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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落扇 ...

  •   “衡沚到了?”

      早过了早朝时辰,新帝穿着夸张的金龙绣纹常服,倚着个娇滴滴的美人。

      膳食局一桌早膳上了几十道,这会儿新帝挑挑拣拣,指挥美人给他布菜。

      “回陛下,召侯世子已经在殿外候着觐见了。”含胸低头的这个,便是回宫来夹紧尾巴的薛平了。

      上回那件事,薛平的自作聪明确实得了新帝的欢心,赐了他城中一处好宅子。得了赏,他服侍起来便更加上心了。

      新帝咬了半个牛肉盒子,满意地点点头。

      召侯世子来得快,让新帝更加觉得自己的敲打有用。

      “行了,撤了吧。叫衡沚进来。”

      都城的初冬惯有寒风,昼夜交替间乍冷,不算好受。

      衡沚在殿外从天色蒙蒙亮,站到衣衫空隙里都是冰冷一片。新帝未起身时,他便在廊下等着了。

      这新帝一早起来,也不上朝,就在屋子里燃了灯,将美人召来聊天。

      几个大臣要来议事,都被薛平腆着脸说尚未起身,硬打发走了。

      还真是有些昏君风范。

      从阿姀毫不掩饰对于这位新帝的不喜,衡沚心中的秤就已经不平了。

      人总是这样。每每对某人已有了不算好的印象,倘若他日遇到友人也作了不算好的印象,那么此人的风评一传十十传百,就差不多一泻千里了。

      在无知无觉间,阿姀就成为了衡沚的这个“友人”,新帝就成了这个“某人”。

      缘无定数,玄不可言。

      殿中的侍从来来回回几趟,将杯盏碗碟齐齐撤下。

      又换了一批侍女将新茶净手一类的东西全都送进去,再撤人出来,衡沚才看见了薛平一掸衣服在殿前站定。

      “传陛下口谕,宣召侯世子衡沚觐见。”

      衡沚拱手听了诏,直起身来见薛平腰杆子笔直,像是生生受了他一礼。

      规矩摆在这儿,传旨的无论是内侍还是官员,宣了旨意后若是两方身份悬殊,是要平礼以示互相尊重的。

      人在屋檐下,即使薛平不平这个礼,这四周的人也不会觉得奇怪。

      仰人鼻息在这宫里也是分阶层的。长秋监的监令仰陛下的鼻息,他们这些小喽啰,就得仰长秋监的鼻息。

      “世子,请吧。”他咧嘴一笑,叫人给衡沚开了路。

      天子游猎图呈到新帝手上,他才露出满意的笑容。

      为了维持自己纨绔的真名声,衡沚并未低头垂眼,将新帝的表情变化尽收眼底。

      阿姀的话便回响在衡沚耳边。

      “能问恪州要天子游猎图,就说明我这位皇叔死性不改。他这人就是好面子,听人说天子游猎图是天将贤主才会得手,自从继位便在宫中他发了疯地找。”

      “不过你也不用太担心他问什么,他根本不通书画,只会看浅显的东西,水平还不如你。”说这话时,阿姀甚至有隐隐的骄傲。

      新帝将长袖一挽,将左右指挥来,“展开!”

      他从前瞧不起怀乘白,觉得不过是落了势的穷书生,还自恃清高瞧不起王宣衡启这种武夫。

      是以等到想寻画时,压根儿不知道真迹在怀乘白这儿。

      只是听说,并未见过真迹。

      贤主得画的说法,是从道士处听说的。画的细节是找了个会丹青的谋士辅重金日日细问的。

      其人也是一瓶子不满半瓶子响,说天子游猎图看落款与特别几处,便知真假。

      新帝叫故作高深的两人哄骗得一愣一愣,深信不疑。

      这会儿站在他后面,穿青色衣服的人,约莫就是这个会丹青的半瓶子。

      新帝满眼放光,手都忍不住伸上去摸了。

      先看落款,字体飘逸娟秀,与其作者汪祁宗的一张帖字迹极像。尤其在写撇捺时的恢弘,是旁人难以得其神韵的。

      再看图中的侍女和远处河边垂钓的老者。

      侍女的唇与身上披帛的朱色,是先用一层胭脂,再用一层朱砂,算是汪祁宗的癖好。

      恪州偏北,不是胭脂虫的主要产地。因为成本高昂,工序也难于一般妇人所用胭脂,一般人作画也早不用胭脂色,以朱砂一类代替。

      这画上的胭脂纯而艳,朱砂红得青涩。结合起来巧妙地展现了侍女裙摆的逼真,仿佛随着视线随风飘动。

      河边垂钓的老者则是汪祁宗的笔误。天晴而身穿蓑衣,是为了遮掩作画时一不小心溅在画上的墨点。

      新帝细细看着这一出,也同丹青先生说的对上了。

      他心中大喜,忙叫人过来,“你来看看此画!”

      那半瓶子是个书生,文绉绉地掏出个透镜来,一处处细细地看。

      衡沚是一点都不担心。

      阿姀临画的过程,他是一点一点看着来的。

      即便是工序繁复耗时极多,也是一气呵成。

      这两个人只看特别之处而不会鉴纸,看一辈子也看不出来。

      半晌——“恭喜陛下!能得此画,必是贤主!”

      半瓶子大声一喊,四周人察言观色,全跟着跪下高喊万岁。

      龙颜大悦,势必是好开口要钱了。

      眼见目的基本达成,衡沚心中也轻快不少,跟着高喊了万岁。

      阿姀和衡沚,归根究底属于一类人。

      即使各自身份都不算低微,却仍尊重银子,从不视财为粪土。

      天下文臣武夫,刚烈的有很多。自己不食嗟来之食,叫做骨气。为人首者,便不能将骨气看得比什么都重要。

      恪州三道的百姓要吃饭,兵士要补强,城墙要加固。风骨此时可顶不上粮食砖瓦,人也不能喝点西北风就饱。

      不出意外,明日若有早朝,衡沚新帝犬牙的名声,就会传遍朝臣上下。

      无所谓。

      衡沚心中只是想,阿姀知道了大约会很满意地点点头。所有人都认不出来,就是对她所学最好的肯定。

      想起当初得到这幅画,还是怀乘白所赠。

      若是真有以后,真有机会,再告诉她也不迟。

      “好!好!好!世子有心了!”新帝满意地点点头,“朕只是听闻这幅图在北地有些踪迹,却不想你真的下了大功夫寻来。如此忠心,朕必将好好赏你!”

      “全凭陛下做主,臣不胜荣幸。”

      算起来衡沚是个少年人。

      进宫时脱去裘服革带,单薄衣衫显得他整个人秀颀挺拔。

      北地的男孩子都是在塞外旷野长大的,天地佑其生长,青山春风做衣裳。

      衡沚得以继承母亲徐氏的好样貌,亦是一骑绝尘。

      即便是心中喜悦,新帝也不由得想,没个女儿真是亏极了。

      好在据薛平所说,衡沚眼光差,找得那名女子上不得台面,他心中才舒畅了不少。

      “大丈夫齐家治国,你父亲过世当由你继承爵位。加上薛平带了你的婚书回来,朕也欣慰得很啊。”新帝笑了笑,叫人来伺候笔墨,“传旨,召侯世子衡沚忠主谨德,婚仪日赐金冠玉带,承召侯位。”

      衡沚叩首接了旨,正寻思着怎么厚着脸提起军饷的事,薛平却开口了。

      “陛下,世子年轻,筹办婚仪陛下不如尽君父之慈,送一份贺礼以示宽仁?”

      这却令衡沚意外。

      只是衡沚更意外的是,新帝这大手一挥,送了他两年的俸禄,这还是按照召侯二品的爵位给的。

      除了银子外还给了金银玉器,珍稀摆件。

      天下更没有白得的好事。

      出了门,薛平身边的小太监讨好地凑过来,问衡沚丘几道的胡姬,还有没有更好看的。

      “我似乎记得,监令启程时带了一个可心的?”

      小太监笑得尴尬,哈哈了两句说不出个所以然。

      衡沚敛了好脸色。

      是了,若不是玩死了仍觉不足,也不会今日刻意讨好他,想再得个新的。

      “告诉监令,我知道了。”

      也不知是风更凉,还是衡沚的话更凉。

      小太监起了一身汗,目送着召侯远去。袍子猎猎捕风,像是个赭色的宫灯。

      宫内银库前前后后,按照新帝的要求整理出了六车赏赐。车队纵列出了宫门,走在大街上惹了不少人侧目。

      人人都知道,自从北地恪州的世子进了一趟宫,便成为了炙手可热的新贵。

      新贵丝毫没架子,往衍庆楼去买了二斤杏花糕和栗子酥,此刻坐在二楼的栏杆边上喝茶吹风。

      云程拎了糕点过来,见寒风料峭,便问,“主子怎么坐这儿来了,都城这风也够冷的。”

      与恪州比起来,都城尚不算北地。

      云程是在恪州长大的,乍来了这里还真不习惯。

      恪州寒风只在深秋,到了冬日便晴空干冷,再过一阵子,便会开始下雪。

      雪总在夜里,一觉醒来便是处处银白。

      “恪州该下雪了,今年比去年冷好多。”云程搓着手,念叨了两句。

      高楼望远,是寻常人找这一处落座的原因。

      远处皇家园林的高塔森然而立,万家烟火在其下。

      寂的寂,闹的闹。

      可衡沚却不同。

      他不望远,只盯着楼下那片空地看。

      令徽九年,为给先帝庆生,衡沚随父亲头一次进了都城。

      都城有家衍庆楼,据说是天下糕点酒水之最佳。

      母亲久病,衡沚想着带些回去,也好给她解一解病苦。

      糕点不易存储,不过他会骑最快的马,走最近的路。

      正在他抬步欲进衍庆楼的大门,一块白花花的东西从他头顶落下来,扼住了他的脚步。

      那是一柄竹骨的团扇。它躺在地上,上面画着明艳的榴花,扇坠上挂着个小巧的玉饰,像是个开口的石榴。

      像是女子的随身物。

      衡沚抬起头。

      衍庆楼的二楼栏杆处,少女一只手托着下巴,另一手垂在栏杆外,以一种极别扭的姿势在打瞌睡。

      乌黑的额发将将遮住眉梢,懒而不倦,如都城的春色曼丽。

      日头的影子被枝叶挡住,摇摇晃晃明暗无辄。晒醒了她,扰得她哈欠连天。

      令徽九年,衡沚十五岁。

      已是五年过去了。

      “主子?”

      衡沚握着茶杯,浅浅弯了一下唇又收敛起来。

      “你说得对,恪州该下雪了。”

      瑞雪新喜,该快马走近路回去。

      瞧瞧准备的那身嫁衣,她穿了冷不冷。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7章 落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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