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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尘世玫瑰 ...

  •   阿加莎八十岁生日的这天,儿子带着她回到了罗德里奥村。
      对阿加莎而言,这几乎是一次朝圣。他们从意大利出发,一路走走停停地回到希腊境内,又花了很多精力用来寻找记忆中那座偏僻的圣山。阿加莎有二十年——或者几乎三十年没有回来过了。透过马车窗户看见的景象让她感到无比陌生:街道、房屋、东正教堂的钟声和阔别许久的乡音。所有的事物都在改变,就连唯一一条通往村子的小径边上也开着她不认得的花朵。但当他们越过歪歪斜斜立在路边的木牌,正式进入罗德里奥村的地界时,一切似乎又都回到了从前。阿加莎忍不住地向前探了探身子,终于从眼前朴实到有些老旧的建筑里发现了记忆中的影子。她握住拐杖的手开始有些颤抖,手心里出了一层汗。越是往里走,她越是抑止不住地想要流泪。漫长的几分钟之后,马车在村西的老屋前停下,有充满好奇心的孩子大着胆子看过来,隔着窗户打量窥望车里的乘客。而阿加莎越过孩子们的头顶,看见灼目的日光洒在圣城坐落的山巅,心如擂鼓。
      村外来的马车吸引了很多人的注意。阿加莎戴上帽子,在儿子的搀扶下迈下马车。她实在是年纪太大了,独自走上两步路都叫儿女看得胆战心惊。阿加莎着实觉得没那么夸张,却又不好拒绝孩子们的关心,只得象征性地伸出手臂给儿子挽住。那些精力旺盛的孩子们就围在不远处,微微张着嘴巴面露惊讶。阿加莎知道,年龄似乎总是会自然地带给人值得尊敬的资本。年轻时的她大抵也做过类似的事,躲在街角惊奇地看着村子里最年长的老头老太太慢悠悠地走过去。时光飞逝,现在她也成了自己曾经尊敬、又有点畏惧的那种德高望重的老太太,会露出慈爱的眼神,在年轻的脸孔上怀念不再来的时日。
      阿加莎站定,尚未来得及环顾四周,就见一个十来岁的女孩推开老屋的木门,嬉笑着扑了上来:
      “外祖母!”
      老太太笑起来,脸上皱起的沟壑又深邃几分。她俯下身,任女孩把一朵刚采撷下的玫瑰插到自己的帽檐上。

      出来迎接他们的是阿加莎的大女儿一家,这位如今也年逾五十的女人总被人说是最像她母亲的那一个。她与阿加莎一样,单纯、善良、活泼中又有点腼腆,总是给身边的所有人带去快乐。能拿得动园艺剪的时候起,她就开始与祖父和母亲学习如何成为一名合格的花匠。她喜欢蹲在花圃里注视玫瑰、雏菊和丁香花,看它们一点一点地绽开在湛蓝的天空里。花期正好的时候,她也会像曾经的母亲一样,穿上最明亮干净的裙子,抱起一捧花送去恢弘的教皇殿。后来祖父离世,母亲也日渐力不从心,刚刚结婚生子的大女儿接过他们的事业,自此将后半生献给了花朵、枝叶和泥土的世界。这片凝聚了几辈人心血的花圃中开出的鲜花,也自此在圣域教皇殿的窗台上,十年如一日地绽放了下去。
      傍晚的时候,女婿也带着年长的外孙回来了。他们在村子另一头的店铺做石匠生意,就像阿加莎那位早逝的丈夫一样。她想起这些,忽然叹了口气,对丰盛的晚餐也没了兴致。刚喝了半碗玉米浓汤的老太太突然站起来,走到壁炉边的椅子上坐下,眯起眼不知在想些什么。被留在餐桌上的晚辈面面相觑,最小的外孙女看了看这边,又看了看那边,最后直接抬高声音问:“外祖母,你为什么不好好吃饭——?”小女孩话音未落,直接被母亲警告地拍了一下胳膊。没人再出声了,很长一段时间,屋里只听得见餐具磕碰的响动、柴火的燃烧和阿加莎绵长的呼吸。本该热热闹闹的八十寿宴不得不匆忙收场。大女儿和外孙去收拾厨房,女婿则带着小外孙女去院子里玩了。阿加莎假寐小憩了许久,再度睁开眼睛的时候,看见儿子搬了个矮凳,走过来坐到了她的身旁。

      “您在想什么呢?”儿子撑着手臂问她,可阿加莎抿起嘴唇,一声不响。
      “……罗德里奥其实变了很多。这些年,我时不时会回来几趟,每次都有这种感觉。街道在变宽敞,房屋在变结实,人也变得越来越充满活力。”阿加莎不吭声,儿子就径自说了下去,“我可还记得,当初我决定离开村子去外面闯荡,那时候根本没几个人会有这种想法。但后来,也不过十来年之后,越来越多的年轻人开始走出去了。”
      阿加莎看了他一眼,双手交叠起来放在腹部:“教皇大人公开支持过这样的事。那位大人一直希望,村子里的所有人都能生活得越来越好。”
      “啊……是啊,教皇大人。我小时候见过他。”
      “我小时候也见过。”老太太轻轻地“哼”了一声,语气里竟然带上了些孩子气的骄傲。
      在教皇大人还不是现在的“教皇大人”的时候,阿加莎就见过他了。这当然值得骄傲,而且她要骄傲一辈子,即便死了,被埋在地底下了,她也要把这骄傲带进坟墓里去。
      “母亲。”儿子隐约觉察出了阿加莎的心思,侧过身把凳子挪近了些,轻声提议道,“不如明日,我陪您到圣域去看看吧。”
      阿加莎仍是不说话,但也没有拒绝,那便是同意了。得了答案的儿子站起来,走之前又说,他们留了些饭菜,若是等下母亲又饿了,就叫人帮着去厨房盛出来热热。阿加莎摆了摆手,示意知道了。过一会儿,她静静地取来针线盒,就着壁炉里升起的火光继续给小外孙女缝制衣裙。她娴熟地穿针、引线、让两片布料顺利地结合在一起。落下不知道第几针的时候,她忽然想起什么事,头也不抬地叫了儿子一声:
      “明日……叫你姐姐去摘些玫瑰。”

      阿加莎几乎从不与孩子们谈起她年轻时的事,尤其是那场圣战,它带给了阿加莎这一辈人永生永世也难以磨灭的深刻印象。阿加莎仍然记得神明之间的博弈如何肆无忌惮地搅扰起人类的土地。冥斗士带来的风暴击破了村庄的安宁与平静,像是一场洪水,又像是一场海啸,但远比那些都要更加凶猛,没有任何一种自然的产物能与神祇的手笔相比拟。很多人死去了,但更多的人活了下来。阿加莎的父亲在那次袭击里受了伤,落下来病根,每年雨季都饱受腰痛的折磨。阿加莎要幸运得多,那一天的最后,她除了手肘和脸颊上沾了灰扑扑的尘土之外毫发无损,但亲眼目睹的鲜血与死亡仍然在女孩幼嫩的灵魂上刻下重重的一刀,成为一个永远不会愈合的疮口。
      差不多五十多年前的时候,阿加莎与还不到十岁的儿子讲过雅柏菲卡大人。她已经记不得起因了,好像是她望着花圃里的玫瑰发呆的样子被撞见,小孩子便凑过来问她在想什么。阿加莎回答说:在想一位故人。那时的阿加莎必定还能回忆起很多细节,诸如与雅柏菲卡大人的几次相遇、几次对话,甚至还记得双鱼座黄金圣衣臂甲上的花纹走向。毕竟少女时的阿加莎其实不太敢直视对方的眼睛,也不敢看那张后来叫敌人也称赞美丽的脸庞。直到雅柏菲卡死去——直到那个时候,她似乎才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用目光仔细地描摹出双鱼座战士的容貌,尔后永远地记在了心里。
      七八岁的小孩子听不出母亲那些话里的情感,只看见阿加莎一会儿在笑,一会儿又开始流泪。小孩子鼓着腮帮子,颇为早熟地惊叹“母亲心里竟然有别的男人”,晃着腿威胁她要去告诉父亲,大概想以此讨得些零食做贿赂。而阿加莎伸出手指戳向儿子的脑门,毫不留情地叫他停止不切实际的歪心思。
      “胡说,你父亲可不会为雅柏菲卡大人生气的。”
      儿子扁扁嘴,没回答,直接地跑走了。小孩子到底有没有出去乱说,阿加莎也不知道,但即便是说了,大人们终归也就是一笑了之。雅柏菲卡大人是光荣的黄金圣斗士,是罗德里奥村和全人类的英雄,谁的心理没有他?谁会不爱戴他呢?阿加莎不是情窦初开的小女孩了,她分得清各种各样的爱。若说没在那个意义上动过心,也是不可能的。当初的小女孩把对方递来的一株玫瑰捧在手里,怔愣地望着渐行渐远的金色背影悄悄红了脸,但短短的几日后,她直面的东西变成了狮鹫兽锋利的翅膀、散落空中的玫瑰和红到刺眼的血泊。阿加莎短暂而美好的心动最后只剩下一株玫瑰,花茎上甚至被细心地弄掉了刺。她把玫瑰放进加了水的陶瓶里,就当它是雅柏菲卡大人生命的最后延续。不久之后,最后一片花瓣凋落的时候,阿加莎把枯花葬进花圃边上,为它守了一晚的灵。
      又过了几年,阿加莎像是罗德里奥村里无数普普通通的女人一样,结了婚,生了孩子,慢慢地变老。有关圣战的记忆似乎也渐渐地被生活与劳作覆盖了下去,新出生的孩子们生活在前人创造的和平里安稳地长大。但阿加莎没和人说过,她与她丈夫初次相遇在一个雨天,回家路上的石匠青年看见了缩在小店屋檐下躲雨的年轻女人,然后把手上唯一一把伞送给了她,自己冒着雨跑了回去。后来他们非常顺理成章地相爱了,直到谈婚论嫁的时候,青年握着阿加莎的手,对她说:“我一定会永远保护你。”阿加莎当场哭着撞进对方怀里,来来回回地重复一句话:
      “我不要你保护我,我只要你一直在我身边。”

      阿加莎抱了一捧新摘的玫瑰上山。前几天下过雨,本就不太好走的山路变得更加泥泞,让她的拐杖和裙摆上都沾满脏兮兮的泥巴。儿子不放心年老的母亲,提出要背她上山,可被阿加莎斩钉截铁地拒绝了,只好改为搀扶,每一步都走得小心翼翼。平常十来分钟的路程叫这一对母子生生走了一个小时,到圣域竞技场的边缘,阿加莎拄着拐杖稳稳站定,抬起眼,目视戴着银白面具的高挑女人一步一步走来。
      “……母亲。”
      “嗯……今日有空?”
      “我请了假,杂事都交给后辈去处理了。”
      老太太点了点头,没再说话。
      阿加莎家这位小女儿是当年最不令人省心的一个,从小便活泼过头,一刻也坐不住,得空便跑去街上与男孩子们一起下河抓鱼,每次都弄得一身脏兮兮。阿加莎和丈夫都不忍心板起脸教训她,备受偏爱的小姑娘便得寸进尺,不知道什么时候学会了打架。那个年纪的女孩比男孩发育早些,小女儿姑且还能在同龄的朋友间占据上风。阿加莎起初只当是孩子们的打打闹闹,直到后来被邻居家气势汹汹地找上门来,才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阿加莎发了很大的火,扬起手掌几乎要落下一个巴掌,可她的胳膊在半空中举了半天,最后还是在小女儿不安的眼神中放下去了。她深吸一口气,声音几乎在颤抖。“欺侮弱者并不能证明你的强大。”她摇摇头,只说了这么一句。
      后来家中突然发生了很大的变故。先是阿加莎的父亲离世,之后不过半个月,丈夫又在一场意外中丧生。不到四十岁的年轻寡妇不得不一个人扛起所有的重担,生生凭着一片花圃和一家小店养活了四口人。那时长女刚刚成年,另两个孩子本还是懵懂于生死的年纪,却也因此而忽然地长大了。二儿子不安分于这半岛上偏僻的一隅,带着好奇与热情辞别了小小的故乡,最后像是两三个世纪以前的古典学者那样,西行直到土耳其人的手伸不到的地方,在另外的国度落脚。而某一天,小女儿突然对母亲说,她要去当圣斗士。
      阿加莎沉默了很久,末了,她盯着女儿的眼睛,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
      “可以,你去吧。”她抿起嘴唇,“你去吧——但去了便不要再回来。”
      小女儿吸了吸鼻子,强忍住眼睛里翻涌的泪,扑上来吻了吻母亲的脸颊。第二天清晨,小女儿打算不惊动旁人地悄悄上山,却在她的包裹上发现了一枝还沾着露水的玫瑰。阿加莎站在家门口,给即将远行的小女儿裹上一条崭新的围巾。
      “如果有一天你获得了力量,拥有了施展暴力的能力。你一定要记得,用它们来守护——守护你爱的一切;而不要去摧毁,哪怕是愤怒、或者仇恨。”
      阿加莎勾起已经发白的鬓发,露出一个微笑。
      “前路艰难,孩子——要保重。”

      小女儿后来到了圣域,也总是会想起这些事,想起母亲说过的话。阿加莎每年都会在花期正好的时候为教皇殿送上一束娇嫩欲滴的玫瑰,尔后她会独自走去圣域的慰灵地待上一会儿。她从来不会进到里面,只是在边缘处供人休息的石凳上安静地坐着——至少女儿每次找到她的时候都看见这样一副景象。她慢慢地察觉出了母亲与圣域之间可能存在的联系,从许多圣斗士前辈那里、甚至是黄金圣斗士大人和教皇大人那里听来的片段姑且拼出了一个不完整的故事。但她不知道该不该开口询问,也不知道如何询问。就这样过了几年,阿加莎突然大病一场,在外赚了钱的儿子将她接去了意大利养病,自此直到她八十岁生日的这天,再也没有回到过希腊。
      阿加莎沿着三十年不见的山路走向圣域的慰灵地。女儿跟在她身边为她拨开挡路的树枝和杂草,也时刻注意着不让母亲脚下打滑。阿加莎走到她过去时常坐着的那张石凳边,顿一下,忽地提起裙摆,颤抖着撑起拐杖,迈进了立满了石碑的草丛中。
      行动缓慢的老妇人艰难地穿行在无数的石碑间,有的刻了字,有的没有——或者是刻痕已经被风带走了。女圣斗士紧紧跟在后面,看着阿加莎一个挨一个地走过去,一个挨一个地看过去,最后动作突兀地停在其中一个石碑前。她似乎腿一软,几乎跪下去。女儿被这反应吓了一跳,慌忙伸手要去扶她的胳膊,却见阿加莎双手用力地拄着拐杖,惊险地稳住了身体。
      女儿停在不远处,不敢再接近,只是看着母亲扶着拐杖,额头几乎贴上手背,弓起的脊背不停颤抖。她一会儿笑起来,一会儿又开始流泪。女儿自觉地沉默下来,低头看了一眼石碑上刻着的名字。就在这时,阿加莎翕动已久的嘴唇里终于吐出沙哑的、断断续续的、却又无比掷地有声的嗓音:
      “真是……多么美好的一天——雅柏菲卡大人。”

      阿加莎想过她要死去的那一天。她当然想过,她已经很老了,她已经八十岁了。她当时如何想,现在还如何想——她要死在故乡,在罗德里奥村下葬,就葬在老屋庭院里那片花圃边上。她的父亲、她的丈夫、还有雅柏菲卡大人送她的那株玫瑰都葬在那里。她就要与这些她所爱着的一切相伴,直到——直到世界末日?但她希望那一刻永远也不会到来。
      于是,她站在石碑前,忽然说:“我要留下来。”
      “……您说什么?”
      “我要留下来。去告诉你哥哥,我不和他回意大利了。”
      “可是母亲……”
      “我已经八十岁了,不愿再折腾了。”
      小女儿还想说些什么,面前却又递过来一束玫瑰。
      “这束花……就去送给教皇大人吧。”阿加莎轻轻地合了合眼,待女儿把花束接过去,又将手搭回拐杖上,“我在这里再待一会儿……让我一个人再待一会儿吧。”
      “您可以亲自过去送一趟,教皇大人前阵子——前几年,还向我问起过您。”
      阿加莎听了这话,闷声笑了起来:
      “圣域的阶梯可不友好,孩子,我已经八十岁了,我已经八十岁了啊……”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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