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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1、陈年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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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元节刚过,洛阳的夜市还会再开一段时间。
临近亥时,街市上的人还有些。贺辛然半开着医馆的门,在里头拾掇着,准备上床看会书就睡。
门外由远及近传来一阵喧哗声。贺辛然听见是一群醉酒的人在絮絮叨叨,临到医馆时,几个人打着哈哈分道扬镳。
贺辛然没在意,拿了蜡烛就要往里头走,木门突然吱呀了一声,一个人踉踉跄跄地撞进门来,摔在地上。贺辛然一惊,拿了蜡烛正要仔细看时,那人却“哇”地吐了一地。
贺辛然眉心跳了跳。
那人抬起了头,冲贺辛然目光涣散地笑了笑。
一见他的脸,贺辛然更是气不打一处来,架起年轻男子的胳膊,将他扶起来道:“好你个柳大柱,你又鬼混去了是吧!还吐我一地!”
这柳大柱是城东柳老汉家的独子,大名叫柳卿越的,是贺辛然少年时的同窗。如今无所事事,整日在街上游荡,花着爹娘的钱买醉。他爹是给人做短工的,娘替人织布,缝缝补补的,一个年头也赚不了多少钱。贺辛然替他们治病都不跟他们要钱。
如今柳大柱身上软得扶都扶不住,身上又是一水儿的精酿酒气,贺辛然用脚指头想也知道,肯定又拿了他爹的钱跟街头无赖吃酒去了。前几日柳老汉路过他的医馆,进来讨了口茶吃,跟贺辛然闲聊时说,他的东家给他结了钱,他本打算拿着这几年攒的钱给柳大柱供个芝麻绿豆官的。
想到此处,贺辛然不禁有些替柳老爹上火。此时,柳大柱忽然结结巴巴地问了句:“恁……恁谁啊?”贺辛然一把将他从门槛上拎起来,带着些怒意道:“信球玩意儿,恁说俺是谁?”说着连拖带拽,将柳大柱弄进了内室。柳大柱一路都在挣扎,还险些踩到了自己的呕吐物。进了内室被贺辛然架到床上时,仍是不住地挣扎。贺辛然没辙,扒下了柳大柱的外套,将他手一捆,捆在了床头,自己出去给他弄解酒药。
出门时,柳大柱还在背后大呼小叫:“贺、贺辛然!你你你绑我干什么!你是不是要对我做什么手脚!”贺辛然没理他。他一向不爱跟酒疯子计较。
轻车熟路地熬上了解酒药,趁还没熬好,贺辛然迅速地把地上的污秽清理了,又从旁边的小溪里打了水洗地。有个邻居路过,笑道:“贺大夫,这么晚还洗地?”贺辛然摇头无奈地笑道:“柳大柱醉得不像样,吐我地上了,我拾掇拾掇给他弄解酒药。”邻居说:“刚才他爹还说要等着他回家哩,我寻思着替他找找呢,在恁这儿就好,辛苦恁给他解解酒。”
闲聊了两句,邻居回家去了。贺辛然把地上弄干净了,又把所有的窗户都开了,试图散散味。然而过了半晌,味道仍是很大。贺辛然被熏得头昏脑涨,揉着鬓角看着药罐子,犹豫了一会儿,去库房里找出了一小包檀香。这包檀香是上次他往金陵时,洛云川私底下送给他的名品,是东方毓琇从南疆淘来的,说是香之又香,点上之后能祛百味,非常之妙。洛云川说,他这儿时时见血治病的,许是用处大些,就分了半包给他。他一直舍不得用,放在仓库里。
“老洛啊,感谢你的馈赠……”贺辛然一边小声地念叨着,一边抽出一支檀香,插在了小香炉上,点上了火。
不一会儿,整个医馆果然香了起来,臭味不二刻便消散了。贺辛然满意地点点头,等味道散尽了,又把窗户给关了,以免浪费了这香料。
全部拾掇完,解酒药也熬好了。贺辛然倒了一碗凉了凉,又往里头丢了点蜜饯。给里头的醉汉端过去时,那人一看贺辛然来了,嘿嘿地笑着。贺辛然吓唬他似的,把碗“喀”地一声往床头小桌上一搁,道:“笑什么笑,喝不喝解酒药?我往里加了点蜜饯,知道你不爱吃苦的。”
柳大柱一听,两眼放光地道:“好好好,甜的好,来来,给我喝。”贺辛然便给他灌下药去。
“嘿,还真是甜的啊……”柳大柱念叨着,却也不挣扎了。贺辛然这才给他解开,问道:“要不要我送你回家?”
柳大柱豪横地一挥手,起了身道:“嗐,不用,我自己一个人能——”说着脚底下一软,被贺辛然一把扶住了。贺辛然不知是气是笑,只得道:“得了吧,我送你回去。你酒量什么样我还不知道?”
贺辛然背着柳大柱往柳老汉家走时,迎面在夜市的小摊前碰见了步秋狐和蒋兰韵。一见到他,两人手忙脚乱地把手上的吃食藏在了背后,齐声叫他:“哥——”
贺辛然看了看他俩嘴角的油光,笑道:“吃就吃,躲什么躲。小韵怀着少吃辣少喝茶,还有我平日里叮嘱那几样,其他爱吃什么吃什么,别撑着就行。还有,早些睡。都亥时了,吃完赶紧回堂口。我送人回家,今晚住医馆,有事来找我。堂口没人回的话早点闸门。”两人笑嘻嘻的点着头,也不藏着掖着了。贺辛然看着步秋狐手里的肉,张了张嘴。步秋狐塞了一大块肉到贺辛然嘴里;又吃了一口蒋兰韵手上的菌菇,这才满足。
背后柳大柱感觉久久不动,开始耍着性子,晃荡着腿,一直喊着要走。贺辛然咽了肉,斥了声道:“少废话,再乱动让你好受。”又叮嘱步秋狐和蒋兰韵了几句,看着两人吃完了东西往回走,自己才背着人继续赶路。
还没走多远,迎面碰上了一位老先生。贺辛然定睛看时,认出这老先生是贺辛然和柳大柱年少时的教书先生孙老。贺辛然老远就唤他。孙老走近了,见是贺辛然,笑道:“孩子,这么晚了哪儿去啊?”
贺辛然看了看背上摇头晃脑的柳大柱,笑道:“您这学生喝得酩酊大醉,我得把他送回去哩。”孙老定睛一看,这才认出是柳大柱,忍不住敲了他脑袋几下,叫贺辛然赶快送他回家。
辞别了孙老上路时,柳大柱开始在贺辛然背上絮絮叨叨个不停,贺辛然背他背得百无聊赖,便开始陪着他胡诌。
柳大柱说:“贺大夫,嘿嘿,你好俊啊,我打跟老孙头上学的时候就喜欢你了。”贺辛然皱了皱眉,冷漠地回他:“你可想点好的吧。我不喜欢你这样的。”
哼哼了一会儿,柳大柱又说:“贺辛然,你我同窗之时,你,你为什么不给我抄功课?”贺辛然胡诌道:“因为当时我也没写。”
说到爹他娘时,柳大柱又哭了起来,断断续续说:“不是我不争气,只是、只是我学啥都不成,人人都把我赶出来、我只能……借酒消愁……”听着他断断续续地一边说一边哭,贺辛然默了默,道:“你要是有心思,就来我医馆里做个帮手。你若勤勤勉勉能做得好,我能保你有个好去处。”
说完这话,背上那人却不应声了。贺辛然回头一看,原来是睡着了。贺辛然颇为无奈,想着将他送到家时,再跟他爹娘提一嘴便罢了。
幸好柳大柱家也在城东,没多远就走到了。贺辛然敲了一遍门,里头却长久地没声。贺辛然又敲了一遍门,同时扬声道:“柳老爹,是我,贺辛然。”
这时,门开了一条缝。贺辛然看见柳老爹拎着锄头站在门口。见真是他,柳老爹立刻丢下了锄头,开了门道:“哎呀,真是你啊,贺大夫。”
贺辛然知道,柳老爹年前被土匪打断过腿,虽然这伙土匪被贺辛然带着人打服了,然而柳老爹一听见有人敲门还会下意识地害怕,开门还要拿锄头。
柳老爹一见是贺辛然,背上背着的他儿子浑身酒气,灰头土脸地不省人事,吓了一跳,随即明白过来,连忙把人往里迎,问道:“贺大夫,这兔崽子是不是喝酒闹事,被人给打了?”
贺辛然笑道:“放心,不是,他是喝醉了自己跑我这儿来的,来的路上跌了一跤。我已经给他灌了解酒药了,让他好好睡着就好。”
柳老爹放下心来,便想把儿子接过去。贺辛然忙阻止说:“您腿脚没好利索,别背了,我帮您背进去吧。”
外头的动静把柳大柱他娘也从里屋引出来了。见状,连忙来帮贺辛然扶,忍不住在儿子背上打了几下。一边絮絮叨叨骂着,一边对贺辛然千感万谢。
好不容易拾掇好了柳大柱,老两口请贺辛然坐下喝口水歇一会儿。盛情难却,贺辛然便坐下喝着水,陪老两口闲聊。
贺辛然看了看门口放农具的地方,问道:“那帮土匪又来找您麻烦了?我看您方才出来还拿着锄头。”柳老爹笑着说:“不是,亏得贺大夫您的好手段,上次已经把他们全整治了,没人再敢来欺负我们了。我只是心里还是有点怕,怕他们又会来。”
贺辛然劝他们不必担心,附近的土匪已经被风华盟清理干净了,能保这几年相安无事。老两口又对贺辛然千恩万谢。
贺辛然又替柳老爹看了看腿,叮嘱道:“老爹,您腿上可得好好用药,若是药物不够了,再往我那儿拿去。再者,以后万一再有人找你们麻烦,就往城南风华盟找我。”
“好好好,”柳老爹握着贺辛然的手,“我们年纪大了,什么事儿都不妨事儿。只是我家那孩子,冥顽不灵,我和你大娘,最担心的就是他。”
既见他如此说,贺辛然便把自己的想法跟老两口说了。柳老爹不禁老泪纵横,说,终究是麻烦了贺大夫您。
贺辛然走时,老两口亲自把贺辛然送出了门。
回来的时候,柳老爹对老伴说:“贺大夫真是好人呐,他师徒都是好人,这几十年里帮了咱多少。前段时间贺大夫给我看腿,都没跟我要钱,是我硬塞给他,他才收了一丁点。我听从长安和甘州来的短工说,若是在别处看我这腿,那些郎中收的钱比贺大夫收的要贵十倍不止,还不一定治得好。哎呀,上哪儿能找贺大夫这么好的人呐,多少年都不出一个。他还不嫌我们脏,肯用我们的碗喝水……”
老伴也是老泪涟涟的,道:“嗐,他刚才还说能给咱家孩子找个工做,若真能如此也是好的。终究是麻烦了他。”
次日,老两口凑了些钱送给贺辛然,当做是昨晚给柳大柱醒酒的钱。贺辛然分文不取,全部还给了他们。柳老爹又让儿子来谢谢贺辛然。柳大柱一向佩服贺辛然,也规规矩矩给他道了谢。贺辛然开玩笑地说,下次若再吐我地上,你就来帮我洗地算了。
后来,柳大柱确实来给贺辛然帮过一阵子的工。柳大柱一向服他,也听从他的安排。贺辛然素知他善描丹青,这些年来也没放下,于是荐了他往城北的丹青手旁学艺,并替他付了一半的学杂。柳卿越不出三年便出了师,卖得了第一幅画,便将银钱一半奉了父母,一半奉了贺辛然。这钱,贺辛然倒是收下了。
步秋狐后来对贺辛然说:“这买卖倒是回本了。”贺辛然说:“也不能说是买卖。同窗一场,能帮些则多帮些吧。”
步秋狐问:“你就不怕他仍旧冥顽不灵?”
贺辛然说:“我帮了他,若他仍旧不思进取,那就是他自作孽,就当我那点钱打水漂了,总会赚回来的。只不过那次他喝醉酒我背他回去,我便知道他有进取之意,只是不得其法。我助他一臂之力是力所能及,也不曾有甚为难,何乐而不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