几分暖意。步摇随风曳曳作响,我挽着子桓,向宾客行礼致谢。憧憧人影间,仲达还是那样出众,玄清一色,褒衣博带,甫一进府,便给人团团围住,嘘寒问暖。是了,毕竟方才险胜了如此一役。
      不知是给府中的喜色晕染,亦或是身子调养得宜,仲达的面色有了几分红润,不再是那日教人心惊的苍白惨淡。他有礼地一一应对那些同僚,眉目含笑,怡然自得。终于止了言语,他抬首望过来,欣然一笑,厅堂大院原是如此喧嚣,这一刻却似寂寂无声。只这一望,我迷了双眼,再移不开视线。

      仲达屏去众人,提步近前,明月皎皎,清商声声,他一揖过后,打趣道:“恭喜公子,得此佳偶,夫复何求?”
      子桓朗声一笑,挥拳头一捶仲达,道:“还不快些入席,一会儿定要多灌你几杯,让你嘴上不饶人。”
      几不可闻的吸气声,仲达一抿唇,复又笑道:“如此,便在席上候着了。”刚要踏进门槛,似想到什么地折了回来,“只是好心提一句,身为新郎官,别一心想着放倒兄弟,到了要人替你挡酒时才晓得悔悟。”丢下这一句,仲达悠哉入堂。身侧的子桓将将蔓上眉头的犹疑转瞬消散,笑着:“刚还担心你喝不了,等着,今日定然让你横着出府。”

      待一应文武入席,已然月行中天。
      朗朗清风下,子桓抚过我的发际,柔声于我耳畔道:“宓儿,你去阁中等我。”
      我替他整了整衣袍,不住道:“少喝些酒。”
      他一张脸凑过来,有些耍赖地道:“真想把那群家伙赶走,现下就去陪着宓儿。”
      我去推他:“别闹,快些去罢。”
      子桓低下头,轻轻在我额上一吻,抵着铃铃珠串,我感受到他温热的气息。我闭目,入夜的晚风,拂过耳际还是蓦地生了凉意。暗影褪去,又有什么攀上我的脸颊,我睁了眼,见他扣指,正专注地抹开我面上的粉黛。
      他一双眸子一瞬不瞬打量着我,半晌终于弯起嘴角:“宓儿,你这样真好看。”
      有一瞬的晃神,我一生所求,不过一个栖身之所,得一知心人常伴左右,不求显贵身世,惟愿免受罹难之苦。
      今日,终有人愿意为我停留,牵起我的手,纵然来日有太多的不可预计,心中亦不复往昔荒凉无依,如此还有什么可计较的?
      我知道,子桓面前的路不好走,司空大人诸子皆出众,一场争夺终究不可避免,却不知他尚自年少的肩膀究竟能否背负,无论如何,我会站在他的身侧。
      子桓抬手揉了揉我的面颊,笑着:“等我。”

      行在回新房的小道上,高阁廊下,尽是未烬的烛火,随风摇曳。点点光华投在小池中,任涟漪圈圈,起起伏伏,散去再不留痕迹。
      我驻足良久,回身离开,却于猝不及防间再遇见仲达。
      回廊重重,他就立在那儿,笑得云淡风轻,俨然画中走出一般。
      那一瞬,心下蓦地释然,我不由想起与他司空府再遇,也是这样一个处处笙歌的日子。并肩廊下共行一路,便是小院花架所在,浓云遮蔽了明月,风穿过假山群,传来阵阵幽咽的吟唱。
      还是仲达先开了口:“见到你今日的模样,我便放心了。”
      我侧首看他,笑:“回想那日你见我的模样,倒真像见了鬼一般。”
      他眉头一蹙,探手要来掩我口,半途那动作一滞,而后他一掂衣袂,浑似不记得方才要做什么般,一双含笑的眼望着我,他语意沉沉:“大喜的日子,莫说晦气话。”半途叹了口气,一脸淡然续道,“好不容易捡了条命回来,哪知心尖上的人却变了心,伤情一下总还是避不掉的,终归我也等了那么多年。”
      即便放下了,闻君一席话,仍不免心中一痛。
      云散,月凉如水,小院之中亦似笼了一层薄霜。月下的他,面色皎然,愈显得清冷,轻拍我肩头:“丫头,往后好生照顾自己。”
      我木然点头。
      但见仲达欣慰颔首,笑意凝在唇畔:“那便好。”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2章 廿四、廿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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