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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9、第 39 章 ...

  •   【清】

      十一月,大雪漫天,寒冬已至。

      清早,没有太阳。

      热酒断断续续撒入皑皑白雪中,瞬间化入凛冬。

      黑靴踩进其中,也不见了踪影,单薄的衣袍荡出了蜿蜒崎岖的痕迹。

      “矮人看戏何曾见,都是随人说短长。少时学语苦难圆,只道工夫半未全。”

      那白发苍苍的老人拎着酒壶,踏着没有晨曦的清早,纵声放歌在空寂的街道。

      他烈酒入喉,嘶吼开腔。

      “章大爷快回去啊。”

      “老爷,快跟我回去,要打仗了啊!”

      “要打仗了!”

      四五个小厮冲出来在厚雪之中翻滚,他们扑倒那位白发老人,酒壶坠落在地发不出一丝声响,热酒尽数撒进白雪,蒸腾热气扑面而来。

      那老人被扑倒在地,他挣扎着直起上半身,仰天怒指吼出最后一句话。

      “到老始知非力取,三分人事七分天!”

      “三分人事七分天啊哈哈哈哈哈!”

      笑声被埋进深雪,只留下被拖走的深深浅浅的雪痕,和一只孤零零的酒壶。

      府衙纷发了长刀长棒。

      破晓时分,梧桐带着笼馆三十二名龟奴,每人手握一支,驻守在笼馆门口。

      阴天无雪,只有散不尽的寒气。

      有人问今天为何没有下雪。也有人面对天地苍茫忽地逼出了热泪。

      悲愤与害怕交织在一起,缠绕上九霄。

      “没有下雪,是为了让大家看清,我们到底杀的是谁。”

      哈出的白气变成满腔热雾,宋梧身着一袭白衣手握长刀屹立在馆口,背后是三十二名小伙子,门后是几十个姑娘。

      一张木椅落在梅园正中央的断桥之上,珍鹭坐在其中。

      灼灼梅花下到处都是抱在一起瑟瑟发抖的姑娘。

      这梅花开得好啊,开的比往年都要热烈。

      “不要哭。”

      一朵艳丽如血的花瓣落在肩头,她目不斜视,只紧紧盯着大门。

      “春天来临前,请不要掉一滴眼泪。”

      寒风凛冽,刺入赵明熙的侧脸,他带着商行所有青壮年挡在门前,每个人表情肃穆,沉默不语。

      静的像是地上的白雪,稀释了所有的恐惧。

      隆起的肚皮仿佛也在看着一触即发的战事,华雀坐在庭院中央,坐镇商行。

      身边都是老弱妇孺,他们屏息凝神,听着空气中传来的异动。

      马蹄走动的声音,士兵整齐的步伐,还要刀枪剑戟的晃动声,都在预示着今天,将是一场血战。

      梅州城,天要变了。

      “报!知府大人,叛军压境!”

      正坐于朝日图前的知府红袍加身,他高昂头颅,面对满府衙的平头百姓镇定自若。

      不能乱。

      “通知镇抚司,归位!”

      黑马头次露出炯炯有神的双眼,许久没有上战场的骏马像它背上的将士们,跃跃欲试。

      缰绳紧紧握在五百人的手中,凛凛铠甲反射出了金光,长剑沾满烈酒已打开了杀戮的口子。

      曹忌翻身上马,列于最前,许久没穿铁甲,也不知这身战服还有没有忘却当年的味道。

      “报!叛军还有五百步!”

      城门高楼伸出迎风飘扬的旗帜,曹忌抬头看了一眼那天际大旗,深吸一口气,拔出长剑。

      长剑出鞘铮铮作响,接着数百道寒光刺进骏马瞳孔,望上去似是啐满了鲜血。

      “三百步!”

      有人紧握着长剑调整呼吸。

      “二百步!”

      骏马前蹄踏地,飞溅出冰雪。

      “一百步!”

      “曹忌!”

      鲁辟率军压城,身后铁骑千百万,根本不止三千。

      他也是许久没有身披金甲了,如今再见曹忌,竟没想到,一个是攻城,一个,是守城。

      “你我同战七年之久!同袍之谊,今日就此斩断!”

      曹忌盯着城门上斑驳的红漆,听着鲁辟的叫城。

      曾几何时,我也把你当作过命的兄弟,辗转官场,沉浮多载。

      却没想过,一个趋炎附势,一个冷漠无情。

      “老皇大势已去,新皇归位正统,我今日,是天命所趋!”

      既然都是天命所趋…………

      斑驳红漆掉落,飘飘荡荡,像一朵雪花落入马蹄前,被一脚踩入泥洼。

      “那还等什么!”

      “攻城!”

      一声号令,九州震荡,天色剧变,血染今朝!

      圆木冲撞不堪一击的城门,每声巨响便是催命的咒语!

      震耳欲聋,肝胆俱裂。

      横梁木屑弹出,横木纹理出现裂痕,数百双眼睛紧紧盯着那裂痕越来越大,大到像在心上撕出了万丈深渊。

      “长夜漫漫,我辈义不容辞。”

      长刀举起,有人轻声念出。

      砰!

      “长夜漫漫,我辈义不容辞。”

      砰!

      “长夜漫漫,我辈义不容辞!”

      横木尽断,城门轰然倒塌!

      没有灰烬尘埃,只有即将被鲜血染红的皑皑白雪!

      黑云压城,一眼望不尽的铁骑尽在眼前!

      长剑刺破苍天,骏马发出长嘶,五百精锐跑出千军万马之势,誓要歼灭叛军!

      无畏的将士啊,妾身愿以此碗送行酒,愿你百战不殆,凯旋还乡!

      “杀!!!!”

      刀剑相向,招招到肉,焦火烧上梅州,助他个涅槃重生啊!

      “你我本是一根生,为何今日内斗至此,让个天下寸草不生,让个人间生灵涂炭呐!”

      亲王府内,戏台上的唱词正演到精彩。

      老生花旦轮番登场,红绿水袖扬上了青天。

      亲王打着拍子,随着那台上的鼓点越来越急。

      登登登,登登登登!

      小生扑通跪地,卷起长鞭,露出惨白的脖颈,一双红眼噙满泪水,嚎啕唱词。

      “逮!天命难违!速速拿命来!”

      登!

      鼓点急落,手指忽地紧攥在龙头金杖。

      “殿下,鲁辟已攻城。”

      府外已厮杀一片,血流成河。

      府内安然无恙,戏正酣时。

      那些凄厉的叫喊亲王根本听不到,他只看得见那金灿灿的龙袍被抛上了半空。

      龙头金杖上的手指慢慢松开,接着两只手合在一起一声接着一声地鼓起掌来。

      “好,唱得好!统统有赏!”

      一出压城戏,博得满堂彩。

      亲王府从没有笑声,好像所有的笑声都压抑在今天爆发出来。

      世子不笑,他只端坐在亲王的左手,听着一声高过一生的高亢笑声,所有门客在笑,所有高官在笑,还有自己的父亲母亲也在笑。

      原来你们也会笑啊……

      以前不笑,只是笑不出罢了。

      “父亲母亲,鲁辟攻城,难免伤及无辜,我看我们还是移步内厅,静候佳音吧。”

      “好。”

      亲王拍了拍自己的儿子,捏了捏他僵硬的肩膀,双眼第一次露出了赞赏的目光来,而后拉着王妃与儿子一同移步内厅。

      内厅里烛光闪烁,映的堂室金碧辉煌,尤其是亲王手里那支龙头金杖更是熠熠生辉。

      世子看了一眼,谴退了在厅所有的奴仆,放下了厚重的帘帐在父亲母亲面前坐下来。

      王妃雍容华贵,一双凤目艳丽生姿。

      亲王高大伟岸,尽显天家之霸气。

      世子坐在这二人对面,竟是,谁都不像谁。

      “父亲母亲,大势之前,咱们终于能松口气,说说话了。”

      王妃点了点头,她已是许久没有认真地看过自己的孩子,这段时间以来,只觉得他长大不少,那决绝果敢的眼神,似是有他父亲当年的风姿。

      她舒了口气,端起面前的热茶抿了一口,偌大的内厅只有沙漏计时的声音。

      “生你那年,没想到如今的模样,苻儿,你众望所归,是我们的好孩子。”

      说起这话,感慨万千。王妃遥想当年产子后,就立即被当今老皇赶往地方一刻也不带停留,她在月中怀抱幼子,山高水远路漫漫地走啊走,一走就是二十多年,颠沛流离对于天家而言,他们亲王一脉,仿佛过街老鼠。

      不过如今都好了。

      当初生下幼子,只觉得是不祥之兆,如今,都好了。

      这些事,世子何尝不知,他的出生给家族带来的只有不幸,他曾因此懊恼沉郁,久病缠身,只是如今听来,听着母亲娓娓道来从前,倒没什么知觉了。

      “你自幼体弱,我与你父亲当时无暇顾及你,才让你今天久在病榻,不过也请孩儿理解,这些年形势逼人,我们……也是迫不得已。”

      王妃说着说着,忽地好似听府外刀剑声响,那刚打转的眼泪瞬时收了回去,她忽地起身把桌角的流苏攥成一团,却被亲王拦了下来。

      “王妃不要失态,攻城,难免响动大些。”

      亲王沉稳,他稳扎稳打就是等今天这一刻,说实话王妃刚才的一番肺腑之言他并没有听进去太多,眼下他已展望到事成后的几十年。

      他如今五十有八,正当年。这样的时机,来得刚刚好。

      女人家嘛,最是在关键时刻感情用事,往事如云烟就不要再提,来日光明璀璨才该是真正考虑的。

      亲王看了眼自己的儿子,他表情冷静,并没有因为自己母亲难得吐露的心声而动摇半分,很好。

      这才是帝王之才!

      帝王之才……

      “我如今看你稳重行事,不似从前,正好赶上这个好日子,不妨把为父运筹多年的想法,说于你听。”

      亲王拍了拍世子的手背,这每一下都是装满期许的沉重。

      从前不说,只怕自己这个不成器的儿子不理解,甚至还软弱央求,现在看他身体一天比一天康健,他筹谋的大业,在攻城的今日,权力之巅唾手可得的今日,说出来,才最应景!

      亲王殿下,本是先皇排行最末的儿子,乃是一嫔位所生,但从小天资聪颖,脱颖而出,本是夺嫡最佳人选,可奈何老皇老谋深算,蛰伏多年,一举登位改天换地。他所期许的一切都化为泡影,飘散在颠沛流离的山河之间。

      今日,他辅佐太子,不是为了让太子登位!更不紧紧是出一口恶气!

      “我要的是那皇位!我们卧薪尝胆,剑指的不是老皇,是皇位!”

      拍在手背上的五指猛地皱缩,世子微微皱眉看向自己的父亲。他的父亲并没有注意到儿子的异常,只抚摸着手头的金杖,目光里全是熊熊燃烧的渴望。

      “太子算什么?他从头到尾只是他爹的傀儡而已,他爹纵容他至此已至与百姓失德,为的是什么?为的就是要把亲儿子斩于马下,老皇梦寐以求的长生不老……呵呵做梦。古往今来哪个不是寿数将近,日落西山。我们要做的就是要在有限的生命里,干近一切天下人所不敢肖想的事!”

      龙头金杖刺眼,父亲捏着儿子的下巴,迫使他看向金光璀璨的未来。

      他要他盯着那座龙椅,目不转睛地盯着。

      “太子才是我的傀儡,登上帝位又如何,他年轻冲动肆意妄为,是断断想不到我才是那只黄雀。不久以后,我便要登上帝位,你的母亲便会是母仪天下的皇后,而你……便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太子!”

      亲王说的每句话都让世子振聋发聩,但也仅仅如此,他坦然镇定,似乎看不到龙椅宝座,也看不到迟暮的老皇与天真的太子,他眼里只有自己的父亲母亲。

      这么多年来,他们除了徒增白发,似乎一丁点儿也没有变过。

      永远在运筹帷幄,永远地自持冷静。

      他想起自己有一年病了,病的高烧不退,缠绵病榻地呜咽。

      “怎么回事?又病了吗?”

      “嗯,亲王,什么时候再启程?苻儿似乎受不住。”

      “受不住也得受!朝廷的命令下来了,我们必须要快马加鞭,一刻也不能耽搁,那处我已经联络许久,不能再错过了!”

      金帐外,世子垂着病眼只看到父亲拂袖而去的背影,和母亲一声短促的叹息。

      “给世子穿好衣服,立即启程。”

      也就只有一声叹息,后面便是不容分辨的冰冷话语,任凭李嬷嬷怎么求都没有用。

      他就这样被人从床上捞起,发着高烧,冒着冰雪被塞进启程的马车里。

      车轮转动,他被李嬷嬷抱在怀里,向外面张望。

      那车窗外的冰雪天,就恰逢今日。

      他山高水长地走了将近二十年,总该停一停了。

      车轮的转动似乎从他的耳边划过。

      世子寻来了佳酿,为一家三口斟满。

      “父亲母亲今日的肺腑之言,孩儿如今才真正懂得,以前是孩儿眼界短浅不懂世故,今日幡然醒悟还不算迟。”

      被温过的热酒缓缓流入金杯。

      这金杯上的凤鸟都舒展了翅膀,得到了佳酿的滋润。

      盈盈烛光,照着酒水波光粼粼。

      世子捧起一杯热酒,祝这即将到来的太平盛世。

      “父亲母亲!”

      他头一次这么大声,这么有底气的说话。

      “喝下这杯酒,祝我们来日之路,光明璀璨!”

      光明璀璨,希望一切如你所愿。

      亲王动容,王妃也不禁潸然泪下。

      三只凤鸟酒杯碰在一起,碰出的是个光明的未来。

      权利之巅,只待那人踏上台阶!

      烈酒入喉,一滴不剩。

      府外尸横遍野,府内三人相视一笑。

      “好孩子,以后我们一家再也不用……”

      一阵钻心之疼突然席卷上胸口!

      王妃从座椅上跌落,细长的护甲刮过自己的喉咙,一阵腥甜突然涌上口鼻。

      “再也不用!”

      “怎么回事!”

      亲王鼻梁猛的发青,一股寒意直冲天灵盖,他猛地坐起只觉心脏要爆裂。

      “这酒里有毒……”

      他挣扎地要去拿龙头金杖,可走了不到两步便跪倒在地,龙头金杖应声坠地,只静静躺在他的手边,却怎么够也够不到!

      他看着王妃精致的妆容上慢慢淌出了鲜血,华服平摊在地上了无生气!他回头寻找儿子,却发现自己儿子的脸上,露出的竟是坦然的微笑……

      是你吗?是你?

      “是你!”

      为什么!

      “你想要什么……你到底想要什么啊?”

      亲王潸然泪下,不知道这眼泪是身疼还是心疼,他一声一声地歇斯底里的质问,他不能相信,他不能相信养了二十年的儿子,却看不清他!

      可是儿子何尝看不清父亲呢?

      父亲,你究竟想要什么呢?

      皇位,权利?

      这么多年,颠沛流离,只为追求一个互相残杀的局面吗?

      世子流不出一滴眼泪,他只觉得心中坦然。

      君君臣臣,父父子子,他到最后才看清。

      老皇与太子如此,父亲与自己也如此。

      运筹帷幄到头来,没有一人,运筹自己的家人。

      “父亲,睁开眼看看吧,那万人之巅,哪个不是妻离子散,哪个不是孤独终老?我们既无天命,又被天命所累,人这一辈子,到底是为了什么?”

      “你到底想要什么?”

      最后一刻,父亲还在问。

      龙头金杖已经滚远了,什么都远了,龙椅,宝座,皇位,都远了。

      他只看得见自己儿子端起了一支熊熊燃烧的烛台,只有那烧尽一切渴望的火光在慢慢逼近。

      “我想要的,只是个家而已。”

      世子惨然一笑,他手持烛台,听到了府外的叫喊,听到了百姓的哭声。

      一瞬间,他好像什么都听到了。

      他听见了阿茴的哭喊,听见了笼馆的夜夜啜泣,听见了路边冻死骨最后发出的呜咽。

      那些声音很近的,他现在才听到。

      他还听到。

      “欢鹂,是你吗?”

      烛火掉进帘帐,被提前泼洒了琼浆的房屋,慢慢陷入了火海。

      “父亲母亲,祝我们来世之路,光明璀璨。”

      死于烈火,生于烈火。

      龙头金杖在火海之中发出了最后的尖叫!

      口中喷出的鲜血,尽洒在龙头之上!

      亲王垂垂老矣的双眼,无神地盯着龙头。

      那龙头,近在咫尺,他却怎么都够不到了。

      可儿子和妻子的手却轻轻地搭在他的掌心。

      灼热难当。

      火光里,是儿子躺在地上的脸面对着他。

      他从来没见过自己的儿子笑过,从来没有。

      “父亲,睡吧。来生,愿我们是一家人!”

      “不……不要!”

      房梁轰然倒塌!落进火海,不死不休!

      将军啊,请饮下这碗烈酒,沙场之路漫漫,千万将士百战不殆,不死不休!

      一双官靴踏进雪里,拔出的不是冰雪而是鲜血!

      路边横尸,白骨森森,焦土蔓延全城,放眼望去全是尸体和厮杀!

      曹忌身提长剑,浴血追逐。

      他耳边全是将士们的嚎啕,和刀刀刺肉的声音,溅起的鲜血飞喷在脸上已让他分辨不清到底是自己的还是旁人的。

      那么多人出现在他眼前,他好像看见了赵明熙宋梧,满脸鲜血地穿梭在人群中间。

      可他只盯着前面的那个身影,十六路团练。

      五百精锐杀到最后已剩一百。

      鲁辟精锐也伤亡惨重,到处都是横死的将士和马匹。

      越来越冷了,手中的长剑好像要随时落地!

      在落地的前一刻,曹忌手上的青筋暴起,冲上前去,直刺上去,刺入那人的臂弯!

      鲜血四溅,鲁辟转身,热血在他们二人中间划过,浇湿白雪。

      曹忌撑剑跪倒在地,每哈出一口气,就是一口血。

      他与鲁辟缠斗多时,二人皆是伤痕累累,满身淋漓的鲜血。

      鲁辟那双被鲜血染红的眼睛透露着狞笑。

      “站起来啊曹忌!拿出咱们一同作战的气魄来!”

      追夜官服披在镇抚司的身上,白雪落下,融化进了鲜血里。

      饮血长剑在微微颤抖,在跟着生灵涂炭的哀嚎一起颤抖!

      今日是一败涂地,还是就此翻盘,全看此刻了!

      “站起来啊曹忌!”

      一柄长剑甩出累累冰霜破风而来!鲁辟的瞳孔中映出曹忌沾满鲜血的脸庞。

      刀剑相撞铮铮作响!

      铁器相撞的声音直冲云霄,持刀人咬牙切齿,怒目盯着对方,血丝沾染嘴角,说着诅咒之语。

      “曹忌,你打不过我的!”

      “大势所归,你赢不了我!”

      长剑猛地上挑,吞掉了所有的力气,横劈进对方怒火重重的双眼!

      那双怒火重重的双眼向后仰去,单手撑地抬刀狠劈!

      滚烫的鲜血从追夜官服喷涌而出,包裹肆虐的雪花!

      脸上霎时淌下了热血,滴答滴答最后哗啦一声浇灌到靴子上。

      “啊!!!”

      鲁辟捂住脸尖叫,待他把手放下时,鼻梁上已凭空出现了深深血痕!

      他反身看向弯身的曹忌吐出了满口的黑血!

      一道刀痕撕裂了追夜官服的弯月,露出了深到见骨的皮肉!

      “曹忌……哈哈哈哈哈!你当日也是这般被人砍了脸吧!”

      鲁辟捂着自己的鼻梁,鲜血都没入了他的鼻腔。

      “当初为老皇血战,差点瞎了招子,你可曾后悔过!”

      长刀提起又放下,长着老茧的右手在止不住地颤抖,可说话的人却一刻都没停。

      隔着飘落的白雪,鲁辟与曹忌遥遥相望。

      就是这样的距离,他们也曾背对背地奋战过!

      “杀了那么多人你不后悔吗!这么多年会有人午夜索命吗!”

      鲁辟站在雪地中央哈哈大笑,对面的人口吐黑血,已经让官服分辨不出颜色,若不是有白雪遮掩,恐怕更是骇人!

      半口气提在嗓子眼,恰似身在边疆地狱。

      “你以为边疆的人会原谅你吗!你的双手上沾了多少人命你知道吗!你以为来到梅州突然发了善心就能把罪过抹去吗!做梦。”

      鲁辟放下手来,鲜血已经浸湿了半张脸,此刻他就是恶魔,地底下钻出的阎罗!

      “你与我,一直都是一样!没有神佛会渡你的!”

      “会……会有的……”

      曹忌的胸腔剧烈震动,他盯着地上被鲜血染红的累累白雪,不断重复,会有人渡我的。

      “会有人渡我的!”

      轰!

      城西冒出了烈火,滚滚浓烟弥漫全城,一声巨响让马匹四处逃窜,好像是大厦倾颓的声音!

      鲁辟回头,一双血眼向火光处望去,竟是亲王府!

      昔日高门贵府,瞬时被卷入火海之中!

      怎么会啊?

      怎么会啊!

      “救火!”

      “救火啊!”

      有人的竭力嘶喊,喊破了风雪云霄!

      鲁辟愣神片刻,只听见一声。

      “会有人渡我的!”

      一柄长剑带着血光从雪中而来,是曹忌嘶吼出声。

      这小子,打仗从来不吭不哈。

      今天是他鲁辟第一次听到!

      长剑只刺入心脏,贯穿后心,带着热血直插在地!

      “援兵已到!”

      “叛军速速束手就擒!”

      鲁辟想喘口气,就像他平常那样,喘口气还能再战。

      可是此刻却不能了。

      他想张嘴,热血却灌满喉头,他的呜咽声中的鲜血全喷在了曹忌的脸上。

      他笑了。

      他竟然笑了。

      援军?

      哪里来的援军?

      老皇的援军?我是输了吗!

      “我……我没有输!”

      一支短匕被深深扎进曹忌的腹部。

      鲁辟握着那支短匕,被长剑贯穿在半空,鲜血四涌,用最洪亮的声音质问曹忌。

      “你!”

      落下的轻盈雪花停在了半空,风停了,鲜血也停止流动。

      所有杀戮都停顿在鲁辟的最后一句话上。

      那句话钻进曹忌的耳朵里,顺着血脉,揪住了他腹部的匕首。

      “你!以为老皇会放过你吗!我没有输,你也没有赢!”

      “曹忌……我会在地底下等着你!永生永世,等着你!”

      匕首拔出,鲁辟轰然倒地。

      老皇旌旗在头顶飞扬而过,遮天蔽日,挡住了重新掉落的雪花。

      曹忌抬头看不见天日,只能听见援军入城的声音。

      那银白色的旌旗跟白雪混在一起,刺眼的像是圆日。

      曹忌抬头痴痴望着,他跪在鲁辟的尸体旁,无数援军的铁骑从他身边掠过,手起刀落斩下一个个叛军的首级。

      只有曹忌跪在那里,他听见了风雪的声音,无穷无尽的风雪向他袭来。

      刀锋乱舞,混乱地闪过他的双眼。

      “天……亮了吗?”

      “镇抚司!”

      “大人!”

      尸横遍野的街道,数十名士兵举刀围上来,围住了一片血泊。

      血泊里躺着的人,身上盖着的,是一面威风凛凛,银白色的旌旗。

      这场战事,直到黄昏才结束。

      没有晚霞,没有暮色,天地间好像什么都没有,只有尸体罢了。

      没有人哭嚎,也没有人呜咽,只有无数人顶着呆滞地眼神重新走上街头,面对累累焦土,救人的救人,收尸的收尸。

      半死或已经死了的身体被无数只双手拖出长长的痕迹,焦土噼里啪啦地余音回荡在街头,抬头看去只有那旌旗旁若无人地高摇在城墙头。

      欢鹂茫然地走上街头,她茫然地看着地上的鲜血,只朝着梅州城唯一的火光走去。

      “救火啊!”

      “快啊!”

      那冲天的大火从头烧到尾,一桶一桶的雪水只是杯水车薪。

      这里好像是……亲王府?

      我来过这里吗?

      欢鹂呆呆地站在亲王府前,看着那被烈火包围的牌匾,与她一起看着的还有亲王府所有的奴仆,他们呆滞地站在这座曾经辉煌的王府前,火光映出他们无神的双眼。

      为什么要救火?

      “大家不是都……”

      “出来了出来了!”

      城中的救火队急急从火场里冲了出来,身后抬的是三个被白布包裹的人形一样的东西。

      突然欢鹂耳边好像听到了熟悉的声音。

      “殿下!!!!”

      有个老妇人冲了上去,欢鹂在她身侧呆呆地看着,这老妇人为什么看着这么熟悉?她怎么哭的这么伤心?

      老妇人哭的歇斯底里,冲上去时直接扑倒在了地上,双手并用的爬向白布,声泪俱下,像要呕出心肝。

      “殿下……”

      欢鹂举着灯笼四处张望,却发现没有一个人上前。

      她看着那老妇人,看她哭的心疼,只觉得自己的心也疼……

      她上前情不自禁地摸上了李嬷嬷的肩膀,想要安慰两句。

      可当李嬷嬷掀开白布时,落在半空的手停住了。

      白布下,是一具焦尸。

      “欢鹂,你为什么总要笑呢?”

      “欢鹂?要不要荡秋千?”

      “这个地方,不适合养我的黄鹂。”

      裙摆在晴空扬起,深深走廊的奴仆纷纷抬起了头,有人踏上了台阶伸手摸住了自己脸上的伤疤,一辆马车飞驰过除夕夜晚的暴雪,那暴雪尽头好像有光……

      “欢鹂,你自由了。”

      是火光!

      是熊熊烈火吞噬了亲王府!

      眼前的光不是光啊,是烧人心肺的烈火啊!

      “亲王王妃,世子殿下,别丢下老奴啊!”

      欢鹂跪在地上双眼望着焦尸,只听耳边一阵寒风逼过,李嬷嬷怒吼一声,只身冲进了火海!

      滚滚火海吞噬了她的身体,她的身影像是在火焰中跳舞,白骨烧裂,哭嚎震天!

      “老奴这就来陪主子!”

      亲王府的牌匾落下,滚落在高台上摔成了两截。

      地上的焦尸毫无生气,不言不语。

      戏台上咚咚作响,一个翻板凳的老爷子滑了一脚,阴沉的戏园子里只有一个姑娘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玉带轻晃,凤鸟石灯的微光下,有一个人回了头。

      他看着捂着嘴惊慌失措的她,笑了笑。

      “欢鹂,是你吗?”

      “啊!!!!”

      有无数只手堵住了自己的双眼,她回到了这个火光漫天的夜晚。

      有华雀珍鹭和烛鸳的味道。

      她们说欢鹂不要看,不要看!

      可她们堵住自己的双眼,欢鹂却看的清清楚楚,她看见那人回过头来了,带着连理枝回过头,笑的灿烂。

      他明明爱笑的。

      为什么大家都说他不笑。

      他明明…………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欢鹂转身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上,火海在她背后烧着。

      姐姐们的手胡乱地抓着她的手,可她却停不下来,她想停下来,可是停不下来。

      大笑的声音蔓延到大街小巷,盖在了每一具尸体上!

      热泪顺着笑声滚滚而下,流淌在烤化的雪地里,一声声肝肠寸断的哭声,在他成为一具焦尸后响起……她哭的难以自持,她控制不住,她什么都控制不住!

      “杨苻!!!”

      欢鹂,从头到尾,你都没有喜欢过我吧。

      “我…………”

      她哭的好大声啊。

      她哭地仿佛自己身在炼狱火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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