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怪胎》风落雨吹

213、四月六

　　“姓名。”
　　“孟婕。”
　　“出生年月。”
　　“1985年3月。”
　　“职业。”
　　“燕川电视台新闻部副部长。”
　　“这个年纪就当上副部长了？真是年轻有为啊。”
　　“那是因为电视台里基本都是废物。”
　　即使眼前的朱笠恨不得将自己就地正法，孟婕却如面对镜头似的，脸上挂着无懈可击的自信微笑，从容不迫地紧接着对方的话音回道。朱笠无言以对地顿了一下，随后恢复成严厉的表情，面沉似水地问：“我记得上面应该是下达了禁止报道异类相关新闻的政令吧？为什么明知故犯？”
　　孟婕泰然自若：“新闻记者拥有报道自由权。我不懂那哪部法律的哪项法条给了你们限制我们报道事实的权力。”
　　朱笠：“……”
　　他承认自己小看这个女人了。
　　“上午《聚焦时事》播出的同时，燕川电视台的官方号发布了这个视频。然而账号管理人却根本不清楚此事。”他点开一段视频，将电脑转向孟婕。听着惊心动魄的惨叫声，斜眼一瞟充满残肢横飞、内脏满地的血腥画面，孟婕无动于衷地收回了视线。
　　“这是你擅自上传的吧？看样子，似乎是在《通灵者》最后一期拍摄期间偷偷录制下来的。为什么把倪子坤杀人的场景拍下来发到网上？”
　　“只是为了提醒世人，他们信任的政府究竟有多阴险卑鄙而已。”
　　朱笠神情冷峻地盯了孟婕一会儿，继而转回电脑，沉声道：“异类存在的曝光，从一开始就是塞勒涅计划好的吧？煽动人们对异类的恐惧心理，又将所有矛头指向政府，还说出‘在觉醒之前，没人知道自己是异类’这种引起大众恐慌的话。你真以为这样做能替你弟弟讨回公道？”
　　孟婕沉默片刻，突然笑了出来：“既然专员你能说出‘替我弟弟讨回公道’这句话，那就说明你也知道我弟弟是因为你们手下人办事不力而惨死的。那么，我以帮助你们敌人的方式向你们复仇，也无可厚非吧？”
　　朱笠：“……”
　　“我没有任何联络塞勒涅的手段。每次都是他们找的我。所以我劝你们还是别在我身上浪费时间了。要杀要剐请便。”
　　看着孟婕应付观众般的标准笑容，朱笠没有回话，而是让人把她带走。孟婕走出讯问室，恰好目睹旁观审讯的三组从隔壁出来，上前对晨星笑道：“晨专员，别来无恙啊。”
　　晨星一头雾水地眨了眨眼，她并不知道对方为何认识自己：“……嗯？”
　　孟婕没有解释，而是笑着跟押着自己的人离去了。晨星奇怪地凝视她的背影，恍惚间，耳畔忽然响起了一个仿佛从非常遥远的时空传来的声音——
　　“晨星姐姐，超能力不应该是用来救助他人的吗？为什么反而会害自己身边的人遭受灾难呢？”
　　即使是积压了长达数年的怒火，一口气喷出来，也会后劲不足，进而逐渐消亡。以众多民众和治安工作人员的牺牲为代价，愈演愈烈的异类暴/乱终于有了减缓之势，而普通人对异类的惧怕和憎恶则与日俱增，似指数函数般无休无止地攀升，以至于比起凶残猖狂的异类暴徒，眼下首先需要平复的，反而是普通人的愤懑与不满。然而这显然无法在短时间内达成，市局也因此成了鸡声鹅斗的菜市场。
　　“……你知道昨天有多少人因为看到别人戴了类似手环而跑到局里举报他们吗？四十啊四十！这还算少的！有一天甚至达到了七十！你说这些人就闲得那么蛋疼吗？脑瘫不会早点去医院治吗？啊，因为是脑瘫，所以连自己有病都不知道吗？居然还有脸职责我们警察玩忽职守，让那么多异类逍遥法外。你他妈那么牛咋只会在我们面前逼逼？你他妈都能上天了，咋还不代替我们这些饭桶警察拯救世界呢？真是的，果然世上最不缺的就是傻逼！”
　　甯安一接起电话，卜瑞珉就自顾自连珠炮似的抱怨起来，乃至于后者发泄完前，他根本插不上嘴。听着卜瑞珉由于一口气说了一大段话而微微喘气的声音，他苦笑了一下，道：“异类终究是超乎常理的存在，人们需要时间来接受。”
　　“哼，真的只是时间的问题吗？”
　　“……”
　　“其实不仅一般民众，我身边也有很多同事对异类产生了莫大的排斥感。尽管激进派异类的所作所为罄竹难书，作为维护公共治安的警察的正义感我也理解，但怎么说呢，即使矛盾激化得越快，矛盾根源也就越深，可异类是最近才被曝光的，在此之前，人们完全不知道有这个种群，又何来所谓矛盾？我若是塞勒涅的首领，一定会利用好异类‘几十年被政府打压’的悲惨历史，以博得大众的同情和支持，而不是像现在这样闹得整个社会都鸡犬不宁。”
　　“恐怕，塞勒涅所谓的解放和自由，并不包括普通人的生存空间吧。”
　　“……”
　　“只有愿意和普通人和平共处的异类，才会考虑博取大众同情和支持的方法。然而这对于一度为部门所迫害的异类而言，几乎是不可能的。况且，异类和普通人的矛盾早就存在了，它伴随着两个种族的差异而生、根深蒂固，只不过由于政府的打压行为而暂时转移到政府身上了而已。”
　　卜瑞珉细想了想，感觉的确是这个道理：“话说回来，你们那边怎么样？应该也很忙吧？”
　　“嗯。因为异类伤人事件依旧时而发生，部门每天都派了一半人手出外勤。”
　　“那你现在呢？”
　　“巡逻中。因为有一位非常优秀的驾驶员，我才得空接你电话。”
　　听到“驾驶员”一词，欧阳尧旭向右瞟了一眼甯安，然后默默收回了视线。
　　“哈哈，那还真是打扰了。行了，就这样吧。哥喊我了。要是被他发现我躲在厕所偷懒的话，绝对吃不了兜着走。”
　　挂掉电话，甯安看了眼时间：十二点三十六分。
　　“找个地方吃午饭吧。”
　　“哦。”
　　欧阳尧旭应了一声，用GPS寻找附近的餐厅。到达目的地后，甯安透过落地窗望了望内部的豪华装修和其中衣着不凡的顾客，调侃道：“终于吃厌平民餐了吗？”
　　“没。”尽管从小娇生惯养，但欧阳少爷对食物的耐性却意外强悍，哪怕天天吃同一道菜，他也不会腻。这是他跟随晨星去食堂吃午饭后，才发现的自己不为人知的一面。
　　“上次你不是请我吃晚饭了吗。这次我请，算回礼。”
　　“可价格差太多了吧？”
　　“所以这回请了后，你必须得慢慢还我。”
　　欧阳尧旭说罢，略微扭捏地别了过头。甯安忍不住笑了笑，道：“嗯，我知道了。”
　　真正高档的餐厅，是让人一踏进门内就会立刻肃然起敬的地方：音乐、灯光、桌椅摆设和整体氛围无不透露着一种庄严的压力。甯安虽然光顾过豪客来和必胜客等牛排馆与披萨店，但这些餐饮店并非真正意义上的西餐厅，而且一般仅为客人提供一副餐具。因此面对着桌上琳琅满目的大小盘杯与刀叉勺，他不禁有点手足无措。抬头一瞧对面的欧阳尧旭，见其吃得极为优雅且游刃有余，一时间不由自主地看呆了。发觉对方直勾勾地盯着自己，欧阳尧旭顿了一下，不解道：“怎么？菜不符合你的口味吗？”
　　“没有。”甯安笑着摇了摇头，“就是感觉，欧阳尧旭你果然是名门出身的少爷呢。”
　　“突……突然间说什么废话！”由于这回答令人始料不及，欧阳尧旭的脸不由得瞬间通红了起来，“我要不是少爷，这世上还能有谁是少爷？！笨蛋！”
　　“嗯，确实。”甯安也觉得自己说了废话，点头表示赞同，“不过‘笨蛋’这个词还是省了吧。说话不能这么没礼貌。”
　　“不是你让我在你面前放松一些吗？”欧阳尧旭不以为意，理直气壮地回，“既然说出口了，就要为自己的话负责。”
　　“放松不代表着可以对年长者说失礼的话。”甯安一板一眼地道，“下次再这么口无遮拦的话，做好接受惩罚的准备吧。”
　　“……哼。”欧阳尧幽怨地噘起嘴。
　　“说起来，我不太懂正式西餐刀叉的使用方法。可以教教我吗？”
　　“诶？”欧阳尧旭怀疑自己幻听了，不自觉面露讶异之色：“你……不会用刀叉？”
　　“一副的话，当然知道怎么用。但这里的实在太多了，一共有八件。”甯安如实回道，“不过印象中，似乎是不同的菜搭配不同的餐具。”
　　“呃……嗯。”
　　一向无所不能、永远那么高高在上的甯安居然主动请求自己这个总是被他呼来唤去的小碎催教他西餐礼仪，欧阳尧旭怀疑自己今天不是吃错了什么东西，就一定是在做梦。看他一动不动地发着愣，甯安奇怪道：“怎么了？不愿意？”
　　“……没、没有！”欧阳尧旭一个激灵回过神来，随即低头一本正经地讲解起来：“放在你正上方的是吃甜点用的刀叉；右边分别是汤勺、鱼刀和主菜刀；左上方是面包盘和黄油刀，下方是鱼叉和主菜叉。使用顺序基本是从外到内。吃小粒食物的时候不要用勺子而是餐叉；如果是鱼的话，上层肉吃完后不要把鱼翻过来，而是剔掉鱼骨再吃下层。如果还有不懂的话，你等下看我怎么吃，照着做就行了。”
　　“原来如此。我明白了。谢谢你。”
　　欧阳尧旭偷偷瞄了眼认真盯着餐具默默在脑中复习的甯安，细若蚊鸣地补充道：“当然，你要是不想按照西餐规定吃的话，也可以随意一点。我不介意的。”
　　“那也不用。毕竟来这种高级餐厅的机会可不多，相应礼俗还是得遵守的。”
　　“有什么不多。喜欢的话，我随时可以带你来。”
　　“可这样一来，欠你的餐费就要还到下辈子了。”
　　欧阳尧旭：“……”
　　还到下辈子难道有什么不好吗？
　　他粗鲁地切下一块牛排，塞进嘴里闷闷不乐地嚼起来。这时，两个进入餐厅的熟悉身影引起了他的注意，而他亦当即一脸呆滞地怔住了。察觉到他的异样，甯安循着其视线回首望去，只见一身正装的史佩均在服务员的带领下逐渐走近。
　　上次见面，已是三个月之前的事。彼时还是甯安去探望他由于裴井然而受伤住院。尽管和当时虚弱的病态相比，他明显瘦了很多，但因其脸色健康，甯安也就没有担多余的心。随即，他将目光移至了史佩均的同行者身上。
　　那是一位正值知天命之年的男人：虽然头发半白，身材却毫无走样的迹象；身姿挺拔如松，脚步坚定稳健；曾经的峥嵘岁月化为皱纹深深刻于其眉间，经过时间冶炼的威严气场镇压全场，令人感到近乎窒息的凝重。甯安知道史佩均现在正在学习基金会运营的相关事项，料想此人应该是他工作场上的熟人，遂没有贸然开口打招呼。史佩均也仅是心照不宣地看了他一眼，然后在他邻桌坐了下来。
　　点完餐后，男人声音浑厚低沉地说：“我听徐英说，你最近在各方面都长进了不少。上次提交的项目计划书也获得了全员一致认可。”
　　“那是因为徐主任教导有方。”史佩均漫不经心地客套了一句，继而可惜道：“可纵使计划再优秀，基于对社会现状的考虑，也不得不无期限推迟。”
　　男人当然明白对方话中“社会现状”一词的弦外之音，于是意味深长地瞄了眼他空荡荡的脖子，问：“你没关系吗？”
　　“嗯，没关系。”史佩均完全无视了西餐礼仪，服务员前一秒刚上完前菜，他后一秒就随手拿起主菜叉吃了起来，“听说我要去大企业上班后，我组长就向上级申请将我原来佩戴的项圈替换成了手表，所以还不至于被人举报到警察局去。”
　　“那就好。毕竟我对你可抱有不小的期待，要是被这么无聊的事影响到就麻烦了。”
　　史佩均回以口不对心的微笑：“关于这点，欧阳伯伯您尽可以放心。”
　　……“欧阳伯伯”？猛然间意识到什么的甯安蓦地转头看向欧阳尧旭，却听得“啪”的一声，后者一拍桌子垂首站起，丢下一句“钱包忘在车里了，我去拿”，落荒而逃般地跑走了。一瞥他的狼狈背影，男人略显不悦地吐了口气，连菜都不曾动过一下，就起身离去了。史佩均连忙识相地鞠躬相送，随后嘴角勾起一道坏笑，坐回椅子，一脸幸福地享受起了美食。
　　“史佩均？”
　　“啊，组长。抱歉呢，刚才不方便打招呼。”
　　“没事。”甯安说完，旋即换成了严肃的表情，“史佩均，方才那个人是……”
　　“欧阳尧旭的老爹。”
　　“果然是这样吗。”甯安心道，旋即又问：“可欧阳尧旭为什么忽然……”
　　“谁知道呢。”史佩均耸了耸肩，“不过看样子，欧阳少爷怕是会一去不复返。你的钱包承担得起这满桌的美食吗？”
　　甯安苦笑：“钱包里的钱肯定不够。但加上卡里的钱的话，勉强可以。”
　　“是吗，真遗憾。亏我还想出手相助，向你炫一炫富呢。”
　　“炫富？”
　　“嗯。我上个月中旬卖出了两幅画。虽然比不上那些名画家，但也足够来这种餐厅消遣几次了。”
　　“既是你自己挣的钱，还是花在自己身上吧。想必和玉笙也很为你高兴吧。”
　　“那还用说吗。”收到汇款后，史佩均在第一时间扑进和玉笙怀里向他撒娇，告诉他自己终于能自食其力了。和玉笙一边宠溺地抚摸他的脑袋，一边欣喜地向他道贺，然后和他在床上度过了缱绻难忘的一晚。“不过这顿，还是让我请你吧。”
　　“因为想向我炫富？”
　　史佩均无奈地叹了口气：“组长你啊，还真是在奇怪的地方脑子转不过弯来。”
　　甯安摸不着头脑：“不是你说想向我炫富的吗？”
　　“开个玩笑而已，有必要那么较真吗？再说，”史佩均转正身，认真直视甯安的双目，“你替我和玉笙做了那么多，而我们却一直没能回报你，所以至少让我请你一顿饭吧。”
　　对方目光诚恳、态度坚决，似是没有推脱的余地。看着这样的他，甯安禁不住心生感慨：“史佩均你，真是成长了不少啊。”
　　“哼，我可不像某个娇生惯养的大少爷，这么大了还得人哄着宠着。”
　　甯安不置可否地笑了笑：“那我这桌的账单就拜托你了。”
　　“哦，包在我身上。”
　　目送着对方离去，史佩均一手托着脸，另一手将蘸了黄油的面包送进嘴中——
　　欧阳凯和欧阳尧旭吗？还真是一对麻烦的父子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