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相框与骸骨 ...
-
安全柄被一把推下，四周战舰的激光炮口闪烁出慑人光亮。
激光炮作为高维太空武器，杀伤力惊人，却被梅里毫不犹豫地大批量使用，果断得仿佛只是扔了些纸片。
郑佑在一旁没反应过来，那一瞬间唯一能够意识到的，便是对面的主舰该要全军覆没了。
但也正在此时，一簇点状粒子束从一艘太空飞船射出，以光速击中了对方的主战舰。
战舰防护层出现了肉眼可见的崩陷，舰身失控，内部的一应操作系统也瞬间失灵。
有人比他更先动手，梅里又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极快地出手将安全柄拉了回来，激光能量也因此被收回，光能淡化。
对方的操作系统失灵，按理说应该不能再影响到林奕的航舰系统，梅里当即向林奕请求通信，但受风暴的影响，林奕那边迟迟没有联通。
再嘟嘟半晌，终于有人接听。
林奕啧了一声，有些暴躁：“忙正事，我找我哥的东西，没空跟你嘘寒问暖！”
梅里又利落地将通信切断了，将目光投向面板。
对方主舰已经是一副残损的躯壳，摇摇欲坠，里边的人通过对接舱转移到了其他军舰上去。
目前没有动静，既没有撤退也没有展现攻击性。梅里失去了耐性，战舰做出即将启动攻击装置的样子，炮口闪烁，向对方传递逼退的信号。
“——报告长官，巫诺先生请求对接舱对接。”
梅里倏地侧头：“谁？！”
舰内又进了通讯，传来巫诺不满的声音，大喊：“开门！”
梅里这才注意到孤零零的一艘飞船，也就是刚才偷袭敌方的那艘。还有姗姗来迟的追击舰，大概是康济。
航舰允许对接，飞船打开尾部对接口，与主航舰连接，巫诺从飞船溜到了梅里这边来。
巫诺才是最不应该出现在这里的人，他的所作所为远远超出了人们对他的认知。梅里审视他，语气加重：“解释。”
“不需要解释。”巫诺装也懒得装，撇嘴，“你关心米克，我就不能？”
梅里微动了动唇要再问，但林奕那边有了新的动向，将他打断了。他跟巫诺应该好好谈谈，但不是现在。
现在有更重要的事。
……
米克的残留波被提取，林奕那边的事基本完成之后，转移到了梅里的航舰上来。
林奕踏入对接舱，抬眸一眼瞧见巫诺，那一瞬间像见了鬼，然后望向梅里，不可置信：“你连这都要带人同行？？”
转务工作，一般是不对外的，对家属也一样。更何况梅里此行根本就不是出于工作，而是出于鹿商白。
带着新人念旧人，怎么看怎么奇怪。
这纯粹是巫诺的锅，但他此刻又露出那副纯良无辜的神情，天真得仿如一张白纸。梅里没辙，带着一身沉郁，只说：“意外。”
从残留波中回收的物质不能直接过手，要先经过特殊处理，降低异物质对人体的损害。虽然现在拿不到实物，但有扫描下来的数字化立体模型。
其中有沧澜舰的残片，也有一些被卷入风暴的太空物质。那些航舰残片早已毁坏得不成样子，连之前是哪个部件都看不出来。
巫诺待在一旁皱着眉头细看，忽然抬眸观察了梅里一眼，梅里正通过触摸板翻看模型，似乎是在找寻东西，神情专注，严肃极了。
在给人的气质感觉上，梅里和元杞是不同的，甚至大相径庭。
至少在鹿商白有限的了解内，元杞更沉敛、顺从，而梅里在传闻中便是狠厉铁血的存在，更锋利、残酷。
气质的不同让巫诺能够更好地区分，能够在每每见到梅里的恍惚时刻又冷静下来，但他们严肃起来的样子，让两类本不契合的气质相融，相像到了极致。
巫诺心口登时起了闷闷的钝痛，大口地深呼吸。他顺着梅里的目光，望向被放大来细看的航舰碎块某处，都只剩些残渣了。
他伸出手指过去，睫羽颤抖，出声：“那是什么？”
梅里没有多分他一丝余光，冷声：“骸骨。”
巫诺凑过去，将手指按在触摸板上，指出物体，用力摇头说：“不是问这个，是旁边的这个！”
在不成型的骨物质一侧，有一样透明小物件，看材质很精密，应该属于高级别抗压材料，只剩下一小块，中间有一点凹槽，根本看不出什么。
“不清楚。”梅里根本不关心，只象征性地回，“被卷进残留波的太空垃圾吧。”
不是的，不是这样的！
那不是太空垃圾……
他心口的闷痛忽然加剧。
那是相框，是特订的精密相框，能够承受高压力环境。
原本这相框里面是珍藏有一张人像的，但米克风暴后在太空中漂泊流落了这五年，人像早就被消蚀了，如今只剩下这残破的相框一角。
……
他跟元杞结婚三年，第三个年头的时候，有一天，他被告知了元杞的死讯。
那一天到现在也很清楚，是一个明媚的午后，树荫爬了一半的窗台，微风拂眼，万物慵懒。
决意层已经将元杞召回了半个月，据说是执行任务，他也就半个月没有跟元杞见过面。但这不算什么，毕竟他们各怀鬼胎，各自忙碌，长时间不见面的情况之前也有。
譬如有一次，元杞回来时还带了伤，但负伤的具体缘由，就不是他能够知晓的了。为此事他们有争执过。
他以为是寻常，跟以往每一次都一样，但那天，他等来的只有一句话。
“鹿交易，很抱歉。”
……
他不是一个感性的、能够轻而易举地审查出自己情绪的人，那时候不明白自己是什么感觉，现在也早已忘了。
苦楝树洒下荫庇，阳光像柔雾，他只讷讷地看窗外，本就衰变的身躯破碎地咳嗽，一声接一声。
只有那时候才最明白，这场由利益牵制而开始的婚姻，到底也是结局的脱轨。
他们没有善始，也不会有善终。他早已料到了结果，唯一不同的，是料想之中自己应该比元杞更早死去。
反了，全反了……
可他询问事情的始终，却不会有人告诉他，得到的也仅有一句“鹿交易，很抱歉。”
他们到死也不熟，他只是知道了陌生丈夫的死讯，仅此而已。
但后来，他们要销毁所有有关元杞的资料。元杞是机密人物，他牺牲，是任何信息都不能留下来的。
他沉默始终，没有对元杞的死多发表过一句话，但终于在那一刻爆发，被冲垮了最后一道防线。
他坚决不允许军部人员进入自己家中，但那也不过是螳臂当车，最后被强行闯了家门，眼睁睁看着元杞的痕迹被完全抹去，也仅有那一次为他失声痛哭。
被销毁的，包括了一切的身份和影像资料，自然也收走了他们的结婚证。
——他们的婚姻到此结束，他自由了，从此摆脱决意层的监视。
他是没有元杞的照片的。
后来他靠自己脑海中记忆的描摹，用数字手段建模合成了一张相片，并特订了一份高精密相框，将相片收藏在内。
他对元杞的念想一直是虚幻的，因为没有实物作为载体，就好像结婚那三年都是虚构的，连记忆也是植入的，原本就不存在。
像海滩涨潮的水，层层叠叠地没过海岸，留下泡沫，慢慢消退……
唯有那一张照片，被偷偷收好。
听说忘记一个人，会从声音开始，然后是容貌，最后连名字也想不起的时候，也就是忘得干净、记忆到底了。
后来发现，他似乎真的记不起声音了，只好偶尔将相片拿出来看一看，想一想，免得连容貌也记不得，轮到去忘名字。
而这张照片也不能让其他人知道，尤其是地球决意层，否则就该被收走了。
那次去执行任务也带走了放在身边，但没想到撞上米克，一去不复还，连自己也被碾为太空垃圾，漂于太虚，流于星河，不知所踪。
和一张相片死于一处，归于一处，也算陪葬了。
树影婆娑，倦鸟飞回了苦楝树上的巢。有的人是不回家的。
……
“那不是太空垃圾！”巫诺靠操作台撑住自己，大声反驳梅里。
他最后的念想，不可以被说成是垃圾！任何人都不行！
他情绪不对，但梅里仿佛是没听见，对他不闻不问，巫诺也关注不到他眼角所沾染的、菲薄病态的猩红。
仿佛与所有人所有事都有了结界，他割离开来，像一尊雕塑，唯有目光紧紧落在触摸板上，仿佛能穿透屏幕，目光隔空去亲吻到骸骨的实物。
那已经完全看不出人形了，最大的碎块也只有拇指大，其余的恐怕都成了渣滓。
能亲眼见到自己的尸骨，巫诺神思恍惚，不可自持。上天待他不薄，这待遇怕是天上地下第一人，可他连自己是怎样活过来的都不知道。
这一刻比任何时候的冲击力都大，他感到无比的荒谬和扭曲。
这是他重生以来第一次，最露骨地直面自己的死亡，也直面越来越贫瘠荒芜的记忆废墟。
作者有话说
第16章 相框与骸骨
，还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