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云若生记》张张小墨子

1、文先生

　　含山村

　　第一声鸡鸣响起的时候，凌若生就睁开了眼睛。从床上飞快地爬下来，趿上床底下摆放整齐的青布布鞋，披上同色系的朴素但是洁净的棉衣，一路径直走向厨房。用水瓢舀了水倒入铁锅，放上一把粳米和赤小豆，再放上蒸笼，把昨天杨五婶子送来的白面馒头放了上去，拉出在灶洞里面就着昨晚的柴火灰取暖的老三花猫，拨开内里的柴火灰，火子还是红红的，放了点细柴，点起了火。就这灶膛里暖暖的火光，一遍摸了摸腿边那只老得掉了大部分毛的老猫，凌若生不禁有点想念哥哥。

　　不知道哥哥去哪里了，如果自己都能莫名其妙来到这个百年前的世界，也许哥哥也换了个世界继续生活？

　　凌若生仍旧记得自己在医院的最后一天，Lisa像往常一样来看自己，带来了她亲手做的甜汤，那么多年下来，她煲汤的手艺真的是越来越好。可能她心里面有事所以有些心不在焉，走的时候整理东西，把B超照片落在了她的病床边。

　　十年的朋友，一起在异国彼此依靠的本以为会是一辈子的好姐妹的感情，最后还是败给了一个意志不坚定的男人。

　　她本来很淡定地接受了这个结果，甚至已经给她准备预定了当年许诺对方结婚的时候要给她准备的Vera Wang婚纱。

　　她的心脏脆弱了很多年，所有的生活、学习和工作，都因为这颗十分脆弱的心脏需要将就，然而这样的成长经历，却又塑造了她十分强大的心理承受能力，一个男人的抛弃和一个女人的离去，对她来说，是完全可以接受的意外。

　　然而她没想到的是，另外一个她不能接受的意外发生了。

　　凌伯还是每天早上给她打电话，按照一周前的安排，哥哥今天应该到她所在的城市了。可是哥哥没来，她问到的时候，凌伯说公司还有点事情，需要处理完了再出发，语气中非常细微的停顿，让她心理医生的直觉产生了怀疑。

　　挂掉凌伯的电话以后，她打通了纽约的博士同学Emily Pogue的电话，Emily是个金发碧眼的美国北方女孩，十分痴迷她哥哥冷冽克制的“东方气质“，因为在研究生时代一直跟着她跟哥哥吃饭聚餐，毕业以后留在纽约执业，跟哥哥反而保持着很好的朋友关系。

　　电话响了很久，终于通了以后，是因为哭泣而显得十分喑哑的声音“Ruoruo，Zhizhou，oh darling，I am so sorry...”

　　哥哥死了。

　　他听到了Lisa和靳宇婚礼的消息，为了赶早一班的凌晨的航班，为了早点回来看到她，在去肯尼迪机场的路上，撞上了一辆凌晨疾驰的冷箱货运车。

　　她没有哥哥了。她的心脏，她那颗十分骄傲的，虚弱但是极其有韧性的心脏，因为这世上她仅剩的温暖的逝去，停止了那本来就不十分有力的搏动。

　　漫天的黑幕扑面袭来的时候，她略微讽刺地想到，唯一遗憾的是，那个长得十分漂亮的永远镇定自若的顾医生，这次可真得气到跳脚吧，不争气的病人死了，好不容易得来的手术机会没了，估计少发好几篇Paper，真是抱歉啊顾医生。

　　从最初的震惊迷茫到现在的随遇而安，她来这个世界已经5年了了，她已经接受自己重新捡了一条命，成了这小小含山村的小小村女文若生。

　　说是村女，也不尽然。

　　这具身体的主人叫文若生，按理说一个小小的山村女孩儿，名字不应该这么知性，她之所以没有叫三娘四姐婆惜之类的名字，是因为她现在的父亲，是含山村唯一的秀才。10年前，文秀才抱着襁褓中的一对龙凤胎伤痕累累晕倒在含山村山脚的密林出口，村里的老寡妇陈阿婆早上捡牛粪被这半死的秀才吓了个一大跳，还以为是山中的精怪变了人出来吃人，慌不择路扔下竹筐就要跑，被婴儿的细微哭声给拉住了脚，偷偷回来凑头一看，这男子虽然浑身上下没有一块好肉，衣衫褴褛如乞丐，蹙着眉的脸却是清清秀秀一看就是好人家的孩子，怀中的两个婴儿脸色青黑，看起来十有八九是已经冻掉命了，于是紧赶着拖回了家下了几剂猛药好生照顾着，七七四十九天以后，男子捡回了一条命，那龙凤胎中的男娃，却因为天寒地冻失了体温没有救回来。

　　从此以后这个自称文秀才的书生气十足的男子就在含山村住了下来，因为能教授村子里的孩子认一些字，帮一些村民写一些给在外亲人的家信，村里人都尊称他文先生，一年以后，跟里正商量了买了绝户的林麻子家靠山的破瓦房和十亩水田三亩旱地。带着当时的凌若生，现在的文若生，正式落籍了含山村。

　　文秀才

　　锅里的豆粥和馒头发出食物清香的时候，院子的门从外往内推了进来。含山村背靠含山，秋季清晨的山雾朦朦胧胧地笼罩了整座山村，凌若生第一次在这样的天气中醒来的时候，还误以为自己这次是入了个聊斋的玄异世界。就算是习惯了以后，每天晨雾中拿着竹剑从山雾中走来的文先生，广袖长袍，衣袂飘飘，面容清俊出尘之十分让她有谪仙下凡之感。也难以想象这样一个人，是她这具身体的父亲。

　　文先生看到了她抬向他的眼，染上清晨微寒山雾的眉眼骤然温柔了下来，“生儿，怎么不多躺一些时候，家里的事情，爹爹会做。”

　　“我也闲着，爹爹。”凌若生讪讪地回了一句，那么多年下来，还是有点不习惯这爹爹来爹爹去的称呼，但是文秀才对她的温柔，却是她在这异世唯一的温暖，就跟哥哥一样。

　　她刚醒的时候，是有一部分这个身体主人文若生小姑娘的记忆的，5岁的文若生跟她一样从小身体就羸弱，襁褓期的那次夺去了她同胞兄弟的寒冷对她的身体也造成了很大的影响，从小大病小病不断，天热中暑天冷风寒，身体虚弱的一月中有半月余都在榻上休息，在小女孩的记忆里，父亲是温和而体贴的，是博学而睿智的。父亲教她先秦诸子，给她讲山间的精怪故事，幼年的时候，天冷的时候把她揽在怀中取暖，天极热的时候为她整夜摇扇。再大一点分房以后，也是一日三餐，无微不至。四季衣裳，体贴备至。

　　他是个十分尽职的父亲，尽职到在这个朝代不明的封建时代，略显怪异。

　　当然凌若生不会认为过分的温柔体贴是件坏事。文秀才对于她身体的好转在第一天略微觉得惊讶以后，第二天恢复了他一贯云淡风轻的态度。他仍旧是每天清晨去山间平地练剑，上晌去村中的祠堂给村中几个想要读书认字的男孩子们授课，下晌回到家中给她讲课的日常。也许是痛心她龙凤胎兄弟的离世，凌若生发现，文秀才对她的教导，似乎并不因为她是女子而有所保留，经史子集天文地理医学占卜，琴棋诗画到行军布阵，只要他能想到的，凌若生都可以学。凌若生从小跟兄长一起长大，心性坚毅舒朗，对于这样的教学方式，十分惊艳之余，越发勤恳学习，五年下来，她自诩要是回到现代，也是个可以开山立派的大家了。

　　她觉得十分幸运，自从她醒了以后，这具身体就好像一台重新装机启动的电脑一样，活力和精力都回来了，前生和今世，她第一次感受到什么叫畅快地呼吸，第一次感受到双腿能有力的接触大地奔跑的力度，第一次感受到身体里充满了少年人的精气神的爽快感。这是一种充满了自由和无限可能的感觉，这种美好的感觉，甚至冲淡了些许她重生的茫然和哥哥离开带来的悲痛。

　　五年的山中时光，仙人般的父亲慈爱博学，村人友善热情，这世外桃源一样的含山村，是凌若生两辈子活下来，没体会过的轻松避世之所。她慢慢也发现，这个世界的时代，不同于她前世的任何一个朝代，这里也有南宋之前的唐朝和五代十国，然而这里的南宋并没有随着前世的历史在崖山之战后丞相陆秀夫背宋末帝赵昺跳海而亡国，宋蒙灭金以后蒙古一路西征，窝阔台家族和拖雷家族深陷汗位争夺战，宋朝夺回部分金国版图，文状元并未被俘，文氏一族世代为朝廷负隅顽抗，百年以后，大宋仍旧占据着燕云十六州以南的大片国土，和元朝呈南北对峙之势，历史，已经发生了偏移。

　　而含山村，则是这对峙之线上太行山麓深处的一个不为人知的偏远隐秘村落。

　　这山中的静谧，直到凌若生十岁生辰的清晨，被一阵晨雾中突如其来的马蹄声打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