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一个神话》马鹿·D·多古拉

4、再一个神话 04

　　“亲爱的同胞们，”安妮开口了，声音冷静平和，沉稳得和她的年龄不相称，“我希望你们能对我的审美观有信心，”她笑起来，狡黠又无奈地，连声音里也带上了戏谑，“虽然按年龄来说，我的确是个情窦初开的小姑娘，可见天在男人堆里打滚，总不成非要看上……”转头瞥了爱德华一眼，眼神里的鄙夷充满了表演性，“这样以拿不稳剑为荣，不思进取尽想着吃软饭的小白脸吧？！”
　　人群里又是一阵笑声——这次，是普尼斯军队里爆发出来的。
　　爱德华在剑锋下煞白的脸和涔涔的冷汗，更助长他们的气焰。
　　都铎的士兵们惊于主帅被受制，怒于普尼斯人的讥笑，一时冲动起来……
　　“喂，我说都铎人！”安妮见都铎的士兵纷纷挥刀向那些被缴械后手无寸铁的普尼斯人砍去，忽然朗声说，“你们的主帅还在我手里呢！”她比爱德华矮上一大截，握剑的手怎么也找不到合适的角度，索性在爱德华的膝窝处一蹬，爱德华“噗”地跪倒在地。
　　都铎军队群情激愤！
　　“如果你们觉得，”安妮不屑地踢开了一支总在她面前晃动，却又犹豫着不敢逼上来的长矛，“你们的国家有两个王子足够多，挂掉一个还有一个当后备，怎么死都无所谓的话，那倒可以试看看。”
　　手中的短剑又进一寸。
　　鲜红的血霎时间渗了出来，聚成一个夺目的血珠，忽然加速一滑，没进爱德华的衣领里——在那艺术品般的脖子上，留下淡淡的痕迹。
　　骤然间，鸦雀无声。
　　只有爱德华吃痛的倒抽气声，划过黎明前最黑暗的夜空。
　　片刻后，安妮娜对于少女来说，过分低沉和沙哑的声音，划破了这死一般的静寂：
　　“王子殿下，”低下头，安妮微笑着——里面有几分将领的讥讽，又有几分少女的苦涩，“对于一个整天在首都埋头钻研权术，马都骑不麻溜却还不以为耻的小、朋、友，能想出这样的战术，虽然前无准备，后无退路，可也很，值得嘉奖了。”普尼斯军队的嗤笑由闷着的暗地里的“噗噗噗”，渐渐变成大声的“呵呵呵”，“但是，一个军队的战斗力，靠的不是一个两个的滑头伎俩！是训练，是纪律，是实战！是一次又一次在危难中建立起来的信任！是的，”看着穿着普尼斯军服的那些人纷纷挺起胸膛，安妮的笑容里终于有了欣慰，“你方才说的没错——我们这样的军队，不是这么容易被打败的。”
　　受到鼓舞，许多用敌人的刀枪装备起来的普尼斯士兵已经制服了刚刚还威胁着他们生命的都铎人。
　　而还没有拿到武器的那些，也按捺不住，动起手来。
　　安妮如释重负地看着这一切。
　　“都铎人，我知道，”开口，她对那些尚存侥幸，和他们的王子一样，不得法地挥舞着手中刀剑的敌军士兵说，“你们中的大多数，还怀着幻想——觉得我年纪小又是女孩子，可以欺负；觉得我会顾念这个人是王子，受制于外交和大陆其他国家的舆论，不敢下手；觉得你们的人数比我们多，可能还有机会……但是，我要提醒你们，请不要忘记，你们最为之自豪的‘不败将军’德穆，是死在谁的剑下？你们的上一面战旗，又是折在谁的手里！”
　　安妮停下来，环视着营地。
　　东方微微泛出鱼肚白来，点亮了普尼斯人脸上的自豪，和都铎人脸上的惊惧——显然，在场的老兵都还没有忘记那次令安妮闻名天下的战役，十四岁的小公主浑身浴血单枪匹马直取敌将项上人头的壮举，无论在普尼斯还是都铎，乃至于整个大陆，都是大街小巷津津乐道的传奇。
　　“我希望你们在踏过国境线的时候，就做好了必死的心理准备，不要对你们自己口中的‘死神安妮’抱有任何不切实际的幻想，”安妮继续开口，“我留着他的命，不过是怕你们激动起来，让我的同胞受到不必要的伤害——至于他？”安妮再斜爱德华一眼——目光所及之处，爱德华忍不住狠狠地打了个寒颤，“杀他，简直比杀一只绵羊更容易。”
　　语气平淡如水，效果举重若轻——几个都铎的新兵甚至吓尿了裤子。
　　安妮微微一笑，悄声补了一句：“你们，也一样。”
　　朝阳破空而出。
　　血红的阳光定格在那张并不娇美的脸上。
　　——许多年以后，在场的双方士兵中，还有不少人固执地相信，那一刻，他们确乎看到了，上古传说里战争与胜利的女神，雅典娜。
　　然后都铎人开始撤退。
　　没有人下令，也没有人阻止。
　　渐渐地，演变成混乱的溃逃。
　　土路上、营帐边、树干旁，到处是都铎人丢下的兵器、盔甲，以及……勇气……
　　爱德华颓然地抬头，望着这一切，精致的脸上，带上了些无力回天的失落。
　　安妮拖拽着他，来到国境线上，把指在爱德华颈边的剑刃移开，推了他一把：“去吧。”
　　爱德华回过头，用犹疑且略带惊恐的目光，打量这位矮了他半个头，带着雀斑的女孩。
　　“怎么？”安妮把“疑惑”足金实两地抛回来，“你不知道什么叫‘威胁’啊？——现在‘威胁’结束了，你可以走了。”
　　爱德华依旧定在原地，下意识地用手去摸脖子——在他以为是伤口的地方，粘着一小块不易为人察觉的固体，抓下来一看——一手血红。
　　“嘿嘿——哈哈哈！”他那震惊的神情，把安妮逗乐了，得意地笑起来，龇出两排整齐的白牙，“王太子殿下，你该不会真的以为自己受伤了吧，”狐狸般的狡黠在她绿色的眸底翻涌，渐渐浮上了脸颊，“坦诚地说，我是真的不敢杀你——别说杀，连让你受伤都不敢，”安妮耸肩一摊手，活泼的雀斑们在她的脸上，摆出一个自嘲无奈里夹着“得意”的复杂表情，“你可是都铎的王太子，图凯尔的准驸马，和德穆将军不要太不一样好不好——我现在手里统共剩了三千人不到，怎么敢再给都铎图凯尔留一个卷土重来的口实？”
　　爱德华目瞪口呆，哑口无言。
　　“说起来，如果我是你，爱德华殿下，”平静回到安妮没有特色的脸上，爱德华在那双廉价玻璃一般浓绿的眼睛里，看到深不见底令人胆寒的冷静与坚决，“我一定自己往剑锋上撞，毫不犹豫地。”
　　爱德华再一次瞪大了眼睛。
　　“王室的责任是保护国土和人民，将领的责任是带给军队胜利和荣耀——而不是像青蛙一样瞪大了眼张大嘴蹲在地上，啥也不干。”
　　安妮把自己的佩剑狠狠地插在国境线泥土里。
　　“不得胜，毋宁死——
　　若你再越过这条界，就是你死我活之时。”
　　言罢，甩袖而去。
　　在朝霞绚烂的底色上，镶嵌成一个黑色的刚毅的剪影。
　　极瘦小。
　　却又无比高大。

　　这场以都铎人惨败而告终的战役，改变了普尼斯人人得而欺之的尴尬地位。从此之后，每个国家在向普尼斯派兵之前，都势必要三思而后行——尤其是，向安妮镇守的普尼斯北境。
　　所有人都知知道，爱得华王子为此蒙受了巨大的耻辱，差点失去了王位继承权，也终于，开始重视他以前视之为“蛮夫拙技”的体能和武道。
　　却几乎没有人知道，就在那番豪迈的发言之后不到一刻钟，安妮公主躲在她自己的营帐里，哭得几乎昏死过去。
　　若非亲眼见到，这根本是难以想象的事：
　　矮小而干瘪的公主一踏进营帐，就像一个失去了牵丝的木偶一般，整个跨倒下去——幸而威廉眼疾手快截住了她，才没有让她摔进炉灰里。她哆嗦得那样厉害，简直像是深秋的寒风中一片飘摇的枯叶——努力地把身体缩成小小的一团，蜷进威廉的臂弯里，却仍是止不住那抽搐一般凶猛的战栗。
　　威廉把她圈进怀里，轻柔地拍着她的背脊：“没事了，没事了……”一面摇头叹气，一面把帐门放下，把毯子绕在安妮的肩上。
　　——她还只有十多岁。
　　这个年龄的贵族女孩，本应该坐在温暖宽敞的客厅里，听着悠扬的四重奏，享受着绅士们甜蜜肉麻的恭维，谈论着服饰、流行、恋爱……一类轻松的话题。
　　可她却过早地握住了剑，用窄小的肩膀扛起这个破碎的帝国……
　　私下里，士兵们或多或少，都难免对这样一个小女孩，表示自己身为男子汉的同情与心疼——可到了生死关头，大家却又不可避免地去依靠这样一个孩子……
　　这是怎样微妙的现状。
　　威廉苦笑着摇了摇头，把安妮搂得更紧一点。

　　“威廉，我好害怕。”
　　许久，安妮终于缓了过来，依旧埋在威廉怀里，低低地哼了一句。
　　“没事了，一切都过去了，没事了。”威廉纤长的手指顺着她枯涩的发丝，极尽温柔地，一下，又一下。
　　“如果王太……子他会……武的话，如果他再勇敢一点……那一切，就都完了……”安妮的声音依旧哽咽着，上气不接下气地。
　　“他不会，所以，没事了。”
　　威廉轻柔地抚摸着她的背脊，像安抚一只受惊的小鹿。
　　“吓死我了……他们有……那……那么多人，如果……其、其中一个胆大一点……”
　　“别怕，他们都是懦夫——就算有人反抗，我们也能把他们打回去，相信我，我们能的。”
　　安妮把头移到他肩膀上，努力地抽着气，沉默了片刻，抬起头。
　　“可是，威廉，”她的语气忧郁得近乎可怜，配上那糊满了灰土、眼泪和鼻涕的脸，简直像一只被丢在街边的小猫，“我喜欢他——我是说，爱德华王子，我想，我爱上他了，怎么办？”
　　威廉没有回话，只是右边的眼皮剧烈地跳动起来。
　　“威廉？”安妮紧张地低下头，揉着自己的衣角，“不行吗？我觉得……我觉得他会是一个好国王的，虽然他……”
　　她的声音越来越小了，头也越来越低。
　　“哎……”威廉终是忍不住顺了顺她的背脊，“一切，都会好起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