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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5、灯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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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日里的街巷只有稀疏人影,夜间的小路更是静谧,唯有风声呼啸而至,吹得树梢簌簌作响。
周鸠的头发难得用绸缎绑起,腰间佩了两剑,窄袖劲装,少了些平日里的疯癫,不说话时,周身满是冷意,神色寡淡。
道路很窄,两人不便并肩而行。
永安走在前方,衣着轻便,提着灯笼。
周鸠观察她半响,她走起路来,并不像那些贵族一般软绵绵的,倒是颇有力量。
永平四年,北夏善慈皇后大行巫蛊之术,毒害皇嗣,后自缢于冷宫。永安公主替母求情,却被拆穿岁星身份,圣上大怒,将其关于冷宫。
永平五年,永安公主被贬为庶人。
他派出去的探子查到得情况,过程虽并不一致,但结果大差不差。
永安这个称号,在永平五年,就被剥夺。
从天之骄子到跌落泥潭。
周鸠念及此,视线落到永安的那双手上。
她的手并不细腻,看起来甚至有些茧子。
但这同周鸠没什么关系,他算着时辰,极为保持公平公正的原则,自然的伸出手来,懒散出声:
“嫂嫂,灯笼。”
永安奇怪的看他一眼,将灯笼递给他。
周鸠接过灯笼。
光亮自后到前。
周鸠的影子铺陈得落在地面,杂糅着永安的影子,亲昵又黏糊的撒在前方。
周鸠眉眼一扫,笑意浓重:“嫂嫂如今和我这般,倒是显得有些对不起四哥了。”
他几乎靠在永安的肩上。
永安下意识上前一步,却被他揽住了腰肢。
他的声音更近,如同蚂蚁般细密的钻进她的耳边,亲昵又含糊:“嫂嫂,别急嘛。”
周鸠微微点头,他的唇瓣甚至落于她的耳尖之上,暧昧不清的笑着,拉长声音道:“鸠和嫂嫂在此,可算是地为被,天为衣……”
他的话音还没落地。
从前方而出的剑光直指两人眉心。
周鸠揽住永安的腰,他弯腰躲过,眉眼的笑意越发浓重,眼底满是兴味,兴致勃勃的垂头问永安:
“嫂嫂觉得?”
“彭”得一声,剑身出鞘。
周鸠听声辨位,剑身刺进此人的身体。
他偏头瞬间,垂及肩头的发和绸缎纷纷扬扬的落到永安的肩上。
永安哪怕勉强抑制住面色的惊恐,可依旧心跳如鼓,头晕目眩。
在这间隙,她听到揽着她的蛇精病嗤笑一句:
“是四哥,还是你在北夏的那位好哥哥呢?”
——嫂嫂觉得,来此埋伏之人,是四哥,还是你的二皇兄呢?
永安心下一惊,她仰面看向周鸠。
他似乎并未对她设防,微凸的喉结往下处,是暴露出的青筋。
似乎只用一击。
周鸠抱着她,手上的剑未停,甚至还抽空问她一句:“嫂嫂,不刺杀鸠吗?”
他微偏头。
聚起的内力将箭矢震远。
那双眼睛里似乎闪过蓝色,瞳孔微微扩大,兴味盎然。
风声鹤唳,兵器相接声。
永安听到自己鼓鼓的心跳声,眼底是被反射的白光,她抽出周鸠的佩剑,刺进了孟行止的体内。
孟行止的瞳孔扩大,他吐出口血,几乎是不敢置信的看着永安,声音也变了调:“阿攸?”
永安有一阵恍惚,她似乎很久没有听到过这两个词,扯起唇角,冲孟行止笑了下,剑尖却又行进两步,她偏了偏头,声音有些飘渺:“二皇兄,好久不见。”
哪怕往日私下传密信。
他们也算是头一次这么光明正大的遇见。
尽管是生离死别。
不远处刀剑相抵的声音,依旧在持续。
她看向孟行止,一字一顿道:
“北夏不是周鸠灭的,是国军只知享乐,贵族只知鞭笞奴隶,宦官当道,民众不堪赋税,摇旗呐喊,百姓起义而亡的。”
她的面颊上有泪,混在血中,那张芙蓉面几乎可怖:
“对吗,二皇兄抑或者是北夏最后一位君王?”
孟行止从一开始,就在骗她。
“三皇姐也并没有死在周朝将士之下,她是为了保住北夏最后的名声,自缢于城楼之上得,对吗?”
孟行止看向永安,他的面上又浮现了当年的癫狂之色,他大声道,却因为心脏不堪负荷而变得微微喘气:“是又如何?孟攸,你是北夏的公主,是北夏的臣民,就为了这个乱臣贼子而不惜杀死我吗?”
永安盯着他,泪水簌簌而下,声音却坚定:“二皇兄,不用如此。我知道,我这样的乱臣贼子死后会下十八层地狱。”
“可是,二皇兄,就算北夏重新成立。难不成那些百姓又要重新成为狩猎场的奴隶吗?”
“让他们不明不白,刚出生,便被父母为了几两碎银卖进狩猎场,自从完全成为狩猎场的奴隶,跟狗一样乞食。普通的荣色死于乱箭之下,上等的荣色被纳为姬妾,碾转送于各路大臣手中,死后被野狗分食吗?”
她手中的长剑对穿孟行止,面上几乎露出悲切:“忠贞之臣死于变法,奸宦之人风生水起,这样的北夏……”
孟行止瞪大眼睛。
雷声阵阵,白光一闪而过,从东到西,几乎将天地分割成两个部分,地面的杂草也多了些亮意。
他咽下最后一口气的时候,
看见永安的长睫滑落,声音低切,说完最后一句话:
“灭亡,也是罪有应得。”
——这样的北夏,灭亡,也是罪有应得。
孟行止不甘的瞪大双眼,彻底咽气。
夏季多雨,雷声落下之后,便是豆大的雨珠,从天而降,砸落在地。
周鸠和永安是面对而站的。
她刚开始面上有血,眼神坚定,给那张清冷的面容添了几分艳。
随着她的眼眶有泪划过,血液也凝固成血污,可她眼色悲切,引人夺目。
可如今。
豆大的雨珠砸落,弄花了她的面容。
可依旧,吸引着他的目光。
哪怕身处雨中,周鸠依旧感觉浑身滚烫,似有血液上冲,他的喉结滚了滚,视线落在永安的身上。
她的手在发颤。
剑柄不知掉落在哪里。
头发也乱七八糟。
周鸠不知为何有些看不惯,他上前,凑近永安。
永安只是茫然的扬了扬眼睫。
没有如同之前那般,兔子似的受惊,厌恶又仇恨的视线。
周鸠微皱了下眉,他调笑似的开口:
“欸,嫂嫂,你杀我那日,手可没有抖得这么频繁。”
但他好像说错了话。
她依旧没什么反应,只是眼睫颤了下,随即突然掀开了眼帘,不知是泪水还是雨水,簌簌的落在她的面颊上面。
她看向周鸠:
“皇陵在此处,或许可寻得宝藏。”
她的声音越发冷然和平静,视线落到孟行止的尸体上面。
她同这位二皇兄虽不亲近,但若是没发生告白一事,她会替他敛尸,可是此时,她动了动眼帘,低声道:
“周鸠,他能不受辱吗?”
“尸体?”
周鸠嗤笑出声,他站直身体,懒懒散散的开口:
“我是个疯子,又不是个鞭尸的变/态。”
永安一梗,她常常同周鸠无话可说,便垂着眼帘,看着侍卫将孟行止的尸体拖走。
血痕很快被雨水冲刷干净。
此处依旧干干净净。
她最后看了两眼孟行止的尸体,转过身,脚步却有些不稳,她站在原地,闭了闭眼睛,又很快的睁开,又往前迈出两步,腰身却突然一紧。
她被周鸠抱进了怀里。
他没有穿宽袖长袍,劲装单薄,隔着层薄薄的衣服,两人几乎相贴在一起。
周鸠低眸看了眼挣扎的永安,他扯了下唇角,嗤笑出声:
“你放心,我对你没什么兴趣。”
“但是呢,”
他眉眼处的疯劲似乎褪下去许多,也没有故意恶心她唤她嫂嫂,语调上扬,语气散漫:
“我这个人呢,本来就是乱臣贼子,所以呢,对乱臣贼子一向极好。”
永安懒得同他说话,她一闭眼。
脑海里都全是鲜血。
从北夏到西周。
母后自缢在冷宫的血。
溅在白玉阶上的血。
和亲途中,流民的血。
……
到现在,二皇兄的血。
周鸠抱着她前行,他似乎并不在意她不说话,声音散散漫漫的,东扯一句,西扯一句,哪怕再疯,依旧是散漫的高高在上感。
他突然止住了东家狗西家鸡的事儿,来了句:
“我以前在北夏呆过一段时间。”
“不算很长。永平三年,领着群人,刺杀了前往祭祀的永安公主。”
永安的长睫猛然一颤。
她记得,那次刺杀。
和那句,
灾祸将至,北夏将亡。
他的语调依旧松散:
“最后当然是没有刺杀成功。”
“那群人也自爆了。”
“我以前确实是个蠢货,但喜欢苟且偷生。”
“路上袭击了侍卫,偷偷的跑了。”
“那个时候,一根筋,到处惹事,又不会说话。”
“街上还总贴着我的画像,浑浑噩噩过了阵子。”
“那位小公主又要祭祀,路过我时,给我了些吃食,又碾转几地,这才活了下去。”
永安沉默着。
她自从知道狩猎场的奴隶从何而来之后,便总是想着行行善事。
最后一次祭祀,母后自缢。
她被赶鸭子上架,确实在长白山脚遇见了个乞丐。
原来是周鸠。
周鸠懒懒散散说完这些话,他的声音没有什么波动,甚至连癫狂都称不上,只是稀疏平常的讲完这些话。
却在孟攸沉默的间隙中,指腹碰了下她的眼泪。
声线依旧懒散。
他却在喊她,
“孟攸,”
“我说这些,没有别的意思,”
“就是想说,”
随着最后一阵雷声下落,他的声音也钻进她的耳中,平静又痞懒:
“活着并不可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