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夜啼》湖衣

1、杏园惊宴

　　第一章杏园惊宴

　　“巳日帝城春，倾都祓禊晨。” 曲江水边，一早便游人如织。陌上帽影鞭丝，绎络不绝。上至君侯，下至平民，皆来这烟水明媚处赏花踏青。

　　今年的上巳，又是放榜日。本朝进士最为矜贵，朝廷照例在曲江池畔行宴庆祝。京城十二街前楼阁上，家家卷帘，争看神仙。公卿之家更是早早便倾城出动, 为爱女鳞选东床。车马骈阗中，绮罗杂沓，飘香堕翠，盈满于路，一径延绵至雁塔之南的杏花园。真个是 “曲江江头看车马，十里罗绮争红尘”。

　　二十七名新科进士早已齐聚彩霞亭中，或谈诗论文，或赏花观水。相熟的趁便叙旧，年轻未娶的却暗自上心，留意着四侧的珠幕钿车。偶尔就有一阵善解人意的风将那帘幕掀起一角，好让四目有个对望的时候。

　　却此时，细管清弦伴着亮丽的歌声，行来一只金碧辉煌的巨型画舫。那画舫沉香为底，采锦制缆，珊瑚作饰，琉璃悬灯，极尽铺张之能事。本来京中多富豪，奢华糜废比比皆是，不过奇到用真金打两个女侍给女儿的就只有武安侯独孤守信一人。父亲如此，女儿也不羞涩腼腆。身量尚小的一个还戴着帷帽，另一个则大大方方站在船头，明眸晧齿，笑拈红杏，大有目无下尘的气度。映着泛滟清流, 涵波绿藻，更是风停人如画，风来人更佳。一时间，夹水两岸，赏春的游人都来赏人。

　　画船行至彩霞亭，忽听一声：“独孤小姐，你那杏花给了我行也不行？” 疾风扑来，却是个狂放纵情的新进士, 跳上画舫来讨花, 而那独孤小姐看了他一眼，竟也真笑吟吟地将手上杏花抛了过去，“花给你不打紧，贺兰公子你却要接好啦。”

　　眼见着霞色绯绯的一团飞过来，堪堪就要入怀，谁知一声轻响，那花团竟炸了开来，满天花雨般袭向那贺兰公子。那公子也伶俐，有意卖弄，脚尖一点锦帆，跃在半空打了个旋，袍袖盈风，将纷纷飘泻的花瓣接了个正着，稳稳地立在高翘的角檐上：“独孤小姐，你尝说要嫁个英雄夫婿，不知道我这身本领你满意不？”

　　独孤小姐酽酽一笑：“贺兰公子，你身手固然不错，可惜贪功骄进，好出风头，只好称作勇夫。”

　　贺兰公子却也不以为忤，嘿嘿狡笑着：“秀敏，众目睽睽，你就不能给我一点面子吗？”正自笑着，不经意低头却看见一双雪白的脚，踏在红缎子脚垫上，分外地诱人。心中一动，一个立足不稳，摔在船板上，扎扎实实载了个大跟头。就听“卜哧”一声，紫色帷帽下送出一声轻笑。他也真疲赖，立时盯上一句：“独孤小小姐，我为你倾倒，你倒笑我。”

　　船头独孤秀敏几乎笑倒：“想不到独孤小小姐在摇篮里躺着还能令贺兰公子倾倒，这等魅力真是弗远无界呢。”

　　“唐突美人，活该挨骂。”贺兰公子暗骂自己摔昏了头，索性赖皮到底，“不知道小小姐是哪家的掌珠，告诉我也好日后上门求亲。”

　　年少女郎本已羞不自抑，听得这话，倒抬了头：“我姓穆，是江州王的女儿。“

　　“兰陵郡主啊。”公子正得意，却教少女的下一句话吓得魂不附体：“君子一言，驷马难追。贺兰谦玉，你若是反悔，我就找遂宁郡公评理去。”

　　“这个谦玉啊，走到哪里都改不了的风流本性。这回好象是撞到鬼了。”紫云楼中，穆昭正待起身，看到贺兰谦玉惊弓之鸟般掠回岸上，深沉的脸不禁露出一丝难得的笑意，“行健，遂宁郡公是从二品，怎么谦玉没有门荫，倒要走科举出身？”

　　一旁随侍的白行健也忍不住失笑：“还不是因为他弟弟润玉更胡闹。也不知看了什么人写的游侠传奇，整天就想着飞天遁地，闯江湖当游侠去。贺兰公怕他真的逃家，干脆就荫了他。有官职缠身，润玉想跑也跑不了。谦玉就好对付多了，成亲和应试之间选择，不用想他也选考试。”

　　“还真让他中了，虽然不是上等，也不容易。考官有意放水了。”穆昭看向帘外，绿丝垂柳，红药低丛，春色真浓，意识到是暮春了。

　　“这倒不是，谦玉行为虽然狂放，人却聪明，在弘文馆那么些年也不是白呆，尤其写得一笔好字，晚些时慈恩寺雁塔题名少不了他。”

　　“真如此，倒也不枉贺兰一片苦心，给他们兄弟起这两个文雅的名字。谦谦君子，温润如玉。糟蹋了。。。”

　　倾国妖姬，薄徒公子, 一路看绮陌香车似水流，也不知浓的是春是人。穆昭摇摇头，想起一事，“科考本来是想让天下寒士有个进身之阶的，今次春闱怎么忒多官员贵族子弟？”

　　“圣代无隐者。陛下励精图治，登基以来，大肆整顿朝政，澄清弊制，不但朝堂之上焕然一新，朝堂之下，公卿弟子也深自约束，不似从前只管骄奢淫逸，太学国子学弘文馆竞争厉害着呢。名师高徒，又有行卷的方便，考中的自然多了。”行健答得很审慎。

　　“倒又都考进士，三十老明经，五十少进士，明经不是更容易么？”人潮涌动，也不知有没有人想到脚下这条充盈着歌席舞袖的路曾经胡骑尘满。

　　“以前世家子弟是不会自讨苦吃，只是这些年来进士越发尊贵，三品以上官员竟大多是寒门进士。两造互相瞧不顺眼，这些子弟年轻气盛，偏要迎难而上，倒出了不少清新的诗赋。”

　　“嗯，”穆昭颔首，回想早朝时主考官裴昂的奏对，“虞璨那篇《雪月赋》确实出色，立意超卓而锋芒内敛，言词洗炼而籍蕴丰富，沉著处似海风碧云，夜渚月明，悲慨处若壮士拂剑，浩然弥哀。比之《昭明文选》本篇，更入人心。裴昂为了避嫌，把他排在第三，有些委屈了。”

　　他哪里是在避嫌。刘老丞相是他的座师不错，崔九却是汝阳王的大舅子，穆景来头更大，皇室宗亲，这一记马屁拍的是御座上的天子。行健心中如是想，嘴里只淡淡道：“虞瑾的《山出云诗》也好，典雅冲澹，一句[姑射凝霜雪，荏苒欲沾衣]，读来如惠风在怀。”

　　“他父祖都是武将，这两兄弟也是将门弟子，想不到文才风流至此。”

　　“这也是家学渊源，刘老丞相一身才学没传给儿子，到成就了一代才女。他兄弟自小耳濡目染，早有神童之称。老丞相致仕后，想念女儿，心疼几个外孙没亲娘疼顾，又把他们接去洛阳亲自教养。去年才回来应试。”说到这，白行健有些感慨，“他们几兄弟都是极出色的，可惜却因了家变，性子便有些沉静，虞瑾还好，其它两个都一副少年老成的样子，让人看了心疼。”

　　“我倒觉得谦玉他们太闹了。”公卿弟子的性子多变，贺兰那一挂率性开朗，让人看了高兴，但有时未免太过讨巧，若用在公事上，不是什么好意向。行健与贺兰家一向亲厚，这话自然会递到贺兰耳旁。

　　因是微服，两人乘的是小轿，尚未临近杏花园就被各府豪奴给拦下。穆昭知道这是京中惯例，也就睁只眼闭只眼，待行健打通关节，两人步行来至曲廊。

　　稍远处，弘文馆和国子学的学生正聚集在一处玩曲水流觞的游戏。彩霞亭内，那一干新进士们也有些不耐，语言渐进浅薄。有人高声谈起当年卢象及第后，同年宴于曲江亭子时，他却以雕庐载妓，微服纵观于侧的“雅事”。大有恨不能一效的意思。

　　穆昭听了皱眉，旁边行健已是暗暗记下了那人形象。此时，独孤家的画舫早已停下，聚了一群闺秀，却不见贺兰谦玉。仔细看了，才发现在亭内一角，有七八个人围着手谈。大约正对完一局，只听谦玉在哪大呼：“十三郎，你还是输了一郎一路。再来三局，只怕也是一样。”

　　行健顺着穆昭的目光看过去：“那正收棋子的就是虞璨。虞瑾不在，大概进城探花去了。咦，他兄弟年龄最小，怎么会有一个留下？”

　　谦玉耳力却贼，隐隐听到行健的声音，抬头望见他们，便跑了过来：“大家要看一郎和十三郎斗棋，就撺敠崔九去陪着二郎。”看穆昭身边只行健随侍，他也就不多说，领着两人过去。

　　“一郎，我来和你下一盘, 可否？”用眼神封住了主罚录事张杨的惊愕，穆昭顺利地挤入这群新贵，一旁穆景早已经恭恭敬敬地让出了椅子。

　　少年抬头，人如其文，沉着容清，明明白白的卓尔不群，却温文尔雅的内敛光华。穆昭猛地想起他原是见过虞家一郎的--在虞无忌夫人刘莫愁的灵堂。他甚至想起了那个白衣童子身后的那一幅挽联--流水今日，明月前身。

　　他看着虞璨，虞璨却也看着他，静静地将装满黑子的棋盒推过去：“长者有命，敢不遵？九叔请。”穆昭用的是行健表叔元九的名字。

　　围棋规矩，此时还是执白先行。一般是猜先，但棋力强者也往往会让弱者执黑。虞璨这是有意表示自己棋力不如对方了。

　　穆昭却不让：“我既然年长于你，长者为先，这局何不就让我先行？”，话音落地，已然拈起一枚棋子，落在三三位。

　　“不敢!”虞璨神色未变，接过棋合，起手应子。

　　你来我往，渐渐就胶着在一起。穆昭棋风颇有些霸道，趁先手之便，着着紧逼，不仅要取外势，也不松懈实地。虞璨却也沉着，软中带硬，步步为营。尽管被逼得紧，倒也守得实在，一点也看不出弱来。先前虞穆两人下的其实是四分之一局，如今却下的整局，但两人落子都快，不久进入中盘，形势仍是不明朗，观棋的众人谁也不敢吭声。张扬认得穆昭，早早有了宴会延晚的准备，也不来打扰他们。

　　快至终盘，穆昭一个连环劫下去，虞璨失了一片子，眼见是输定了。谁知收官之后，一数子，竟是和棋，轮先。第二局，攻防转换。趁着虞璨立足未稳，穆昭一手断下，虞璨拈起棋子犹豫了一会在下手应了。穆昭却是心里一动，适才虞璨眼光曾在棋坪某点停留过一瞬，他只需紧上一口气，那片地自己非失不可，不是一个个被征吃，就是自动放弃。上了心思，再下几着，却又觉不出有相让的意思。继续下去，显出拉锯的端倪来了。他心里隐约也有了底：“这局还是平局吧。”

　　虞璨也不坚持，笑笑将棋子落回盒中。穆昭心想：好个不露锋芒的少年。三局一路，两局和棋，却看不出相让的痕迹。如果不是巧合，那么这份不伤人又不屈己的缜密心思就不是座中人人都能有的。他抬起头，玩味地看着虞璨。分明如水一般清澈的眼，却隐隐约约大海的感觉。偶然间，波光一现，竟勾起一丝久违了的熟悉感觉，他不竟有些恍惚：“一郎如此年轻就高中进士，不知道有什么感想？”

　　“还是平日旧滋味，漫垂鞭袖过街西。”

　　穆昭双目微微眯起：志得意满，那个少年没有资格狂妄一下，这少年竟连得意也内敛了起来。正想说什么，阵阵喧嚣伴着明朗的笑声传到耳旁，眼前虞璨的脸上也明显带上了欣然，让他到先楞怔了一下。

　　“探花郎回来了。”

　　“好花啊。”

　　花枝隐约，暗香浮动。嘻笑声中，两个少年在众人的簇拥中下了马。穆昭一手按着石坪，脑子还沉浸在冥思之中。

　　“二郎，你在何处竟觅得如此好花？”

　　“天缘巧合，我也没想到这季节竟还有冰梅，还开得那般灿烂，好象老天爷特意让我迷路去寻这梅花的。若不是崔九散尽千金，找了全城的乞儿一路搜来，我现时还不记得回来呢。”笑声清爽明净。黄衫少年转过了身，笑呵呵地朝虞璨走来：“哥，我们回来了。”

　　宝光流动的眼眸，精致如花的人面，一江杏园满树风。风轻水初绿，人在水云。。。

　　仿佛被雷电殛了一般，穆昭呆呆地看着眼前的少年：扶苏，你回来了？不知不觉，他伸出手，轻轻抚上虞瑾的面容。

　　少年僵住了，惹人生爱的笑意刹时冻在了脸上，待得他反应过来，愤怒的红云已经布满两颊！

　　我要杀了这个混蛋！，意念刚动，一只手已经稳稳地扣住了虞瑾正待挥出的巴掌。他只觉腰下一软，再也说不出话来，沉沉黑暗中只听到穆昭的惊叫和众人奔来的声音。

　　“扶苏！”毫无预警地，“扶苏”在他的面前又一次倒下了，一样震惊的眼，只是怎么没有了无奈和不舍的笑意，却多了三分怒气和厌恶。“他不是有意要杀她的，匕首呢，匕首落在了哪里？不能让她拿到凶器。“太医，该死的太医！”

　　“九叔，多谢关心。二郎原有旧疾，多年未发，没想到今天累着了，竟会在此时发作。还亏九叔敏锐，先护住了。日后家父母定会亲自登门致谢。”虞璨将弟弟护在怀里，神色镇定，转头望向张扬：“张大人，舍弟旧患突发，我需送他返家，这宴恐怕是不得参与了，还望大人见谅。“

　　“一郎，我送送你。”谦玉看着虞璨紧张弟弟，指甲掐进手心流出殷红的血迹而不自知，有些担心。

　　“多谢了，谦玉。杏园宴何等重要，你还是留下吧”，免得日后被人寻隙。

　　穆昭却镇定了下来：“行健，你陪一郎去吧。回头传柳太医跟去。”这一声让众人心中一个凛然，“一郎，细心看顾着令弟。待他好些，便来弘文馆任职，朕绝不会让他再受旧疾之苦。”

　　这个朕字出口，亭中众人皆是一惊。张扬首先就跪了下去：“陛下万岁！”

　　“张大人，朕未先知会，就来打扰，希望不会给你添什么不便。”关注的目光依然落在黄衫少年的脸上，深不可测，隐隐约约闪烁着猎人看到中意猎物的狂烈。

　　虞璨起身，神色淡定，抱着弟弟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