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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错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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苍定野怔了一下,才认出那件襦裙。
彼时,他们才成亲不久。
他满心欢喜,为她买了许多衣服首饰,几乎见过长安城所有的绣娘,跑遍所有绣楼。
可最后,那些衣服都几乎被她命人退了回来。
她恨他,所以连他送的东西也厌恶。
只是她都忘记了。
见苍定野不说话,景云歌有点心虚,把手背到身后,揪着衣角不自在地搓来搓去:
“呃……不好看?你要是不喜欢,我就换回从前的衣服。”
“……没有。”苍定野回过神,“很好看。”
比他想象中,她穿上的样子,还要好看。
他本以为没机会见到了。
景云歌高兴起来,绕到桌案对面,打开食盒,把一直温着的粥拿出来,“听说你还没用早膳,我特意给你煮的粥,尝尝。”
苍定野垂眸,看着粥碗中切得大小不一的食材,眉心微动,最后到底忍不住问道:
“有没有伤到手?”
景云歌就等这句话呢,她立刻把手伸出来给他看,娇滴滴道:“划破了。”
倒也不算严重,只是冒出点血珠,但她存了小心思,想故意给苍定野卖个惨。
果然,苍定野迟疑了一下,还是抬起手,小心翼翼地抚过她包扎好的伤口。
他没有说话,浓密的睫羽垂着,看不清神色。
小姑娘心里打起鼓,以为被他发现了自己的虚张声势。正想把手缩回来,骨节分明的手指动了动,他轻轻攥住她的手腕,低声问道:
“云歌,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哎?”
景云歌没听清,低头去看苍定野,他却已经松开手:“没什么。”
小姑娘失忆了,但是他没有。
等她恢复记忆,想起这段时间对他做的事,会不会很后悔?
想到这,他抿了抿唇,想要拒绝她煮的粥。
只是还没想好理由,景云歌就已经端起瓷盏,舀了一勺粥,凑到他的唇畔。
那双漂亮的凤眸眨了眨,她小声道:“尝尝嘛,求你了……夫君。”
她惯会撒娇,苍定野恍惚了片刻,竟然就顺从地吃了下去。
眉眼弯弯,她问道:“好喝吗?”
这是苍定野此生喝过最好喝的粥了。他点点头,“嗯。”
闻言,小姑娘弯起眉眼,又往前凑了一点,“那,你今晚会回家吗?”
久违的海棠香气扑面而来。
薄唇动了动,苍定野想拒绝的。
可是“回家”这个词太有吸引力了。
他们两个人的家。
看着她亮晶晶的眼眸,他终究是点头:“好。”
……
景云歌起得太早,在回去的马车上就开始犯困。
苍定野坐在旁边,单手支颐,翻着几本奏折。
正午日头盛大,阳光被车板切割成细条,落在他的鬓边唇畔,勾勒出锋利消瘦的线条。
一阵风吹拂而入,送来令人安心的降真香气。
小猫似地吸吸鼻子,景云歌下意识又往他身边挪了挪。
落在奏折上的手指微微一动,苍定野没有说话,也没有抬头。
没多久,身侧微沉,他垂眸,不知何时小姑娘已经悄悄睡去,像年少时那样靠在他的肩头。
午后的阳光下,她漂亮纤长的睫羽如同蝶翼,在瓷白的脸上投落一片阴影。
苍定野轻轻抬手,将她垂落在鬓边的碎发别到耳后。在睡梦中似有所感,景云歌撅起嘴,猫儿似地蹭了蹭他,娇憨地小声抱怨:
“苍定野……别闹我啦。”
苍定野低下头,唇角微挑,小心翼翼地碰了碰她的脸蛋。
“好。”
……
景云歌这一觉就睡到了回府。睁开眼时,马车已经在门口不知停了多久,她枕在苍定野的膝头,身上盖着降真香气的风氅。
苍定野仍然在看奏折,英俊的脸上没什么表情,仿佛腿上放的不过是一块木头或者什么别的死物。
景云歌有点不好意思,红着脸坐起身,故作镇定地清了清嗓子,“咳、这么快就到家了。”
苍定野没说话,放下手中的书册,收拢起她睡着时散落的钗环。
“……”
景云歌更尴尬了。
他会不会觉得自己还是个幼稚的小孩,做事七零八落,不配做当家主母?
为了证明自己,景云歌抢先下了马车,又把苍定野扶下来。
他的身量很高,从前肌肉结实漂亮,没想到如今却轻得吓人,景云歌搭着他的手腕,只觉得也没有比团团重多少。
她忍不住小声抱怨:“苍定野,你也太瘦了。”
苍定野抬眼,目光有些迟疑,不知道她是不是在嫌弃自己,于是又默默垂下眸。
就听见小姑娘又道:“我一定要把你养得胖一点。”
仿佛心头悄悄开出一朵小花,他怔忪,抿了抿唇,“……嗯。”
进了内宅,苍定野没有和景云歌一起去找团团,而是径直回了书房。
书房中,府医已经候在内殿,苍定野抬手示意他平身,开门见山地问道:
“夫人的失忆,到底是怎回事?”
府医道:“君上,夫人可是有哪里不适?”
修长的指节慢慢敲着轮椅,苍定野迟疑开口:“她……似乎不止是失忆了。”
他久经沙场,见过无数因为外伤而失忆的人。
但这些人,都仅仅是失去了记忆。
而不会像景云歌这样,连带着对他的态度都骤然转变,仿佛换了性子。
她的心悦之人,明明是凌沧时。
“……似乎是把对一个人的感情,放到了另一个人身上。”
最后,苍定野这样说。
“这,”府医犹豫,“属下斗胆,君上可是弄错了?”
苍定野冷冷扯起嘴角。
他怎么会弄错。
景云歌与凌沧时青梅竹马,两小无猜。
十五岁及笄礼上,她就与凌沧时私定终身,非他不嫁。
那时,苍定野拿着亲手雕琢的玉簪,想要送给景云歌,却意外听到她与凌沧时的对话。
彼时凌沧时即将带兵去越州,前路未卜。
景云歌说,愿意等他一世。
手指上刻刀留下的伤口刺痛起来,苍定野站在假山后,听着她的话,双拳紧握到创痕崩裂,鲜血淋漓。
……更毋论四年前,她宁可要苍定野死,来换凌沧时生。
府医沉吟片刻,“若真如君上所言,倒也有这种可能,就是受到惊吓后产生的记忆错乱,以至于连带夫人的感情也出现了错位。”
他回忆着,“前夜诊脉,夫人确实有惊惧忧思之相,倒是也有记忆错乱的可能。”
苍定野听着,心终于慢慢沉下去。
一切就都说通了。
景云歌在失忆后对他如此亲密,恐怕是把他当作了凌沧时。
胸口又开始绞痛。桃花眼微微阖上,他深吸一口气,才开口道:“……如此,该如何治疗?”
府医道:“尽量让夫人回到熟悉的环境。另外,当夫人出现错乱时,可以及时纠正,刺激正确的记忆恢复。”
及时纠正?
难道要告诉景云歌,她的爱给错了人?
那些爱,原本都是属于凌沧时的。
施舍给他的这些温存,本就不作数。
苍定野垂下眼,没什么表情:“我知道了。”
……
景云歌到书房时,苍北辰正在练字,长随站在一旁为他研墨。
小家伙坐在高高的太师椅上,与他爹相似的眉眼认真极了,肉乎乎的脸颊鼓着,鼻子里塞了一小块棉花。
听到脚步声,苍北辰抬起头,看到是景云歌,桃花眼一亮,下意识就要放下笔扑进她怀里。却在最后回过神,端端正正把笔摆好,才起身行礼:
“儿子见过娘亲。”
景云歌笑容满面:“过来过来,娘亲抱抱。”
她对于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儿子接受良好。
不仅长得和他爹很像,还没他爹那么成熟冷漠,看着苍北辰,景云歌仿佛看到了幼时整天追在她屁股后干架的豆包苍定野。
伸手捏了一把儿子的小脸蛋,她问道:“鼻子是怎么了?”
跟着景云歌睡了一宿,苍北辰已经没有那么拘谨,他瓮声瓮气道:“流鼻血了。”
他似乎不太想聊这件事,于是拉着景云歌的袖角往桌边走,“娘亲,你看我写的字。”
苍北辰只有三岁,才开蒙不久,正练着写大字,却已经横平竖直,热闹方正。
景云歌忍不住称赞道:“写得真好看,比娘亲那时候强多了。”
她说的是实话。
自己和苍北辰都不太像是读书的料子,每次摹帖都是糊弄过去,或者威逼利诱找景云烈代写。
以至于都七八岁了写字还像狗爬,俩人经常被太傅罚堂抄书。
没想到生出来的小孩倒是很争气。
苍北辰第一次被娘亲夸奖,瓷白的小脸蛋立刻涨得通红。
这一兴奋不要紧,鼻孔里塞的棉花竟然又被血浸透了,景云歌愣了,连忙拿出手绢来给他止血:
“呀,团团,你又流血了!”
书房一时乱了起来,端水的,拿冰块的,景云歌一边帮儿子擦脸,一边问乳母:“到底是怎么回事?”
苍北辰连忙要打断乳母,可鼻子里都是血,刚开口就被呛住了。景云歌吓了一跳,慌慌张张去给他止血,旁边的乳母忙不迭跪下道:
“回夫人,世子爷早上用了您煮的粥,许是里头的食材太补,虚火旺盛,就流鼻血了。请府医看过,说是没有大碍,待火气下去即可。”
“……”
景云歌看着儿子,有点愧疚,“对不起啊,团团,是娘亲太不会照顾人了。”
苍北辰用力摇头,“没有,是团团体质不好,不怪娘亲。”明明已经声音沙哑,小家伙还是努力对景云歌笑着,“娘亲煮的粥可好喝了。”
他越懂事,景云歌越愧疚。
自己实在是太差劲了,难怪苍定野会不愿意见她。
连照顾小孩这么简单的事情,都会出岔子。
见景云歌还是有些闷闷不乐,苍北辰眼中闪过一丝慌乱无措。
他小心翼翼地拉了拉她的衣角,小声道:“娘亲,下次团团一定不会流鼻血了,娘亲还愿意给团团煮粥吗?”
这是他第一次喝到娘亲煮的粥。
虽然药味很重很重,还有点发苦,却比他在宫里尝到的御膳都要好喝。
他害怕自己败了娘亲的兴致,以后娘亲就再也不给他煮粥了。
景云歌的心都要化了,怎么会有这么懂事的小孩。
她揉了揉他的小脑袋,“当然愿意呀,若是团团喜欢,娘亲每天都给团团和爹爹煮粥喝。”
——如果苍定野愿意的话。
今天回府之后,景云歌问苍定野要不要和她一起来找儿子。
他没答应她,容色也还是漠然的,只说自己还有政务要处理,就去了书房。
小姑娘心里有些酸涩,又想起那些被烧掉的书信,还有凌沧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