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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第 23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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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太太当初劝思涯回家,一来是怕他留在北京惹事,二来是希望回家后他们父子间有所转圜,思涯也不是不明白母亲的意思,只是有些事却是不能让步的,因此谈一回僵一回,何太太正忧心忡忡的时候,恰巧锦玉有信来,何太太便叫思涯陪妹妹同去杭州,也免得留在家里惹他父亲生气。
那天一早,迎春服待蕴蘅洗脸梳头,吃过早饭,杜鹃斟了茶来,蕴蘅漱着口,忽道:“别忘了多拿两把扇子,这天热得很。”迎春正在检视两人衣物,听了这话,便向几案上取扇子,窗前丁香花开得正盛,
盈白铺紫,幽幽漫着香气,迎春伸手掬住一串,低下头去,再抬头时,却见思涯向这边走过来,迎春手一颤,那一串丁香从掌心飘坠下来。
蕴蘅见她发怔,问道:“怎么了?”迎春道:“二少爷来了。”蕴蘅笑道:“二哥总是这么早。”开了门迎上去,兄妹两个说笑着一同走进来,迎春跟思涯打了声招呼,转身将几把折扇拢齐放妥,又低声嘱咐杜鹃几句,杜鹃笑道:“你的记性也不好了,这些话不是昨天都说过了么。”迎春一怔,笑道:“是么,我忘了。”
这时已近七点,因赶的是早车,也不便再耽搁,出门雇了车到下关车站,依旧是思涯提箱子,迎春只默默地跟在后面,一路走到头等包房里。蕴蘅迎春坐一边,思涯坐在她们对面,这时旅客陆陆续续地上车,一位老者坐到了思涯旁边,思涯帮他把行李放好,那老者笑着道了声谢。
一时火车开了,彼此叙起话来,那老者问思涯去哪去,思涯道:“我们去杭州。”那老者笑道:“这个季节的西湖的风景还不错,只是有点热了。”蕴蘅笑道:“那就把荷叶都摘下来,顶在头上当个遮阳盖。”那老者笑道:“这位小姐,倒是很潇洒。”思涯问:“老先生是去哪里?”那老者笑道:“我是到苏州访个朋友,还要去上海一趟。”蕴蘅呵地一笑:“上海,思澜现在还在上海呢,不如我们也在那儿下车,先去看看他再说。”思涯道:“也许他现在正往回赶呢。”蕴蘅笑道:“怎么可能,那么多好玩的地方,你当他不玩个痛快,就肯回来么。”
火车由南京到镇江,人慢慢拥挤,又过了几站人更多,包厢里没有坐位,人都坐在箱子上。蕴蘅也不再说话,取了本书来看,一时不耐烦,伏在桌上,拿着笔胡乱划两下。到了苏州站,那老者下车,蕴蘅说气闷,说要下车走一会儿,也不要迎春陪着,思涯道:“那我跟你一起下去吧。”蕴蘅低声道:“你看人这么乱,迎春一个人顾不过来,别再把行李丢了。我透透气就上来。”思涯一想也是,就由着她了。
蕴蘅下了车,迎春和思涯对面坐着,更没话说,左右都是陌生人,迎春低着头,顺手翻着蕴蘅刚才看的那本书,忽然一怔,叫了一声二少爷。思涯见她神色有异,便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原来书后扉页上写了一行字是:“妹于苏遇友,小聚即回,明日舅家会合,兄勿念。”
思涯吃了一惊,急忙挤过人群,下车去找蕴蘅,却哪里还有她的踪影。这时火车铃响,想起迎春和行李还在车上,匆匆往回奔,却见迎春细细的手臂拖着两只笨重的箱子,已经下了车,望着他低声道:“我想,总不能丢下三小姐,就去杭州的。”思涯接过箱子,叹口气道:“你说的对。”
思涯先同迎春去了旅馆把行李放好,这家旅馆何家也有股份的,他们兄妹来苏州常住这里,蕴蘅若要回头寻他们,自然会想到这个地方。思涯嘱咐了听差几句,便同迎春去找蕴蘅。想来她既是遇到了朋友,少不得要去一些有名的园林逛逛,虽然这样找起来太过茫然无绪,也总胜于枯等。
夏日的太阳热辣辣地在头顶上烤着,烤得人心分外焦灼,思涯拭了试汗水,回头望了眼喘吁吁跟在身后的迎春,心有不忍,便道:“迎春,累了吧,你先回去吧。”迎春摇头道:“没事,二少爷,我不累。”两人走走停停,从虎丘到拙政园再到沧浪亭,时已近午,思涯怕迎春支撑不住,便道:“那咱们去那边儿歇会儿再走。”迎春点头称是。那是一处相连的亭轩,轩后临着荷池,荷叶田田,荷花亭亭,两人坐在里面凭栏望去,顿觉暑气为之一消。
迎春回过头来,见右侧轩中有人摆了个书画摊,心中一动,便起身走了过去,那人留一把长须,也看不出多大年纪,正在画一幅写意花鸟,随口问:“小姑娘,要卖画吗?”这时思涯也走过来,顺手翻看着书案旁放着一叠画稿,迎春留心印章,一时却未看出什么,只见思涯从那叠稿中抽出一张荷花的画来,问道:“这一幅也是先生你画的吗?”那人瞅了一眼,道:“不是,是人家画好的,央我替他裱的。”
思涯又道:“是不是一位年轻小姐?”那人笑道:“是一对年轻人,也就半个钟头前,两个人在这里合画的这幅画。”打量了思涯一眼,自言自语道:“这两年,浪漫的女子倒是越来越多了。”思涯心中一凛,迎春低声问:“是三小姐吗?”思涯道:“荷梗用焦墨,荷叶用湿笔,说不定真的是她。”
迎春细看那幅写意荷花,一朵含苞一朵盛放,叶也轻逸,花也丰盈,迎春这几年少见蕴蘅动画笔,想不到她也肯取这样浓艳之风,又说是同谁合画,越发令人想像不出了。却听思涯问道:“他们说了什么时候来取吗?”那人懒懒地道:“如果下午不来,就是明天,明天不来,后天也说不准。”画完最后一笔,向两人笑道:“二位,我要回去吃饭了。”思涯捡了一张山水,一张梅花的买了,那人大乐,笑道:“他们说了下午来取画,先生你也来吧。”说着收起画稿,哼着戏,摇摇晃晃地走了。
思涯心想,他口中那个女孩子真的会是蕴蘅吗,他又是跟什么人在一起?迎春却不无所觉,一封空白的信,一个清孤的背影,种种联想,终无实据,她怎么好跟人说,即便是平易如思涯,这种事也是无法说且无从说的。
迎春猜想不错,和蕴蘅在一起的人正是谢灿飞,原来蕴蘅从北京回来之前,曾托古宝斋转了一封信给谢灿飞,谢灿飞打开一看,却是一张空白的信笺,略一思索,也就明白,这是要他给她写信。隔了两个月,蕴蘅收到了谢灿飞的第一封信。
谢灿飞的文字无疑是好的,蕴蘅喜欢把他写的信和杂志上他的文章的对照着看,有时恍恍然不能相信出自一人之手,有时却又矜矜然好不得意。当然谈时事论文章的时候,也相互辩驳各不肯让,蕴蘅没有谢灿飞腹笥宽,往往说不过他,但看着这样的信,却觉得好气复好笑。
这次是蕴蘅在信中偶然提及自己要去杭州,谢灿飞就很坚持地说要来看她,两人约在苏州站,在熙熙攘攘的旅人中,一步步向对方走过去。谢灿飞穿了一件淡蓝色的竹布长衫,洗的有些泛白了,不过显得很干净,蕴蘅想起去年冬天第一次见他的情景,一时间倒迷惑了,明明纸上已经那么熟悉了的一个人,现在真正见了面,却又陌生起来了,不过眼下不是发呆的时候,她只说:“快走吧,一会儿我二哥找来了。”
后来蕴蘅想起这一段年少轻狂的岁月,也不明白当年自己为什么会有那么大胆子,撇下二哥和迎春,单独去见一个仍称得上陌生的男人,或许因为他不是别人,他是淬石,那个能画出草枯鹰眼疾的人,那个能写一手犀利文章的人。
接下来蕴蘅就陪着谢灿飞沿途写生,在沧浪亭荷池边,一时兴起,就跟他合画了一幅荷花,蕴蘅觉得自己画得不好,夺手要撕,谢灿飞抢了过来交给隔壁摆画摊的那人装裱,蕴蘅笑道:“大画家,却要留下这幅拙作来现世。”谢灿飞笑道:“我怎么觉得是幅佳作。”蕴蘅笑道:“不害臊啊。”谢灿飞道:“我回头再刻一枚章,来配这幅画。”蕴蘅问道:“刻什么?”谢灿飞却不回答。
蕴蘅嘁了一声,也不再问,翻着谢灿飞的那些稿子,这张好,那张不好,这里墨也有淡,那里色有些浓,胡乱评一阵,又问:“你这几天住哪家旅社?”谢灿飞道:“我这个穷光蛋,还住什么旅社,一个朋友在城西枫桥镇有处房子,他出门了,我暂时住那里。”蕴蘅笑道:“枫桥镇,寒山寺不在那儿吗,我跟你过去看看。”
两人先到寒山寺,看过了文征明唐寅的碑文残片,绕到寺后,穿过一片瘦竹林子,石子路尽头,是一个很大的菜园,几间瓦屋,掩映在蔷薇架后,蕴蘅笑道:“你的朋友倒是很用享受。”谢灿飞问道:“你真觉得这里好吗?好在哪里?”蕴蘅笑道:“好在哪里啊,此中有真意,欲辩已忘言。”
谢灿飞也笑起来,两人走进屋去,中间厅中放了两排书架,一张大书案,谢灿飞把东西放在书案上,笑问:“你想吃点什么?”蕴蘅道:“你厨房里有什么?”绕到后面厨房,见泥灶上仰着一口空锅,旁边堆了两捆干柴,案板上放了几只瓶瓶罐罐,还有点油底子和几撮盐,谢灿飞上前一步,往米缸一张,笑道:“这顿总是够的。”
蕴蘅问:“那菜呢?”谢灿飞向外一指,“外面不是现成的。”蕴蘅笑道:“我还要喝酒,别告诉我你这里没有。”谢灿飞打开碗柜,拿出一只坛子晃了晃,笑道:“就剩了这点儿糯米酒了。”蕴蘅笑道:“也罢,聊胜于无。”
两人又到菜园里,谢灿飞来到扁豆架旁,一边摘一边叫蕴蘅,“来帮忙一起摘啊。”蕴蘅见他扯着衣襟接扁豆,便取了筐来,笑道:“真笨,就不会拿个筐啊。”谢灿飞将衣襟一扯,扁豆辟里啪啪倾进筐里,“你喜欢怎么吃?”蕴蘅笑道:“还是说你会怎么做吧。”谢灿飞笑道:“那就拿油炒一炒吧。”蕴蘅笑道:“好,就拿油炒。”
谢灿飞又接了一衣襟扁豆,抖落到筐里,或许是身子倾得角度大了一些,竟然不小心碰到了蕴蘅的脸颊,两人多少都有些尴尬,谢灿飞红着脸转过头继续摘豆子,心里紧张,手也发颤,连摘两个都掉在地上了,蕴蘅噗哧一笑,掷下筐,忽然双手向前一伸揽住谢灿飞,谢灿飞一惊,满怀的豆子都滚落在灰土里,蕴蘅看着他那副无措的样子,越发大笑起来,谢灿飞皱着眉,一脸无奈地笑,“你真是——”
回到厨房,谢灿飞烧火,蕴蘅往锅中添水做饭,谢灿飞急道:“你等一会儿,还是我来吧。”他从灶下钻出来,一脸的灰,满头的汗,蕴蘅拿手绢给他擦了擦额头,笑道:“我算是娇气吧,也不至于连个饭也不会做吧。”
两人过家家似的,到吃饭时居然也弄了几个菜,一碟炒扁豆,一碟拌黄瓜,一碟腊肉,还有一碗芥菜汤。蕴蘅是吃惯珍馐的人,可是再精致的菜肴,也不及这顿饭吃起来有滋味,糯米酒入口甜香,真让人有几分醉意了。
蕴蘅借着酒意问:“你为什么非要来看我不可?”谢灿飞低声道:“因为你一次写信说,快记不住我长的样子了。”蕴蘅望着他,笑道:“是啊,你要是再不来,真要忘了。”谢灿飞问道:“那现在呢?”蕴蘅抬头,笑吟吟地望着他,慢慢地伸出手出摸他的眉毛,他的脸颊,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喝了酒的缘故,他的脸颊很烫,灼灼地烧着她的手心,她猛地抽回手,却被他按住了。
谢灿飞深深望定她,“如果我去法国,你会不会跟我一起?”蕴蘅一惊,“你要去留学吗?”谢灿飞将杯里的残酒一饮而尽,道:“嗯,总是要去的,不过眼下还差一些手续。”
蕴蘅知道,以谢灿飞的经济状况,要出去只能以官费生资格,可是既便是官费生,谢灿飞无门无路,只怕也没那么容易。但看他的样子,倒是志在必得。至于蕴蘅自己,她固然不甘心听从家里摆布嫁人,但若真要她抛下一切,跟着谢灿飞远走高飞,却是想也没想过的事情。蕴蘅所设想的未来是以她个人为中心的,她的学业与事业。将希望都绑在一个未知的男人身上,随着他浮沉荣辱,岂是她何蕴蘅所为。
蕴蘅用筷子在碗子一下下划着,犹疑道:“既然还没有定下来,现在谈这些不是太早了么。”谢灿飞哈哈大笑,“说的对,是我犯糊涂。”蕴蘅见他神情略有狂态,心中难过,却不知说什么才好。
两人把碗筷捡到厨房,谢灿飞洗碗,蕴蘅在一旁看着,问道:“你这几天都吃这个吗?”谢灿飞道:“差不吧,昨天晚上吃的是煮北瓜,昨天中午就是两个馒头。”蕴蘅笑道:“你倒是好养活。”谢灿飞道:“当然,一人吃饱,全家不饿嘛。”
蕴蘅不语,半晌道:“你以为我是怕吃苦吗?”谢灿飞望定她,一字一句道:“我知道你不是,因为你根本不知道什么是吃苦。”蕴蘅狠狠地盯着他,转身便走,谢灿飞几步追上来想拉住她,蕴蘅反手打过去,用力一扭,谢灿飞哎哟一声,蕴蘅啐一口,骂道:“装像。”谢灿飞笑道:“什么装像,不信你看看都青了。”蕴蘅道:“你捋起来我看看。”伸手去拉谢灿飞衣袖,谢灿飞脸上一红,不停地往后躲,笑道:“你干什么呀,不用看了,真不用看了。”
两人笑了一阵,蕴蘅叹了口气道:“我们就这样不好么,何必要想那么远的事。”谢灿飞闭了闭眼道:“好,咱们就做一辈子的知已,通一辈子的信,到老的时候,把所有的信集成一本书,埋在地底下,到最后让它们跟我的骨头一起化了。”蕴蘅忍了忍泪,笑道:“你说这话,倒像是贾宝玉,等我们死了,一起化灰化烟。这不是痴,倒是傻了。”谢灿飞也笑,“那要怎么说?”蕴蘅摇头道:“我不知道。”她仰着头走回客厅,这样噙着泪,不让它流下来。
蕴蘅坐在书案前,翻着杂志来看,谢灿飞倒了两杯茶,腾腾的茶氛氤氲着彼此的神情,他心里绕来绕去地想,就这样了,就这样了么?这样也好,像他这样的人,是不配想爱情的。心一边绞绞地痛,一边跟她臧否文章,看她盈盈的笑。
不知过了多久,谢灿飞看看窗外,道:“天快黑了,我送你回去吧。”蕴蘅打了个呵欠,走到窗前,“好像下雨了,过一会儿再走吧。”谢灿飞站起身来,“过一会儿天黑了不好走。”蕴蘅四面一顾,笑道:“你这里好多间屋子啊,不如——。”谢灿飞打断:“不行。”蕴蘅笑笑,打开窗子,伸手接着雨滴,笑道:“真是下雨天留客,天留我不留。”谢灿飞皱着眉,“我是为你好。”蕴蘅怔怔地望着他,叹一口气道:“我明白,走吧。”
下着大雨,也难雇到车,好在屋后有辆三轮,大概是工友进城卖菜用的,这时也说不得了,谢灿飞将旧衣服垫在车里,扶蕴蘅坐进去,他自己穿着雨衣,拉着车往城里奔。仿佛又回到最初,她永远是坐车人,他永远是拉车人,既便拉到世界尽头,也不会有什么改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