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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第 9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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淅淅沥沥的春雨下着,整个临安城都氤氲在雾色中。
丝缕冰凉的雨滴透过小孔飘落在鼻尖,柳婉月百无聊赖地趴在窗边,乌黑的眼眸向下望去,街上只有几个行人。
忽然,雨幕中出现一朦胧的身影,纤尘不染,干净得仿佛能涤荡开雨声。
他在窗下停住了脚步,微移纸伞,一如数日前,鸦黑清冽的眼眸望上来,泛开波澜。
柳婉月心里微微一动,眼里一亮,最终黯淡下去。
谢衍凝望许久,方抬步而去。
距离上次用傀儡术,已过了半月。
被养在楼中的花魁,被视为神迹降世的女子,总是有些别扭的心思。她是敏锐的,她感知到自己见到他时不受控制的悸动,也感知到他待自己的情意,因为他和她在一处时,和平日不一样。
可她忽然有些害怕,谢衍那样清高又悲悯的人,注定是一枝雪中寒梅,寒梅又怎会与烟柳生在一处?
是以,她像只瑟缩的幼鸟,用双翼紧紧围住自己,堪堪停住了步子。
她呆在房里,每日透过窗户纸看那人。
就这样吧,能看他一眼便已足以。
有枝条抽打的声音,红莲伞幻化,九刹出现在房中。
她啧了声,揶揄道:“你就这么看着啊?为何不去找他?”
柳婉月已经对她的出现见怪不怪了,低声道:“能见到他我就已知足。”
“那你想不想出明月楼和他私会?”
柳婉月脸一红,半晌道:“自然是想的。”
九刹道:“既然想,为何不去?我若想要什么东西,便是将天捅穿了也要弄到手的。记着,这世上的东西都是要自己争取的。你上次为了见谢衍站在最高的舞台上,不是做得很好吗?怎么现在倒束手束脚的?”
柳婉月惊愕地看着她,不明白她为何能将自己看得如此透彻。
九刹消失在了房中。
对啊,上次自己不是做得很好吗?
第二日,谢衍再来时,柳婉月便掐了红莲。
“婉月姑娘让我等得久。”谢衍此言听不出悲喜,只有淡淡的无奈。
柳婉月默了瞬,像是鼓足了勇气,问道:“谢先生对我到底是何用心……”
声音却一点点小下去。
她实在需要一个确定的答案。
“我以为这么久过去,你是知道的。”
谢衍叹息一声,在柳婉月惊愕的目光中一点点拨开幂篱,凝视着她的眼,轻声道:“上元之夜,惊鸿一瞥,倾慕不已,夜不能寐,牵怀至今。”
再一字一顿道:“我心悦于你。”
“婉月姑娘现在该清楚我的心意了。”
他说得很认真,本就隽秀的眉眼更俊朗几分,眼里是与他此人截然相反的炽热与赤诚。
脑海中闪过一道白光,如潮水般迅速铺开,最终吞没一切,什么也不剩,周遭的一切都成了背景,耳边只剩下胸腔中传来的不可遏制的急促心跳。
柳婉月红了脸,慌乱地拉过幂篱转过身道:“你不许这样看着我!”
“好,我不看。”说完真的转过身去。
他没有再说一句话,沉默得柳婉月都觉得不对劲了,便转过身唤道:“谢衍。”
谢衍仍旧背对着她。
柳婉月有些慌,口不择言:“谢长清。”
谢衍这才转过身,轻笑道:“月儿。”
柳婉月登时明白过来他的用意,他就是要她唤他的字。她可没想到,这谢衍竟然是这样的人!
她怒道:“你不要脸!”
谢衍不恼,默了片刻道:“你我之间,总得有一个不要脸。姑娘家的面子薄,这不要脸的便由我来做。现在看来,倒是值得的。”
说罢拉过早已不省人事的柳婉月的手,道:“我带你去个地方。”
满枝幽芳暗香浅,红梅影绰照庭深。
“这是……”
“不落梅。”
李府后院有一片不落梅林,此梅从北朔一带引入,绽放的时日比普通梅花更长,因此,接近暮春,不落梅仍旧鲜妍艳丽。
谢衍将一朵红梅拈下,枝桠上又迅速生出一朵。
“是月儿自己拨开幂篱,还是我代劳?”
柳婉月道:“你又想做什么?”
谢衍不说话,拨开了幂篱,将红梅轻轻簪到她鬓边,勾唇浅笑道:“甚好。”
柳婉月脸涨得通红,但心里的气莫名消了几分。
心里像有藤蔓不受控制地生长,肆意地缠绕住她,将她一点点拽入漩涡中,难以逃离。
几日来,谢衍给她簪最好看的花,给她买最甜的月牙儿糖画,和她一同抚悠悠古琴……渐渐的,柳婉月不像之前那般容易红脸,她有时会拨开幂篱,有时又会故意遮着脸不给看。
这次她遮着脸,谢衍竟然直接捏开她的手腕,俯面凑上去,掌心是冰凉的,唇瓣却是灼烫的,滚烫的温度一路蔓延到柳婉月的心里,烫得她一个激灵,却又很快妥协于寒梅的清香,头晕目眩,惶惶不可自拔。
柳婉月视线再次清明起来,对上谢衍那幽深不见底的眼眸,心里一跳,吐息加快些许,仓皇道:“我……我今日累了,告辞……”
胡乱掐着指尖回到了房中,柳婉月将脸浸入冷水中,抬头猛吸一口气,心里乱作一团。
可她能分辨出,她是欢喜的。
望向那只剩一瓣的红莲,柳婉月惆怅地低叹一声。
这声叹息似是被谁听见了,那红莲边上又凭空出现十朵,柳婉月惊喜地四下张望,没有见到九刹的身影,便对着红莲作揖:“多谢连姑娘!”
柳婉月跟谢衍出去的次数越来越多,跟他呆在一起的时间越来越长,她会像猫一样扑进他怀里,会跟他吃同一根糖画,会为他编织同心结,会在他抚琴时坐在他怀里……
那是柳婉月二十载岁月以来,过得最欢喜的一段时日,她再也不用呆在笼子里,她可以展开双翼,拥抱她的意中人。
明月楼偶有需要她弄舞的,她每次都会竭尽所能舞出最动人的芳姿,不是为了喝彩欢呼,不是为了绫罗绸缎,只是为了站在角落里的那个人。
他是和旁人不一样的,他的注视,不只是为了她的容貌。
谢衍会一点点给她不小心擦破了点皮的伤口涂药,会同她讲,她的琴是他听过最好的。
她自问,和谢衍在一处,她是被尊重的被爱惜的。
自从遇见了他,她的每一次回眸,都有了珍贵无比的停留。
她贪恋谢衍,也贪恋这样的自己,贪恋着眼下一切的一切。她已经不想再去思索日后如何,先暂且掐下那用完又会凭空出现的红莲罢……
可是这世间的美好往往都不能长久——就算还有数不尽的红莲花瓣。
柳婉月同往常一样带着幂篱和谢衍走在一起,路经病坊,只见内里一个乞人打扮的老者在谢衍经过时,枯暗的眼骤然一亮,见谢衍并没有停下的意思,眼神又黯淡下去,但终究什么也没做。
柳婉月疑道:“这是怎么回事?”
身边的谢衍沉默着,柳婉月捏了捏他的掌心,他才道:“月儿你放心,我会为你赎.身的。”
原来谢衍这些时日都不曾再救助过人,都是为了要给她赎身。
她是明月楼花魁,若是没有令人咂舌的价钱,老鸨断是不会同意她赎身的,老鸨有的是法子,她可以将她关起来,可以三个月不给她蛊毒的解药,令她生不如死。
谢衍宽慰似的笑道:“别怕,我倾尽所有也会带你走。”
寻常女子听了大抵会感激零涕,欣喜不已地抱住情郎,二人再说些山盟海誓互诉情肠,可柳婉月没有。
柳婉月知道谢衍是个什么样的人,她太清楚不过了,他出身寒门,父母去得早,寄人篱下过一段时日,后来考了功名,却只愿做一个寒梅斋教书先生,他深知百姓之苦,亦心怀怜悯,他大部分的银两都用以救助百姓。
谢衍他清高正直,从前的他不会为任何人改变自己的准则,直到遇见了柳婉月。
谢衍他不该因她改变,也不能因她而改变,否则,他还是那个谢长清吗?
柳婉月知他心意,却不愿见到他为了自己变成另一个人。
她的谢长清,就当做长风一束、清风一缕,他是雪中梅,不当染上任何污浊。
柳婉月表面笑着:“好啊,我等你。”
可心里却怎么也笑不起来。
她喜欢脱离了囚笼的自在,也喜欢同谢衍一道走山川逛街市,以至于她都快忘了,这一切都是那个修道的女子的术法所为,没有那些红莲,她永远只能透过窗户纸眺望。
这本该是不属于她的,她又有何资格一点点拽下那高空之月?
这一夜,窗外的月辉朦胧地洒进来,清亮如水,亦如那人的眼眸。
柳婉月望着那月那莲想了许久,终于在子时拨动那红莲,试探唤道:“连姑娘?”
红莲如淬火琉璃闪出红光,九刹的声音传过来,带有几分懒散:“怎么,嫌这红莲少了?”
柳婉月知她在揶揄自己,倒也没有在意,只吸了口气道:“连姑娘,我想明白了一件事,我想请你帮个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