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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空明番外:月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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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月上有烟。轻绕,如纱,半遮月。
淡淡的银辉流泻,过草,过树。草木白天吸收的光热在夏夜里化成清淡的香,与月光纠缠,一层细密的凉。蝉无休止地唱着歌。偶尔有风流过,树叶随之沙沙地摇响。这种静谧莫名地令人感到安心。
少年躺在树杈上。月色细碎地漏过层层的叶子,照亮他一头灿烂的银发。他睁开的眼睛是金色的,清澄里映着树木的剪影。淡淡的深蓝与深绿浓成一团,月亮像张发亮的圆纸片,轻盈而朦胧地漂浮在少年的眼睛里,化开一片朦胧的水雾。少年眨眨眼,叹了口气,薄光从沉下的瞳中流散。风倏然而起,长长的银发摇乱,将少年的面庞隐没在暗影里。他一身红衣意外地在月光下显得黯淡。
少年已经记不清这是自己在森林中徘徊的第多少个夏天了。他已经很久没有回过人类的城镇,也没有回过那片湖畔。铁碎牙不知锈了没有。少年想着,天生牙大概也不知道在哪里锈着吧,它原本的主人和他一样,都已经没有要救的人了。某个春天他偶然遇见他,漫天的粉雪之下,青年沉郁的金眸被撩起了一丝波澜。“她走了。”他说道,声音清淡又威严,背影依旧挺拔翩然。少年卧在花雨中,心头忽然一颤。他庆幸自己是个半妖,寿命能比妖怪短出不少。如果像青年一样独自一人走过那么久远的时光,思念会把他整得很惨。
可是即使少年只是个半妖,他现在已经很惨。他的心是一座空坟,胀痛的思念把它塞满。
【二】
少年的爱人死在若干年之前,因为脏器破裂引发的大规模出血。他们的女儿活了下来。他单手把她带大,这是件出乎意料的难事,因为她与她母亲的面容极其相似。他不能避免去看她,只能把感情埋进心底,直到十一年之后它终于失去了活力。
女儿嫁给了能托付的人。少年在婚礼之后只回去了一次,那时他多年征战的好友寿终正寝,追随夫人而去,享年六十五岁。而少年的女儿已经开始衰老,柔顺的黑发中闪烁着几缕银光,幼年时清澈如他的金色瞳子也混入了一片浑浊。少年把自己藏在树丛里,看着女儿弓着腰摘取草药。她窈窕身段上裹着的巫女服还是几十年前的款式,曾经洁净如雪的白袖洗旧了,蔓延开整片的黄灰。她的儿女追随在后面,黑发黑眼,面容混合少年爱人的清秀和好友的俊朗。少年听着女儿用略显嘶哑的声线呼唤着她儿女的名字。她和她的母亲终究是不同的,她母亲的声音在记忆中是那么清澈而甜美,仿佛有一种温柔的光辉。而她身上属于她母亲的气味只留下丝微的一缕,几乎要消失在浓郁的草木香气之中。
他怀着复杂的心情目送他们在山头的彼端远去,轻悄悄地走出树丛,默然而立。风卷着草甸扬起大片的波涛,少年使劲抽抽鼻子,他闻不到熟悉的气味。
旧的气味随时间推移而消失,新的气味随时间推移而诞生。
漫长的时光之后,属于他的地方已经再也不存在了。
【三】
在爱人死后,少年也遇见过女孩。她们和他擦过深深浅浅的肩,在某一点的相交之后去往不同的未来,然后因为不可抗力而中断,只有少年一个人走到现在。
他印象最深的少女叫作怜。说是记得深,其实连长相都模糊了。只记得她会把长长的黑发在脑后挽成一束,大而明亮的黑色眼睛里总闪着光彩。怜是个巫女,喜欢笑,喜欢美丽的事物。她会在少年左右讲有趣的事,帮少年敷除妖造成的伤口。在和怜相处的日子里,少年心中积攒着欣喜,也同时积攒着不能言明的内疚。他不能直率地对待她,因为怜的声音与他已经逝去的爱人如出一辙,一样的清澈透亮。
终于在一段时间之后,怜把少年约了出来。按照怜的要求,少年闭上眼睛,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声音就在眼前。“我喜欢你。”他几乎能看见他爱人明丽的笑容,“非常喜欢。”那一刻久违的情感的波动再次袭来,少年突然想永远这样闭上眼睛。眼帘里爱人泛黄的脸庞微笑起来了,“我爱你。”
“……对不起。”
笑容戛然而止。少年睁开眼睛,这么回复道。他没有再看她,背过身去。走了不知道多长时间,少年已经远远地离开了村落。天空中泛起了柔和的淡红色。少年躺在草丛中,仰望着从远处飘过来的袅袅炊烟,淡漠的情感在心中掠起微澜,轻盈地流过来,然后消散。一种解脱般的困倦将少年包围,梦里的晴空一碧如洗。
【四】
仿佛做了一场长长的梦,而少年现在醒来了。他坐在湖边,望着水中自己的倒影。风呜呜地吹过来,草木沉郁的香气温柔地把他包裹。他看见铁碎牙黑色的剪影在身后伫立,锈得不成样子。
他每年这个时候总是会来这儿的。不是在冬天,而是在他们相识的夏天。她喜欢蔷薇花,他摘了满满一大把。生前送到她怀里,死后一丝不苟地摆在石头旁边。他母亲的墓离这里不远,不知名的白花与深艳的红色相互映衬,像极了她穿的衣服。
月烟从遥远的天幕飘过来,像雾一样。他的爱人说,那是雾水中寄宿着的月光。
少年望着倒影,澄金色的瞳子闪闪发亮。他今后也会这么活下去吧。努力地用时光来填补,直到感觉变得麻木。随着肢体的衰老和腐朽,失去意识、失去记忆,走向遥远的终末。
“……那个时候,你会来接我吗?”
月烟静静地掠过深蓝色深绿色化开的海。少女的笑脸在其中氤氲开来,然后消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