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礼天成》年可

12、玉珏

　　前厅里，兰玥正坐在位上，她对面，是个精神矍铄的老太太，便是脸上挂着笑，也自有威严在，只不过，她看向年时雪的目光，带了稍许暖意。
　　“老夫人，这便是雪儿。”兰玥介绍道，又招了手。
　　年时雪过去，听她介绍后矮身施礼：“老夫人。”
　　“不必多礼。”施老太太瞧了瞧她，而后又望向兰玥，“不知夫人可否允我与雪小姐说几句？”

　　这话一出，众人面上皆是一愣。
　　施老太太赶紧笑了笑：“老身知道，这确实有些不合礼数，但有些话，老身还是想与小姐先说一说，不知夫人可否通融一二？”
　　话已经说到了这个份上，倒叫兰玥不好意思。
　　因为年辰儒的官职，她实在是没能与这些京城贵家女眷多打交道，如今又是左相家主事的老夫人，她本就恭敬，哪里有不答应的。
　　“老夫人说的哪里话，方才我命人炖了点茶汤，这会儿也不知可好了，”兰玥起身，“我先去瞧瞧，雪儿，你替我先陪老夫人说说话。”
　　“是。”

　　老夫人挥挥手，陪在一旁的婢子也依言退下。
　　年时雪扭头看了一眼空荡荡的前厅，终是最后将目光落在了老人身上。
　　“你可是奇怪，为何老身要与你单独说话？”
　　“小女斗胆，想来老夫人是为了施大公子而来。”
　　如此坦然，是施老太太没想到的，不过，她却也有些欣赏：“是。你如何想的？”
　　原来，今日老太太是来试探她的，若是她装作什么都不知道，是虚伪至极。
　　可既然知道，那么她的态度，也决定了老太太的选择。
　　不是年时雪不想答，而是，连她自己都没有头绪。

　　她如今一个刚回京的小女子，与其说那日宫宴上的她替自己挣了一个第一美人的称号，不如说，是希望自己多一份依傍。现下看来，也算是有些作用。
　　不然也不会劳烦老夫人亲自走这一趟。
　　只是，她暂时摸不准这相府究竟想要一个什么样的少夫人。
　　这些天，关于相府公子的事情，她也打听出了一些。
　　半晌，她终于开口：“那么老夫人能否回答我一个问题？”
　　“你说。”
　　“为什么是我？”年时雪站得端直，并未落下老人面上的任何一个表情，“相府是多少人仰望的地方，施大公子纵有小疾，但只要相府想，应是还有不少比我优秀的女子想要嫁。我虽生在京城，却在江南待了多年，论起学识修养……实在不该是相府的选择。”

　　“你说得对。”施老太太抬腕喝了一口茶。
　　没料到她会承认得这般快，年时雪抿唇，等着她继续。
　　“你母亲曾与我儿媳是手帕交，如今你到了年纪，我那儿媳便就先想起了你。”
　　竟是这一层关系？
　　施老太太淡淡一笑：“我孙儿的情况，你大约是晓得的，只是，相府也不是谁都会娶。我儿媳早先毕竟与你母亲要好，是以了解你母亲脾性，知她女儿不会差。”

　　这话其实牵强，可老夫人这般说，年时雪也不得反驳，片刻才道：“所以在老夫人心中，我并不是最好的人选，那今日又为何来年府？老夫人可知道，不论今日如何，老夫人此举，无外乎在昭告世人，我已经是相府认定的孙媳？”
　　“本来，确实并不是非你不可，但是，”施老太太道，“我孙儿选择了你。”
　　“……”
　　施淳安？
　　“当然，今日一见，我亦欣赏你的胆色。”施老太太也看她，“要知道，寻常小姑娘家在老身面前，可不敢似你这般看我。”
　　年时雪垂眸，退了一步：“小女从未见过施公子，不知如何来的老夫人这句选择。”
　　话音方落，她忽而又想起梦中场景，莫非那日施淳蓁与她对话时，假山后的人是他？！

　　“年小姐，”施老太太起了身，“老身今日来确实唐突，但也希望你能体谅一个祖母想要替孙儿看顾的心。你不必担心，虽然今日之举，城中必有人传言，但只要你一日不答应，相府便一日不会乱来。小姐如今是京都第一美人，上门求娶之人不在少数，相府，亦不过是其中之一。算起来，年小姐其实并不亏。”
　　年时雪心中一怔，果然是相府的老夫人，这话说得她差点就信了。
　　殊不知自今日之后，这想来年家提亲的，都要捏捏自己的腿柱子，能不能与相府相争。
　　不过，老夫人话里有话，她也听明白了。
　　正是因为有相府上门，所以，这后边再有人上门，怕是也不会太差，毕竟，条件与相府差太多的，也不敢相提并论。

　　思及此，年时雪竟是有些想笑。
　　她这婚姻大事如今全要由父亲与兰玥做主，结果如何，实在难以保证，老夫人此番来，又点明了是因为母亲的缘故，分明是想告诉她，她对于兰玥的芥蒂，他们也是知晓的。
　　与其说今日老夫人是来表达诚意，倒不如说，只是来与她分析利害，教她做出所谓正确的选择。
　　可是她何德何能，竟是要叫相府筹谋至此。
　　如此，她倒是突然对那施大公子有了一丝好奇。

　　“老夫人的话，我省的了。”年时雪躬身一礼。
　　“那老身……就静候佳音了。”施老太太将她扶起，这才掏了一只精巧的玉珏来，“来。”
　　“老夫人使不得！”
　　“使得。”老人却将玉珏塞进了她掌心，“我相府求娶的，是你，年小姐。”
　　这话带了深意，年时雪终是没再推拒。

　　兰玥进见山院的时候，一眼就瞧见了窗边习字的人，她低头整拾了一下衣裳，这才跨步进去：“雪儿。”
　　“母亲。”年时雪停笔起身，被她伸手按下。
　　“雪儿回来这么久，因着事情太多，倒是没得空与你好好说说话。”兰玥自在她身旁坐下，勾眼瞧了她的字，回忆道，“几年不见，你都已经写得一手这么好的簪花小楷了，想来你小时候还是坐不住的，闹得很，倒是叫我都常常写不下去……”
　　“母亲。”年时雪打断，轻声道，“小时候不懂事，还望母亲见谅。”
　　兰玥唇角一滞，而后才匆匆别过眼，片刻道：“其实，雪儿若是不习惯，唤我姨母，也是可以的。”
　　她声音很小，年时雪一笑：“母亲说的哪里话，雪儿怕是听不明白了。”
　　“也罢，”兰玥自知失言，她轻咳了一声，“雪儿，关于你的婚事，我与你爹商量了，还是听你自己的意思，可好？”

　　年时雪笔尖稍歇，她知道兰玥心虚，如今还拿父亲来探她口风。不过她又能理解，这几年，她跟着父亲，虽是得了一个沁儿，又名下养着阿瑾，瞧着什么都有，实际上，阿瑾终究不是她自己的孩子。
　　不排除她悉心养着阿瑾是存了真心的。只是她年时雪从江南回来了，兰玥始终担心，担心阿瑾知晓一切，也怕她这个前妻的女儿与她争抢些什么。
　　这个家里，现在最想将她嫁出去的，大约便是兰玥了。
　　只是，嫁给谁，也是兰玥最难琢磨的。
　　嫁得太好，她怕自己的年府地位不稳。嫁得不好，又累得她这个继母得了偏心之名。
　　确实，左相府是最合适的。

　　“一切都听父亲母亲的，”年时雪温顺道，“母亲喝茶。”
　　兰玥被这棉花包一般地抵回来，又不好再提，左右有些为难，只得接了茶水。
　　“不过母亲，雪儿有一事想说。”
　　“你说！”赶紧又放了茶水，兰玥道。
　　“阿瑾到底是年府的大公子，往后倘若是再有了弟弟，总不好丝毫不做表率，”年时雪观得对面眉眼一跳，接着道，“所以，雪儿想，阿瑾该是要好好读书了。”
　　这一声弟弟，叫兰玥心口蹦了蹦，她自是想要个男孩儿的，可惜沁儿是个姑娘，虽然老爷也是欢喜，她总觉忐忑，至于年时瑾——
　　“雪儿考虑的是，我原念着他年纪小，叫他再多玩些时日，不过前月我也在与你爹提过，想给阿瑾请个西席，你爹应了，尚在留意，京中学识多的人虽不少，可是咱们年府的情况你想必也晓得，这大儒之士又多的是孤高的，很是难请。”

　　“不必麻烦的母亲，”年时雪想了想道，“我今日与施老夫人打听过，城东的善学书院里的坐堂夫子，是难得的大家，收学生也不必名帖推荐，只看眼缘。若是可以，明日我便带阿瑾去一趟，阿瑾这些年被母亲教得很好，定不会叫母亲失望。”
　　“……”兰玥想反驳，可听得那施老夫人四个字，顿时又说不出什么，只能配合一笑，“竟是如此，那敢情好。”
　　“母亲同意了，那雪儿准备一下，明日便带阿瑾过去看看。”
　　“明日……那我，我先去与阿瑾知会一声。”
　　“劳烦母亲了。”

　　兰玥出来的时候，脸色不好，婢子跟上去：“夫人怎么了？小姐说什么？”
　　“呵，我这甥女，还真是与她母亲一般的难缠。”
　　“夫人自小姐回来，已经很是客气了，这做长辈的已经这般和气，她一个晚辈还傲起来了。”婢子打抱不平。
　　兰玥却是记得她刚才的话，什么叫被母亲教导得很好，必不会叫母亲失望，莫不是说，若是那什么夫子不收，倒是全赖她了？
　　兰玥停下脚步深呼吸了一下，这才复道：“罢了，阿瑾在哪？”
　　“少爷方才在玩投壶，这会儿应是还在院里。”
　　“随我去看看。”
　　“是。”

　　年府外的车驾上，施老太太打帘进去，心疼道：“等久了吧？”
　　“无妨的祖母。”
　　里头竟是早已经坐着一人，只是那人雪人一般，身上的白衣连着眉睫皮肤，皆是皙白得叫人心怵。说话的时候，他微微转眸，那眸子都是带着苍白的空洞，浑不似常人。
　　“这年小姐是个通透的，想必她考虑明白了，自会拿着玉珏来。”施老太太拉过他的一只手，“旁人如何祖母不管，可在祖母心中，我孙儿便是最好的，也值得最好的。”
　　男人笑了笑，也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祖母不喜欢她吗？”
　　“祖母按着你的话与她说了，她确实与这京中其他姑娘有些不同，可若是要配我孙儿……”
　　“祖母，”男人又拍她，“孙儿很知足。”
　　“好，好好好。”

　　男人伸手将老人揽了揽，马车行进，他缓缓偏头，听那坊间叫卖声，唇角终是一点点收起，苍白的脸上净是凉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