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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3、肺腑之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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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家离高家约莫大半个时辰,院落规模不小,听说当年家道中落,曾经想卖了这祖宅,高家出手相助才保住了。
景雅的房间位于后院,床上还铺着新婚的大红喜被,布置很雅致,看得出来是根据她的喜好重新布置过了。
床边衣架上搭了两人的衣物,景雅的衣服颜色明亮,而许临海的衣服颜色颇深。
床前歩榻摆了几双鞋,有景雅绣有鲜艳并蒂莲的绣鞋,还有许临海的黑白皂靴。
西边案几上有一盘插花,墙上挂着那幅花篮绣图,小小的花篮,各式各色的花朵,红的白的黄的紫的,仿佛能闻到花的芬芳,明媚春天扑面而来。
景雅看她背立在花篮图前,轻轻道:“我也没想到会再看到这幅绣品。”
谭若转过身来,笑道:“姐夫有心了。”
就像这花蓝图一般,景雅整个人也慢慢有了生机与活力。景雅见她唤许临海姐夫,心中一块石头落地。
谭若打趣道:“什么事啊,经常见的,还要特意唤我过来。早就知道你们恩爱,是不是还要让我亲眼瞧瞧!”
景雅嗔道:“你马上就要回去了,就不能过来看看我。”
“是是是。”
“你姐夫想见你。”景雅说出今日用意。
谭若很诧异,许临海找她何事?
景雅点了点头,“你先喝点茶,吃些点心,我带你去他书房。”
许临海书房简洁大方,南窗下有一榻,北墙前一排书柜,放满了书。东墙则是一桌一椅。西墙案几上有一梅瓶,插了数枝腊梅,简简单单,却造型自然别致,一看就知道出自谁人之手。案几上方墙上有一幅书法,汪洋闳肆,奔放多姿,出自他本人之手。
家具式样简朴,摆设也颇为简洁,桌上笔墨纸砚都算不上贵重,整个书房简单得出乎意料。想起杜艳曾经为了他四处去搜罗怀素的字帖,她一直以为许临海是个食不厌精脍不厌细风流倜傥的才子。
谭若对着许临海叫了声姐夫。许临海对她笑了笑,“还以为你不会唤我!”
谭若有点悻悻然,心想要不是看在你对景雅还不错的份上,我才懒得搭理你。
一阵寒暄后,谭若问道:“不知姐夫找我有什么事?”
“我两日前刚收到消息,镇北侯在西北突袭大夏军队,一举夺得凉州和西域最大的云丹养马场,朝野震动,这消息很快将会传遍天下。”
他怎么突然说起杨穆,谭若不知道该如何接口,只得问道:“凉州和这个养马场很重要?”
“从武帝时期霍去病打通河西走廊后,河西有四座重镇,由东到西分别是凉州、甘州、酒泉和敦煌,凉州东接颍州,酒泉敦煌地处西域。凉州和甘州扼守河西走廊的最狭窄处,是兵家必争之地,凉州更是河西第一重镇。”
“云丹养马场则是整个西域最大的马场,有三万匹战马。那儿水草肥美,出产的马彪悍矫健,日行千里,远非我中原马匹所能比。加上颍州大捷夺得的万匹马,大昭足以建一只与大靖和大夏媲美的骑兵了。”
一番话说得抑扬顿挫,激情澎湃,恨不得此刻就身在河西,战马奔腾急,战衣寒光烈。
谭若和景雅听得有点糊涂,本来对西北就陌生,对这么多地名也搞不清楚,更不用说什么战争。
但谭若对战马的作用还是知道的,谭钧曾经大骂朝廷醉生梦死,耽于安乐,置西北边民于不顾,把大昭置于北方天敌的铁蹄之下。
“听我爹说过,我们一直打不赢大靖和大夏,最重要原因就是没有好战马。”
许临海对她赞许地点了点头,“姑父到底学识渊博,步兵对骑兵的确很难有胜算。但根本却是千军易得,一将难求。”
谭若见他称赞父亲,对其好感又加了一分。
“阿若,我随景雅叫你吧!今日让你过来却是为了别事。侯爷特意跋涉千里,待了不过两日就悄无声息地走了,旁人以为他是来参加我的婚礼,其实他为谁而来,想必你很明白。”
谭若很尴尬,一时有点手足无措。她可以对着父亲、赵旭和景雅景敏插科打诨,瞒天过海,但知道骗不过有备而来的许临海。
谭若咬了咬嘴唇,“婚礼第二日,侯爷的确来找过我。”
景雅闻言很惊讶,“阿若,侯爷找你何事?你怎么从来都没说过。”
时过境迁,也没什么好隐瞒的。“他……他问我可愿和他一起。”谭若想起那日情景,心底感到一丝烦躁。
“那你是如何回答的?”
“我……我拒绝了。”
许临海露出难以置信的眼神,“为何,我听说姑父姑母已经在为你议亲,你可知道镇北侯乃大昭传奇,文武双全,才貌绝世,有多少姑娘……”
谭若沉默一会儿,回道:“正因为他是传奇,才觉得与他不合适。”
眼前姑娘长相秀丽,既有诗书之家的墨香,又有乡村人家的淳朴。温柔中透着主见,谦和中带有倔强。许临海啼笑皆非,历来只有嫌弃夫婿不够好的,竟还有嫌弃过于好的。
“愿闻其详?”许临海恢复常态道。
“齐大非偶,他位高权重,而我出身乡野,未来荣辱皆寄予其一身,我又没有娘家依靠。万一……虽然平时在十里八乡还算不错,可去了一趟上京才真正知道什么叫天外有天,人外有人。不说别的,单论相貌,我连绿腰姑娘的丫鬟都比不上。”谭若微嘲道。
如梦如幻宛若天上宫阙的月华楼,一舞倾城的绿腰,美丽的奇妙二婢。春风化雨的绝色美人,盈盈笑语暗含情意,七窍玲珑心机。美人如月在云端,与地上的芸芸众生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世界,而杨穆属于哪儿毫无疑问。
谭若固然长相秀美,可也不过中人之资,恐怕连个大家闺秀的丫鬟都比不上。
“我第一次见侯爷,是五年前在东宫的后花园。当时他正拿着一把花剪修剪一株十八学士,那山茶花大如盏,灿若晚霞,红艳如火,粉色如云,皎白如雪。可当看到他时,谁眼里还有花呢!”许临海未直接批驳,反倒慢慢回忆往事。
谭若想起在畅春园和大慈恩寺后山,他从远处缓缓过来,如春风拂面,鸟语花香,不似凡人,令人不敢直视。
“若说比相貌,这世上又有几位女子能配得上他,他怎会如此肤浅,以色取人。他对你情深义重,怎会辜负于你。”
谭若撇了撇嘴,“谁会相信你们男人从一而终?”
许临海被她说得哑口无言,气氛一下变得颇为尴尬。他清了清喉咙,“你也不能一棍子打死。”
谭若不置可否地笑笑,“再说以他的容貌,我岂不要被那些姑娘们给撕成八瓣……”
“阿若,这不是你的真心话。”景雅了然道。
谭若咬了咬嘴唇,半晌道:“他这人对我来说过于复杂,我爹也这样认为。”
许临海微微皱眉,不解道:“他复杂在哪?”
“我与他是完全不同的人,我也压根没想到他会……”谭若五味杂陈,有点羞涩又有点苦恼道。
看得出来,她对杨穆的心意很意外,甚至手足无措。许临海看了看景雅,景雅对他摇了摇头。
“我与侯爷交往并不算深厚。在没见到他之前,也曾听过不少传闻,心中不免有几分鄙薄。”许临海缓缓说道。
“后来我们议起国政大事,大靖大夏对大昭北境的威胁已有近七十年,大昭缺少骑兵,历来只有挨打的份,只能称臣以岁币求和。侯爷提起大夏皇族与外戚之间争权夺利严重,皇子纷争不断,内斗杀戮血腥,乃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可趁乱夺取河西走廊。”
“那时他已在西北训练骑兵,虽有小成,却可惜大昭没有好战马。他秘密联系羌塘和吐蕃,还派了一些人进入大夏。那是我第一次对河西之事了解如此透彻。他深谋远虑,深思笃行,一步步一招招,我这才知道自己大错特错,原来的鄙薄是多么肤浅,他明明就是潜龙蛰伏,以待时机。”
“直到他夺得颍州,一雪大昭七十年的耻辱,几十万边民重归华夏。你知道这对大昭意味着什么,我们不再俯首称臣,任由他们欺辱。前朝覆灭时,天下大乱百年,民不聊生,人如草芥,乱世之人不如狗。如今被大靖大夏统治的汉人大多沦为下等人,世代从事贱业,儒学不兴,道统不存,连读书都是奢望。”
他的目光透着对杨穆的敬佩尊重和对民生艰难的叹息。这些以往也听谭钧说起一二,但到底离得远,一个姑娘家也并不关心,如今听许临海娓娓道来,很是震撼。
她从小饱读诗书,自然知道“宁做太平狗,不做乱世人”的道理,也知道父亲这些读书人的最高抱负就是“为天下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人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许临海见她有所触动,继续道:“他因机缘巧合,被东宫赏识,后有各种流言蜚语。但当时淑妃安王均在,贵妃太子处境尴尬,东宫为人谨慎,又怎会轻易授人以柄?”
“再说,那些说以色见宠之人,又有何人夺得这赫赫不世战功,这可不是靠写几篇文章,磨磨嘴皮子就能出来,靠的是真刀真枪,浴血奋战换来的。”
“还有说他经常流连青楼,狎妓冶游,上京宴会都有伎乐作陪,他不过参与其中。绿腰和他什么关系我不清楚,但如果他真的对她有情,又怎会舍得让她留在那迎来送往。”
想起杨穆曾经说过同样的话,谭若思索片刻道:“姐夫,你的好意我心领了。可侯爷对我来说实在太遥远,我又有何德何能得这样一位传奇人物青睐。”
“再说我的婚事爹娘会考虑的。”说完又低下头去。
许临海看她又缩了回去,很是无语。如果说自己被妻子无视是罪有应得,那杨穆被如此嫌弃真是毫无理由。他明明对她爱护有加,从没有辜负她,连相貌好、位置高竟然也是缺点。
年轻姑娘的心思真是难以捉摸,比他办一件朝廷大事还要难,他无奈地看着妻子,向她求救。
景雅看了看丈夫,婚后刚开始,无论对他是和颜悦色还是冷意相对,他都不管不顾厚着脸皮贴上来,像牛皮糖一样撵也撵不走,到底被他的诚心诚意所打动,也想着要好好对待这桩婚姻,两人感情慢慢亲和起来。
今日之事他向自己央求许久,一开始并不愿意答应,但后来听说姑父姑母要给谭若议亲,想想万一若是错过,岂不可惜?
收到丈夫求救的眼神,她装作病西施捧心的样子,许临海眼睛一亮。
景雅给谭若加了茶水,让她喝点茶,也缓和缓和气氛。谭若毕竟是一个姑娘,与他们夫妻二人谈论自己的婚事到底尴尬。
“准备何时回去?”景雅问道。
“后日就回。”
“怎么这么急?”
“快过年了,出来也快两个月,我爹还想去嘉兴弯一趟。”
“嘉兴?”
“赵旭写信给我爹,说过年前这段时间他在家里,请我爹去做客。我爹就是个书痴,怎肯放过这大好机会。听说嘉业草堂有很多珍本,就在南湖边,风景也很好。”谭若解释道。
景雅听到南湖,静默片刻,谭若忽然想到同在南湖边的三谋园。在上京汾水边春游,顾之俊曾经邀请众人去三谋园做客,估计这话他与景雅说过很多遍吧!
许临海看到景雅一瞬间的静思,眼中闪过一丝黯然。终究不是什么事情都会雁过无痕,也只能靠时间来磨平伤痕了。
许临海放低声音,露出几分萧索,叹道:“阿若,刚才提到侯爷离你很遥远,他如今虽然位置较高,但其实也只是个普通人,并非出自天潢贵胄。他自小孤苦无依,那样的家庭出身,而后又经历几次变故。父母双亡,连逢年过节都只能独自一人。”
谭若想起端午那日的兰若寺,那个酒醉微醺藏起伤痛的人,那个少年郎似乎一直停留在那,心中波澜微起。
“东宫虽与他情同手足,可毕竟是君。他学文的好友都四散各处,或因为流言蜚语与他绝交,从武的至交好友要不在军中,要不就在云湖。”
“他的朋友虽不少,也经常觥筹交错,却性喜静独处。说起来他一直都很孤单,无父无母,孑然一身。”
谭若静静听着,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对他来说,什么样的富贵豪门没见过,什么样的美色没看过,可他为何至今仍未娶妻纳妾?那些豪门千金、绝色丽人旁人趋之若鹜,可他又何曾在乎过!”许临海一边叹道,一边留意谭若神色。
“对他来说,能遇到一个真心所爱,又能爱他关心他的姑娘,娶妻生子,得享天伦,才是心中真正所盼所愿。”
谭若猛一抬头看着许临海,她的心有点乱,像是说服许临海又像是说服自己一般,“符合这条件的没有一千,也有八百,又何必是我?”
许临海见她一再退缩,知道这事终究勉强不得。
景雅送谭若出去时,谭若有点犹豫不决,“你是不是认为我很固执,不可理喻。”
景雅轻叹,“我怎会这么认为,无论你怎样选择,我都支持你。”
谭若忐忑不安的心稍稍安定下来。景雅送她上了马车,和她道别,“阿若,有时想得太多,反而瞻前顾后,徒增烦恼。实在下不了决心的时候,就跟着心走吧!”
谭若顿住了,慢慢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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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灯初上,冬夜宁静。
景雅正在屋里仔细端详那盘插花,似乎把百合换成菖蒲更质朴也更有生命力一些。许临海进屋就看到她在摆弄那盘花。
“你回来啦!”景雅给他脱下外衣挂在衣架上,转身去给他沏茶,浅笑道:“昨日大哥给的,从云南那边来的黑茶,你看看可合胃口。”
许临海品了品称赞果然不同。昏黄烛火下,景雅的面庞更显柔和,眼睛就像养在水里的黑珍珠一般润泽发亮。
成亲快两个月了,她一直对自己体贴入微,关心倍至,书房里的书、茶、花都不假人手,亲自整理布置。
可自己心里明白,想要的不只这些,景雅心中其实也很明白。
两人早早安歇。许临海从背后抱紧景雅,吻着她的后颈,一只手慢慢伸进她的衣服里。
景雅微微一僵,后又放松下来,许临海却是止住了,轻轻吻了吻她的头发抱紧她,轻声道:“睡吧。”
景雅轻轻“嗯”了一声,两个人却都没有睡着。
新婚之夜,当看到景雅头上那只栀子花玉簪时,他心中狂喜不已。当景雅看到百花齐放,芬芳满屋,特别是那幅花蓝图时,眼中的激动和喜悦也深深感染了他。
待夜深人静,良辰春宵,人生之乐莫过于此。
新婚燕尔,情浓炽烈。虽然没有心中期盼的主动,但她总是柔婉迎合,可他知道景雅的心结并没有彻底揭开。
今日她听到嘉兴南湖,才有了晚上的抗拒。
慢慢来吧!自己已算极为幸运,若不是两人曾有婚约,景雅对自己有情,就凭自己干的混账事,不知道会被踢到哪去了。
碰到谭若那样的姑娘,李征就算把头磕破也没用,杨穆被拒绝得莫名其妙,估计他都不明白,怎么就不入她的眼。
果然这种事没有理好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