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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 6 章 ...

  •   八月冷、九月温,十月还有小阳春。按说九月虽已是暮秋,但往年的盛京城此刻正是温酒赏菊、登高远眺的好时节。街市上也并不冷清。
      谁知道今年先是一场重阳暴,北风一下子吹彻了整个京城,又连着好几天阴雨绵绵,好不容易天放晴了,这几日又刮起了大风,行人走在路上都睁不开眼,这种鬼天气,街市人流也明显减少,倒是街边的酒楼茶馆生意不见影响。
      海陵春,一座专精江南菜肴的酒楼。重金从江南请来的掌勺大师傅,又不吝钱财寻来诸多水乡特色食材,因而纵然酒楼不算气派,却也日日客似云来。
      此时正逢江南螃蟹最佳赏味的时期,酒楼的东家不知废了多大的功夫才运回盛京一车的好货。螃蟹吃个出水鲜,为了尽快售出,一早就打出了旗号,佐以正宗的越州黄酒,吸引了一众老饕。
      二楼视野开阔,早就坐满了品蟹的食客,吃螃蟹是个精细活,想快也快不起来。因而食客们就着温热的黄酒谈得兴起,声音几要掀翻了屋顶。
      “荒唐、荒唐、实在是荒唐,她一介女流不在家里拈针绣花、阁楼待嫁,跑去边关作甚?”
      “正是如此,自开朝以来,何曾有过女子为将?滑天下之大稽!我看呐,这些年年成不好,指不定就因为这事儿!”
      “可不是,往年盛京城九月正是秋高气爽的好时节,这煞星一回来,嚯,一连刮了这么些天的北风,草木都不知道冻死多少!”
      “啧!天出异象,必有妖孽!此女携带一身血气回京,煞气冲天,怕是冲撞了啊。”
      这些食客,三五一堆,嘴里啧声不断,直说得面红耳赤,等到酒意上头,有人言语也渐失顾忌:
      “我就不明白,朝堂诸公怎么就能容忍下这等妖孽!”
      “圣天子竟然不曾将她下狱,世道不公,世道不公啊!”
      说这话的是个身着秀才长衫的老儒生,也算是这一带的名人了。此人名叫唐德,年幼时,家中豪富,遍请了名师大儒,才堪堪考中一个秀才,往后数十年屡战屡败、屡败屡战,现今已经五十有三了,还是没摸到举人的边。
      这么多年,再高的心气也磨没了,虽说仍未放弃,却也渐渐留恋起这万丈软红来,好在他为人迂腐,于美色上并不上心,至多好些口舌之欲,所幸家资颇丰,倒也经得起他这般花销。又因着年幼时曾在江南求学,偏爱南方口味,便成了这海陵春的常客。
      唐德自认熟读四书五经,饱受圣贤教诲,却难登桂榜,日常里便有些愤世嫉俗,近日得知平西将军竟是个女子,更像是被戳了肺管子一般,恰逢现今多饮了几杯,很有些口无遮拦。
      他这样自认清高的老秀才,平日明里暗里得罪的人不少,恰逢在座的食客中就有几个与他极为不对付,见他仗着酒意胡言,便忍不住自己的取笑之意了。
      “我说唐老秀才,你们读书人不是最崇尚尊卑有序吗?那平西将军甭管是不是个女娃,人家都是正二品的一方统帅。您老进学数十年,还是一介蓝衫,怎么样,心里不好受吧?”
      说话的这人也坏,话里话外俱是取笑之意,偏偏又做出一副感同身受的模样,遥遥举杯:
      “想来这也算是天意弄人啊,来,今日我敬秀才公一杯,敬你三十年寒窗一场梦,年过半百事事空。来来来,唐秀才,今日你我开怀畅饮,毕竟酒能解千愁啊!”
      话音刚落,其余客人也忍不住笑出了声,无他,实在是这张嘴太毒,专戳人痛处,再看看唐德气得面色涨红,额头上青筋直冒,梗着脖子,哆嗦着手指,连嘴唇都在颤抖,却又半天说不出个完整句子,更是忍不住发笑。有那好事的竟也举起了手中的酒杯,遥遥一祝,笑着饮下。
      “你们知道什么,你们知道什么!”唐德终于忍不住狠狠拍了两下桌子:“她一介女子,凭什么能进入平西军?还不是诓骗了圣上?从前在京城声名不显,到了军营却如鱼得水,靠的还不是她父兄的余荫?更何况,朝中那么多忠臣良将、那么多悍不畏死的兵卒打了这么多年都没能赶跑黎国贼寇,凭她一个弱质女流一从军就能反败为胜、逆转乾坤?当真是天神下界不成?”
      唐德说到激动处口沫横飞,只当没瞧见同桌之人嫌弃地避开,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冰凉的酒液一入喉间,就是一阵火烧似的灼热,直让他打了一个激灵,随后就是热气上涌,热得他脑子都懵了一瞬,舌头也有些捋不直:
      “一个年轻女子混迹于军营之中,谈何名声?谈何贞洁?简直视礼法于无物,丢尽了我朝礼仪之邦的美名!一介妇人,官拜二品,封侯拜将,我千万大炎男子如何能抬得起头做人?早知如此,我堂堂七尺男儿倒不如死在黎国铁骑之下,也省得受此屈辱!圣天子和朝堂上的列位相公不愿诛杀有功之臣,可此事若真是轻飘飘揭过,岂不是贻笑于天下?我泱泱大炎,国祚绵长,被赞为天朝上国,此事一出,让那些番邦友邻如何看待?那女娃若真是个好的,就该全了他林家的名声,也免得朝廷为难,如此一来,倒也算得上一位奇女子,合该是上《列女传》的。”
      “哈哈哈,秀才公,你这话就说错了,人家平息了战火,你却说受到屈辱,人家本该封侯拜将,你却要人家全了名声。我看不如对调一下,你不妨自己全了心中的志向,落得个威武不屈的清名,未必不能流芳后世啊。至于平西将军之事,死后万事皆空,怎么也不会碍了你的眼才是!”
      “不错不错,林家这女娃,不管日后怎样,单论功劳,封侯也不为过。这放在以前是能上凌烟阁的人物,你却想人家进《列女传》?你真要是看不惯啊,倒还真不如两眼一闭两脚一蹬,落得个清净!”
      眼见着他言行越发无状,两个行脚路过此地的外地客商有些看不过眼,出言顶了两句,他们是从北地跑商而来,自是见过那边生灵涂炭、十室九空的景象,好不容易出了个平西将军安定了边疆,虽说在身份上,确实吓人了点,但哪里容忍得了旁人对她信口褒贬、口出恶言?
      他们二人越说越气,火气一上来,直接把酒杯往桌上重重地一磕,发出好大的声响,一下子让有些嘈杂的酒楼都安静了下来,唐德酒意上头,脚下发飘,脑子也有些迷糊,竟也被这下惊得一个激灵,难以抑制地打起了嗝。
      出门行商之人,历来奉行与人为善,不愿多招惹是非,见他这般不经事,心中无语的同时,其中一位也不免放软了语气:
      “秀才公,我初到京城不久,却也早就听闻唐家豪富,论理说您合该是一生安乐、富足无忧的。但您数十年未改折桂之志,日常也总是秀才长衫裹身,想必也是自豪于寒窗苦读、历经艰辛才取得的功名。唐秀才,我是个粗人,出生于北地,这数十年的战火实在是造成了太多的人伦惨剧,因而什么礼法、国祚的我不大懂,但是我知道平西将军真正平息了战火、换来了我们北地之人期盼了不知多少年的安稳日子,她是个大英雄!”
      “嗝,可是,嗝,她是个,嗝……”
      “行了,秀才公,我知道她是个女子,”不耐烦听他絮叨,另一位北地商人略有些烦躁地一摆手,自顾自将壶中的酒一口饮尽,站直了身子:
      “天子脚下、首善之地,诸位身居京城,自然是常沐圣恩之下,多受圣贤教诲,最是遵礼守法。我们弟兄出身北地,四处行商,自然是比不得的。你们说的那些礼法、规矩,我辩驳不得,但我只认一条,谁救了我们家乡,这个恩我们就承!你们要以女子不该拜将为由置她于死地,且问问我们这些世代身居北地之人肯是不肯,莫说现在圣天子尚未裁断,便当真是要拿她治罪,那通政司衙门口的登闻鼓,我也是要冒死敲一敲的!”
      言罢,对着有些被他话里意思震住的食客们一拱手,也不管他们的窃窃私语,收拾起了随身所带的物品,二人径直走下楼去结账。
      刚走到柜台,还未张口,掌柜的就已经停下了拨弄算盘的手,和气地一笑:
      “二位客官,本店的菜品可还合口味?”
      他们二人也不是好与人争辩的性子,略去了刚刚与其他食客言语上的冲突,只对着掌柜的点头:
      “合口味、合口味,海陵春果然名不虚传!掌柜的,劳烦您结个账。”
      说着便从怀中掏出一锭银子递了出去,却又被掌柜笑眯眯地一挡:
      “客官满意就好,至于这银子,您还是收回去吧,已经有人付过了。”
      这,两人对视了一眼都有些吃惊,他们在京城并没有什么熟人,更何况就算是熟人请客,至少也要对他们知会一声吧。再向掌柜的打听,这位老生意人也只是但笑不语,只管让他们放心离去。
      见二人有些无奈地摇着头转身离去,老掌柜却又想起什么似的一拍脑袋,赶忙从柜台里掏出两盒点心,追了出去:
      “二位客官,哎哟,瞧我这老糊涂,差点忘了大事,刚刚那位贵人还嘱托我把这两包点心交给你们。说是城南信芳斋的糕点,地道的江南风味,与北地口味大不相同,让您二位尝尝鲜。”
      “嗳,这怎么能行”萍水相逢的,凭白吃了人家一顿酒,现下哪里还能再收点心?两人臊得脸都红了,连连推辞。岂料这位老掌柜手脚着实是麻利,推拉之下,硬生生将点心塞进了两人怀里。
      老掌柜塞好之后,笑眯眯地一拱手:
      “得了,您二位就别推辞了,这是贵人特意嘱托的,小老儿可不敢不照做啊。”
      “贵人?掌柜的,这……”
      见他们皱眉不解,老掌柜抹了一把胡子,走近跟前轻声道:
      “二位,并非只有你们北地之人铭记平西将军的大恩,咱们京城也不全是忘恩负义之辈啊。贵人的身份呢,我确实不好多嘴,你们啊只需要知道”用手向上指了指“和那几位有些关系。所以啊,只管把心放在肚子里,林将军这事儿总归是有转圜的余地的,这帮忙结的酒钱和这两包点心,也是贵人感佩你们的仗义执言呢。”
      说完,老头一背手,乐呵呵地走回店里,重又拨弄起算盘来。徒留下行商的两人面面相觑,半晌说不出话来 ,良久才对着柜台一拱手,摇着头离去。
      盛京城东,坐落的大多是达官显贵的宅邸。这些府邸甭管内里怎样,打从外面看上去都是光鲜亮丽、气势不凡的。这其中宁王的王府就格外低调,甚至显得有些格格不入。若不是亲王府的建制摆在那儿,简直都称得上一句寒酸了。
      满京城的人都知道,这世上再没有宁王这般古怪的皇子了,平日里深居简出、一心痴迷佛法,几乎从未参加过什么游会、宴请。虽说不至于日日以僧袍示人,可除了上朝点卯要穿官服,平时里打扮得也跟个普通百姓没什么两样,低调得不像个皇子亲王。
      主子低调,府里的下人更是跟隐形了似的,除了总管平安,往日里和各大高门府邸还有些来往,几乎所有人都说不清楚宁王府里到底有几个得用的主管、有脸的奴仆,这几乎成为盛京城的一个奇谈了。各家宅院的门房在白日里得闲的时候也总喜欢盯着进出宁王府的人看,权当是个消遣。
      因而当明法提着食盒,僵着一张脸走近王府时,老觉得后背凉飕飕的,像被人盯着似的,他这个人性子沉闷,虽然心里纳罕,但料想着在王府门口纵然有人想做些什么,也翻不了天去,再一个心下着急把在酒楼听到的争辩告诉主子,到底还是没有回首四顾,只和门口的侍卫略点了个头,就埋着脑袋径直寻王爷去了。
      宁王爷在兵部历来就是个镇宅的吉祥物,鲜有正事需要处理,这几天京里风向不对,各大衙门气氛也有些诡异。因着他前几日在金殿的那番话,不少官员见他都是面色古怪,他本身又是个散漫的性子,不耐烦与这些人虚与委蛇,借着天气转冷,直言自己身体不适,索性告了病假、窝在府中,每日里焚香品茗、抄写佛经,倒也落得个清闲自在。
      宋君谦不喜热闹,府内除了皇帝从内务府赐下的下仆,得用的也就寥寥无几了,这其中平安做事细致妥帖,最是得他信任。
      他年幼跟随高僧离开京城、修习佛法时,平安就一直侍奉在左右,这些年对外说是主仆,实则早就处成了亲人,只不过他毕竟身份特殊,平安又出自宫中,谨慎惯了,人前总会多加注意行为是否逾矩,便是在人后,也不敢疏忽大意。
      宋君谦见他如此恪守尊卑,每每心中无奈,却也明白京城水深,自己这个王府也并非铁壁铜墙,一言一行总难逃脱上面那位法眼,只能随他去了,也只好多多赏赐些金银珠宝,在平日里多加些关照罢了。
      平安为人谨小慎微,甚少有什么摆在明面上的喜好,宋君谦与他相处多年,自然知道他唯独割舍不下这口腹之欲,又偏爱江南风味、喜食清甜。正巧这几日天气不好,没有什么宴请往来,两人都得空,索性便让明法去街上买几样特色菜肴并各色苏式点心,也学个温酒赏味的风雅做派,顺便也让宅在府中快要发霉了的明法,出去呼吸呼吸新鲜空气。
      因而当明法颇有些兴冲冲地找到自家主子的时候,就看见平安笑得跟朵花儿似的陪在一旁,听见他进门的动静,还挑衅似的一挑眉。
      哼,谄媚!
      明法别开眼,轻哼了一声。
      呵,犟驴!
      平安见他这样,抬眼也是一声冷嗤。
      “行了,你们两个一天到晚别苗头,也不嫌闹得慌”宋君谦放下茶盏,心里好笑。这俩人也没什么说得上嘴的大矛盾,就是看彼此不顺眼,隔三差五就要闹上一回,也不觉得幼稚。
      听见他开口,平安才不情不愿地移开了目光,明法也老老实实呈上了食盒,趁着摆放餐食的时间,把自己在海棠春听到的一番话仔细学了一遍。
      “王爷,京城里能去酒楼吃酒品蟹的大多有些家资,出身富贵又居住在繁华安宁之地,想必没经受过兵祸之苦。再加上又喝了几杯酒,难免就失了分寸,满嘴胡言。犯不上跟这些人一般见识。”见宋君谦脸色不好,隐隐要发怒,平安赶忙截过话头,对着明法使眼色,让他不要再说下去了。
      只可惜平日里两人斗嘴惯了,明法说话时向来不愿意看他脸色,又是个愣头青的性子,看不出气氛紧张,还在自顾自地嘀咕:
      “要真的都是些富贵闲人、纨绔子弟倒也就算了,我看其中蹦跶的最凶那位还是个读书人、秀才公呢!都说读书人心怀天下、出口锦绣,这位倒好,说的那些话,简直脏污了耳朵!要不是有两位北地来的行商及时呵斥,指不定还要怎么编排呢!”
      他之前陪着王爷跟随了尘大师行走民间,不说受尽千辛万苦,也是看遍了人情冷暖。除却极富庶的州府大城,多少百姓生活困苦、勉强过活?靠近西北,因着连年兵乱,无数黎民更是衣不蔽体、食难果腹,这还是两国未曾大肆交战、林老侯爷还坐镇定远三镇时的景象。
      这些年他回到盛京,王府内吃穿用度无一不精,骨头缝里都透露着闲适,实在难以想象战火弥天之下,百姓们的日子多么难熬!因而什么男女之别,都去他x的!就凭人家林将军平定了战争,缔造了和平,他就打心眼里说不出一个不服来!
      宋君谦的脸色越发黑了,沉声问道:“你是说酒楼里,大半的人都对林将军出言不逊?”
      明法仔细地回想了一番,有些迟疑:“倒也不是,虽然有不少人附和玩笑,但更像是与那位秀才拌嘴。不过那个秀才公说话实在是难听,翻来覆去的也还是什么礼法、名节那一套。王爷您也清楚,这群闲人酒喝高了之后只要牵扯到女子,言谈举止都会放肆些,不过还没等他们把话题往那方面引,两位北地行商倒是站起来仗义执言,言说他们北地之人铭记林将军大恩,要是上面那位真的降罪,他们二人便是连敲登闻鼓,都愿意一试。”
      到底还是有人懂得知恩图报的,宋君谦暗自点头,面色稍缓,语气也轻快了两分:“西北边塞饱受战火,经济困顿,教化之功远不及京城,因而常被腐儒嘲笑,说他们民智不开、作风野蛮。如今看来,西北百姓倒是为人坦荡、一片赤子之心更胜京城。”
      “哎,王爷,”平安欲言又止,觉得自家主子人在盛京还说这话有些不太妥当,本想劝阻,但转念一想京城内有些平时不干人事儿的,种种言行着实令人作呕,莫说王爷,就连他也是看不上的。况且现在又是在王府内,若连在这儿都不能畅快说两句话,岂不是太憋屈了点?想到此处他到底还是把之前想说的话咽了下去。
      宋君谦长叹了一口气,挥手让两人退下,把桌上的菜肴茶点也都撤下去。他本来也不重口腹之欲,今天不过是为了犒劳平安,加上闲来无事想要附庸风雅一回,经此一遭,再好的兴致也没了。索性让他们回房自行享用,免得也被他带坏了胃口。
      想了一下,又让留下一壶黄酒,一来是心中愁闷,借酒排解一二,二来也是怕自己一口未动,他们心中不安。
      明法向来是个耿直性子,又出身乡野,虽说在宁王身边已经有了年头,但对于揣摩上意的歪歪绕绕还是一知半解,听完王爷的话就老老实实收拾好食盒,准备退下了,临走前甚至还倍感疑惑的看了一眼平安,那意思:
      还不走?
      平安气笑了,这憨货!
      当着王爷的面也不好多说什么,只好摆摆手让他赶快走。等他退出了门外,才又默不作声地摸了摸酒壶,王府用的食盒保温效果极好,现在壶壁尚有余温。
      因着知晓王爷此刻被外事所扰,恐怕无心饮酒,他本不再多此一举殷勤侍奉了,但想了想,还是斟了一杯酒放到宋君谦跟前,斟酌着开口:
      “王爷是在为林将军的事情烦心吗?”
      “嗯?”宋君谦无意识地应了一声,像是并没有听清他说的话,显然有些心不在焉。
      平安轻叹了一口气,有些无奈:他们这些从宫里出来服侍人的最是会看人脸色、揣摩心思。之前王爷把事情闷在心里,做出种种破例之举,他虽然感到奇怪,一时间却也难以猜测到真正用意。
      前几日朝会上的事情早就传得满城风雨,再联想到王爷此前对林将军种种异常之处,哪里还能不知道王爷是起了相助之心。
      说来也是可笑,往日里朝堂列位相公张口为国闭口为民,恨不能把忧国忧民刻在脸上。然而黎国为祸数十载,不曾见京城的这些世代袭爵、生受皇恩的爵爷们上阵杀敌,也不曾见三公九卿、六部天官们献上什么安邦定国的计策。
      玉馔珍馐、日夜笙歌。百姓们过得再苦又和这些达官显贵们有什么关系?
      可到头来,赶跑黎国鞑子、平息战乱之后,上奏请功还是要“仰仗”这些贵人们,甚至连功劳都要分润出去一大半。如此一来,那边塞殉国的将军、死守的县官、血战的士卒又能得多少封赏?
      更何况、更何况西北的战事才停了多久,就这么迫不及待地要将林将军置于死地,卸磨杀驴也不是这个杀法吧?若说那些一天到晚盯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上谏,还自诩风骨的御史们有八九分是为了女子为将,不合礼法或者说因着被女子压了一头的不忿而这般行事的话,他倒还信几分。可那老谋深算的尚书、口蜜腹剑的监正,平日里可都是无利不起早的主,若不是为了自身利益怎么甘心充当这个先锋?
      再说句诛心的,皇椅上的那位和底下的这几个王爷们有没有在其中搅风搅雨、顺水推舟的,又有几个明眼人看不出呢?
      所以说林老侯爷一生戎马、林家满门马革裹尸,林家遗孤浴血八年在这些人眼中又算得了什么呢?
      那几十万边军的伤亡、数百万百姓的流离失所,到头来也不过是这些人奏折上的几段文字,看在眼里,却从未放在心上。甚至还要被拿来充作排除异己、玩弄权术的手段……
      难怪懒理俗事的王爷近日一直郁愤满腔、寝食难安,为此不惜与文武百官为敌,在金殿挺身直言。这般情状,哪个有良心的人看了心中能平?
      想到这里,平安暗自摇了摇头,把刚才的话重复了一遍:
      “王爷可是为了林将军烦心?”
      宋君谦这回听清了,他有些惊讶却又并不感到意外,平安向来是懂他的,何况自己又表现的这么明显。
      “唉,民意如潮,若是被人利用……”
      “民意如潮,潮水势大却并非不可改向。”
      “你是说?”宋君谦蓦然来了精神,忍不住坐直了身子,认真倾听。
      “王爷这几日尽受那些文官的窝囊气了,今天又听明法讲了酒楼里老秀才的大放厥词,难免觉得言论不利于林将军。可是王爷,这满天下做官的有多少,读书的又能有多少?说句不好听的话,朝堂上他们的确说得上话,可就算把这些人全部拧在一起,与这天下百姓相比也不过是沧海一粟。民意、民意,百姓的意愿才是民意呢!”
      见他听得认真,还不时颔首,平安也就继续说了下去:
      “现下蹦得最厉害的文官们大多是朝廷喉舌,读书人又掌握着笔杆子,他们联手,必然会在朝堂上掀起波澜甚至有威逼今上的意头,可百姓们却未必和他们一条心啊。”
      “王爷,林将军的功绩不可抹去,更重要的是她可是拯救了千千万万的性命呐!当官的不在乎这些,是因为除了边疆的官员之外,他们缩在府衙之内,本就免受兵祸之苦;读书人不在乎这些,是因为能读的起书的,家境总比旁人殷实些,又大多被寄予厚望,家族宁可花钱免去兵役,若是再有功名在身,更是免去了一应徭役……这些人太平日子里过得惬意,战火弥天下也活得轻松,让他们体会到林将军的艰辛不易、对百姓的恩重如山,何如天方夜谭?”
      “寻常百姓则不一样,安稳的年头里尚且日子艰难,但求温饱,战火来临更是命如草芥、人如蝼蚁。不说西北战区血流漂杵、白骨成堆,也不提寻常青壮们被征兵役、有去难回,就算是富庶的江南、太平的盛京,侥幸逃过兵祸的老弱妇孺,也被这几年屡屡加收的许多钱粮搅得苦不堪言。对他们而言,平息战事、镇守边疆的林将军堪称再生父母,说句大逆不道的话,他们未必多敬重朝廷,但对林将军这种人却是真心爱戴,是要为她建生祠、立牌位的。”
      “读书人或许重视名节、礼法,可对普罗大众而言,黎国虽然退兵,却依旧雄踞关外、虎视眈眈,保不齐哪天又要挥师南下,有林将军在,心里才有底气、腰杆子才能挺起来,生死面前,谁还在乎是男是女呢?或许这么说显得薄情寡恩、唯利是从,但是人性历来如此。”
      “王爷之前觉得京城里风言风语、流言刺耳,但这可改变不了民心向背。将林将军罢官下狱的言论虽然甚嚣尘上,但那是因为现今有闲谈论此事的可不是普通百姓,真正希望林将军平安无事的那些人还在忙于生计,哪有功夫与人争辩?更有甚者离得远的都没收到将军被为难的这个消息呢。”
      “王爷,朝堂上有您和靖王殿下周旋,再加上兴安伯等一众老将哭哭从前,那些文官们掀不起什么大风浪,纵然他们想要利用民意倒逼,这民心可不在他们那边,如果百姓们知道了这件事的来龙去脉,晓得了是非厉害,这民意如潮,还不知道要涌向哪边呢!”
      也是,宋君谦点了点头。平安这番话倒是点醒了他,那些宵小们想用舆论来打压林文辛,也不会太过大张旗鼓,最多是在学子中搅风搅雨,想来还是那一套老生常谈。若提前有所准备,倒也确实不必太过担忧。
      相反,若能对百姓们加以引导,为林文辛发声,取得奇效也未可知。只不过这个度还是要掌握好,若用力过猛,依着上面那位的心胸,恐怕更添猜忌,还有这个时机……
      他脑海里杂七杂八地想着,嘴上还不忘询问平安:
      “引导之事,说来也简单,只是在百姓中传话的人选,却叫人为难,你也知道,现在我们这些皇子一有什么风吹草动,上面那位都如临大敌。因而此事我不欲再让皇兄插手,可纵然是我一力承当,若被查出来,只怕也要牵连到太子……此事一定要慎之又慎。”
      听了这话,平安的表情也郑重了起来,心里一时也有些把不准,几乎把所有能用上的人选都过了一遍,才有些迟疑地开口:
      “王爷要是没有其他选择的话。奴才倒是有个想法”。
      饶是回到京城后已经听他自称奴才这么多年,宋君谦还是有些不适,他有些无奈地瞥了平安一眼,示意他接着往下说。
      “和普通百姓打交道,不需要咬文嚼字,大白话反而通俗能懂,再编点童谣、出几个话本,效果应该不错,因而这个人不必有多高的才学、更不能品貌出众,最好普普通通、泯然于众人。”平安想了想,似乎有些抱歉地指了指天:“咱们府上的人手未必可信、又在那位眼皮子底下,这等事情可不能让他们沾手。王爷您向来深居简出,又时常教诲我等低调行事,少与这京城内的高门大院、三教九流们相交,一时之间倒也想不出什么可靠的人选。这样一来,恐怕还要仰仗那头犟驴之前的几个弟兄了”。
      宋君谦哑然失笑,这话说得……不过转念一想,这的确是当下最合适的人选了。
      当年他随同了尘大师行脚天下,恰逢青州大旱,莫说庄稼,便是树皮草根也都被蝗虫啃食尽了,朝廷赈灾的钱粮久久不至,百姓们几要易子而食。
      明法和几个同伴本是城内的乞儿,平日里靠着帮人跑腿、乞讨为生。大灾面前,哪里还有人管他们的死活,甚至在饿极了的时候倒是有不少人盯上了他们,为了活命,他们从狗洞里逃出了青州城,饿晕在了自己面前。
      不过是几个素饼,一碗温水,这几个人就一直跟在了他身后。自己到庙里修行,他们几个也像模像样的要皈依佛门,甚至还进行了剃度……
      想到那几个光秃秃的头顶,宋君谦也不禁笑着摇了摇头。
      后来自己回到京城、恢复了身份,他们又一路追随到了盛京。因着怕给自己带来不好的流言,除了明法随他进府,其他人都在京郊的几个寺庙挂单,几乎从未示于人前。
      如此看来,他们几个生面孔,又有几分急智在,再加上行脚僧的身份做掩护,确是再合适不过了。
      “不错,我倒把他们几个给忘了。平安,你做事稳妥,这件事你要亲自督促明法去办,隐蔽着点。一旦有什么苗头,立即让他们离开这里,再帮着扫清首尾!”
      “奴才明白!京郊的玄武山,因着奉国寺的缘故,人流如织,引来不少百姓在山下摆摊。游人多、三教九流汇聚,再加上生面孔又多,从那里开始最为方便!只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才好?”
      “什么时候?”宋君谦两根指头轻轻叩着桌面,嘴角带着冷笑:“当然是越快越好,趁着黎国四皇子即将进京的这段时间,先把这把火给烧起来。”
      黎国一行来者不善,这几日负责接待的鸿胪寺上下如临大敌,知晓黎国本性的各位重臣也有些忧心忡忡。他虽然已有些日子没见到元和帝了,但依他的了解,那位可不是个胆气足的,这数十年的战火,更是早就磨平了志向。若不是刚取得了平西大捷,又有满朝文武做依靠,只怕都维持不住一国之君的气度。
      这个时候,林文辛可又是他能够依仗的大将军了,莫说夺官下狱了,只怕到时宴请黎国皇子,还要将她安排得离御座近一些呢。
      至于那些言官们,嘴上硬气,膝盖倒是软的很,见了黎国人就先胆寒了三分,自然也不敢再追着男女之别不放,毕竟升官发财、史书流芳都是虚的,保全住性命才是真啊。
      趁着这段时间引导百姓发声,帝王不会管,百官不敢捂嘴,虽然不知道黎国使团是否会借机生事,左不过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罢了。若是黎国言行太过出格,反而激起逆反,让百姓们越发明白林将军的重要性也说不定。
      思来想去,也没多少时间了,宋君谦还是觉得这件事现下就要准备起来,又因着明法的性子实在是有些木讷,怕有些弯弯绕绕一时也难以和他讲清,索性便让平安附耳过来,代为转达。
      他这么一通话说完,平安立即露出了心领神会的笑容,也不出声,只拍了拍胸脯就低头退下了。
      等平安掩上了门,房间里一下子就安静了下来,宋君谦不自觉地转起了手中的佛珠,这是他心情烦闷时不自觉的小习惯。
      上好的沉香木珠,又被他母妃供奉于佛前,日夜诵经祈福,是他从来不离身的。往日只要戴在身上就能平心静气,但这次他却一直用拇指和食指扣合着,良久才觉得心静了下来。
      该打起精神来了,他想着。
      光靠念佛诵经可救不了林文辛,想要此事功德圆满,少不得还要和这些魑魅魍魉们再做过一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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