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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 6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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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薄苔古道上，两骑并辔缓行，堪堪转过指路台，一片广大的嫣红蓦地展露在他们眼前。
“岚山上竟然有这么大片的木芙蓉？大开眼界啊……”
“我也很久没来了呢。”幸鹰下了马，便自然而然地伸手去搀扶翡翠，助他下马，挑了块乾净的大石让他坐下。
其实他现在还不需要搀扶。
几乎才刚坐定，翡翠便轻盈地滑下大石，那副身手就如同去年他还没病着的时候……或许说跟他三十年前完全一样也不为过。午后稍微起了点风，灿亮的晴空之下仍令人感觉凉爽舒适，那抹青白的身影自由自在地穿梭在一丛丛的拒霜之间，偶而也将脚步停留下来，细细玩赏木芙蓉盛开的姿态。
他们踏遍了京都的每一个角落，不只半个月……他们整整享受了一个半月。
肺病带来了相当严重的厌食，况且翡翠向来吃得不多。但靠着幸鹰极佳的看护与他所能够替翡翠找来的最好的药材，稍稍减缓了他消瘦的速度，只是特别容易累。近来咳得比较厉害，有时看见翡翠咳得皱起了眉头，伸手揉着胸口，但一开口问他，他便又笑得彷佛才看见的一切全是幻觉。幸鹰一直陪着他，无论日夜寸步不离。白天在人前还好一些，夜里，翡翠却失去了伪装的心思，经常咳嗽咳得连背也伸不直，当幸鹰伸手替他轻轻搓揉时，按上去只碰到骨骼的触感每每令他心惊。
以往翡翠不只身材修长高大、胸宽肩阔，腕力与臂力也都强劲得跟他贵族气质搭不上关系，还有他那即使披上冬天的大氅也瞒不了人、由背肌建构出来的线条完美的背影。幸鹰迷惑地想，从前翡翠身上的血肉都到哪去了？他依然高大如昔，但那身子骨似乎……
只剩个架子，空荡荡的。
“在想什么？”
幸鹰回过神来，眼前一枝盛放的木芙蓉绽开在翡翠手上。他下意识地要伸手去搀扶，伸出去的手却立时被花茎塞满了。
“很漂亮。”
“谢谢。”
“谢什么？”翡翠笑起来，慢慢在他身边坐下，气息粗了些。
“玩得喘了？”
“呵……”
“累吗？”
“有一点。不过这里很好，景致一流、待起来舒服、空气也很好。”轻轻眯着眼，翡翠笑得非常满足，“啊，刚刚在前面被山势遮住了，坐在这里才看得见。晴天的云也很美啊。”
幸鹰颔首，随即低下头去，怔怔地望着手上的木芙蓉。
“我一直想为你折一枝花……从我们都还年轻的时候。”
“现在也不晚。”
翡翠轻笑一声，没有回答，低低地吟哦起来。
“风吹けば、峰にわかるる。白云の、絶えてつれなき、君が心か。”
“你在吟什么？”
“没什么，只是无聊地想起从前的事情。”意识到幸鹰的沉默，翡翠接口又笑，“或许就是因为没有拥有过，才会觉得现在这一刻是最完美的。呐，这么美丽的景色，是因为我有这样的心境，才有这样的福气目睹……幸鹰，这也正是因为在你身边，我才有这样的心境，去造就我的福气。岚山真的很美，此时、此刻、此景、此人……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幸鹰坦然笑起来。这段时光是最值得珍惜的……自己，跟翡翠。不别扭、不掩饰、不坚持，没有无谓的高傲与姿态，也没有可笑的立场与针锋相对，只有彼此珍视的温柔。
“那就在这里待久一点吧。你喜欢的话，以后我们再过来这里。”
“以后……吗？”
“……嗯。”幸鹰有些失措，一时想不起该说些什么话来掩饰，想起翡翠其实一直打从心里明白他的心意，于是只报以一个歉然的微笑。
翡翠点点头，靠了过来，轻轻把额头抵在他的肩膀上，声音听起来极其坚定，“不管怎么说，我现在非常幸福。”
“……幸福吗？”他怔怔地望着手上嫣红的木芙蓉。
“嗯，从你身上。就是这样没错，现在非常幸福。”
◇
四天后的一个下午，两人正并肩散步时，翡翠毫无预警地倒下了。
幸鹰一把抄起失去意识的翡翠，以他五十几年来跑得最快的速度冲回屋里，他才发现翡翠的身子轻得几乎可以单手抱起……原本如此高大修长的男人，只剩下空壳。
失去意识的昏厥之后，紧接着，翡翠便开始断断续续地喀血。
◇
翡翠掠着长发，“呵呵……这辈子打架流的血，还没有这几天咳出来的多呢，”低头瞧着手上的白绢，评论起自己咳出来的血，“颜色不好看，太黯淡了。”
幸鹰静静地看着他脸上那一抹漫不在乎的微笑，“黯淡？”
“是啊。”
“是不新鲜吗？”
翡翠怔了怔，随即大笑起来。幸鹰伸手接过他手上的白绢，“好一点了吗？”
“精神似乎还不错。”
幸鹰点点头，“那就好。”翡翠一向喜欢人多的地方呢……他试着提议，“要出去走走吗？今天好像有市集。”
“可以到人多的地方去吗？”
“我想不要紧的。都这把年纪了……两个男人走在一起，没有想像中的碍眼。”
“还是不要了。”翡翠抚着自己的脸颊，突然神经质地紧张起来，“其实我现在大概已经憔悴得很难看了。”
“才没有。”
“那是因为你怎么看我都看不腻，不管我是什么样子的。”下完了厚脸皮的结论，已正式退休的海贼慵倦地伸了个懒腰，“今天不出门了。呐，陪你下几盘棋怎么样？”
“你真是个……不管在什么状况下都自信满满的男人啊。也好，让你五子。”
“能承让三子就够了。”
幸鹰挑起了眉，“你这人……自信都不能形容你了。”
即使不出游，这样平静而恬淡的生活也足以让两人心满意足。之后，除了一次两人联袂前去探访安倍泰继以外，他们几乎不再出门……翡翠的虚弱确实也已不适合再出门。
“我想去探望他。”那是翡翠自己提出的，“没错的话，他应该是一直待在京都，安倍家神秘的阴阳师种种传闻，从来就没有停过。”
幸鹰着实意外了。由于心虚，这些年他一直尽量避免与安倍泰继相见，以致于这三十年来，两人未曾见过一面。这并不是难事，泰继本人也尽力避开人群。幸鹰沉吟着，“……去见他吗？”
“如果你真的不想去……”
“没什么。当时我有我的顾忌，不过现在……那些顾忌也早已不成其顾忌了。”
◇
北山草庵的那扇柴扉一启，半躺在软兜上以保留体力的翡翠差点直跳起来，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记忆中的草绿发阴阳瞳，双颊依然光滑，眉眼如昔清秀，安倍泰继的岁月不知道被什么力量留在三十年前，他没有老过一分。
“你们是……”
“呵呵，原来我已经老得连故人也认不出了。”
那双太过冷漠的眼睛眨了眨，皱起了眉头，“……你是翡翠吧？”依然是少年模样的阴阳师没有犹豫太久，转头看去，“嗯，这位……没看错的话，是幸鹰了。”
“冒昧来访，希望你别介意。”
他没介意，泰然自若地延客入屋，替他们倒了茶水，半句多余的话都没有说过。幸鹰不免留意着他的举动，藉此揣测他真正的想法，但什么也没看出来……安倍泰继的态度自然得简直异常。
“不知道为什么，当年神子大人一离开，我的身体就再也没有生长过。”因为他自己是始终不曾老去的，所以也就没认真想过，别人会慢慢变老。泰继摇摇头，“本来是认不出来的。但翡翠的笑容丝毫没有变过，刚才一笑就认出来了。”阴阳师这么说。
“你是最早……也可能是唯一洞悉一切的人，”翡翠敛着双眉，“然而你什么也没有说过，没有任何责难或质疑。后来，有时候我想到，至少有泰继大人接受我当时的行动，就觉得那时真的没做错什么。”
“我并没有‘洞悉’什么。”仍是一贯冷静而略带讥嘲的语调，安倍泰继扬了扬眉，“其实在场每个人都应该看得出来，只是都被蒙蔽了。即使我看出来了，我也不觉得有什么奇怪的地方……甚至觉得这样很好。嗯，应该说我打从心里由衷地赞成。”
“原来如此。”翡翠若有所悟地笑了，彷佛终于得知了原因。他略带紧绷的表情终于完全松懈了下来，“……咳，我先失陪一会。”他缓缓站起，扶壁慢慢走出去。幸鹰想过去搀扶，却被他打了个手势阻止住了。
庭院里翡翠的咳嗽声轻轻地传来。
“为什么？”一直没出声的幸鹰终于忍不住低声问了出口。
安倍泰继摇了摇头，“应该是我要问你为什么，是我无法理解你的束缚。”他反问幸鹰，“以前我是神子的工具，现在我是什么？”
“……我不知道。”
“你看我这样子，”泰继伸出手指着自己的鼻子，“我是什么？”
“不知道。我只能说，你应该不是人类。”
“对，我永远不会老、不知道会不会死，我是用阴阳术做出来的东西，根本不是人类……这就是原因。”安倍泰继注视着昔日的同伴，看了好一会，突然很直率地开口，“幸鹰，性别对我来说没有真正的意义，所以我没有被蒙蔽。性别无法束缚我，但那是你与生俱来的枷锁。”
幸鹰觉得自己的咽喉像是被什么塞住了，“……是。”
“被那种没有意义的东西所束缚住，非常不值得。”
“在世俗中的人，被世俗的观念所束缚的程度，或许超过你的想像，泰继大人。不过……你不也一直被这种世俗的观念给拘束着吗？”知道了真相，幸鹰随即也立刻理解了安倍泰继始终离群索居的真正原因，“就因为认为自己不是人，长年把自己封锁在这里，独自一人反覆地领略着这种名为寂寞的感情……不是吗？”
“……我有感情吗？”
“如果你还问这个问题，那么你还是不会变老。”
“什么意思？”
幸鹰推了推眼镜，“我从不曾察觉你不是真正的人类，也觉得你的感情跟一般人没有两样。刚刚你不就在为我跟翡翠的事觉得不值得吗？”
“那是因为你们耽误了自己，这样太可惜了。”
“工具是没有伙伴的，也不会有朋友……人才会有。你把我们当朋友，可见你是人。”
“我是人？”
“恐怕是的。”
安倍泰继有些茫然，“一个人……要做什么？”
“每个人都有属于他自己的寂寞，足以慢慢品嚐。”现在的幸鹰几乎可以说是泰继的长辈，他用一种温和的语气开解他，“我想你有很多时间去领略，泰继大人。”幸鹰笑起来，站起身来，“翡翠在外头太久了，我去看看。”
或许真是太久了……
矮墙外，翡翠脸色苍白地跌坐在地上。
见幸鹰神色凝重地匆匆赶到他身边，翡翠歉然地一笑，“不太妙啊，”他握住他的手，“我想我站不起来了，幸鹰。”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