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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番外:归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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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家出事那年,路铭心才三岁不到,就模糊知道家里来了什么人,四处吵得很。
后来起了火,带她的嬷嬷把她胡乱塞到后院的一口枯井里。
她颇随遇而安,自得其乐地在枯井里玩了一阵,迷迷糊糊睡着,第二天早上,才从井底被一柄拂尘掏了出来。
拂尘拖着她悬在空中,随主人心念所动,缓缓把她送到一个白衣修士身前。
时值深秋,路铭心被嬷嬷裹得严严实实,软软地像团□□包子,见了人咯咯笑,一抬手,把井里摸泥摸得黑乎乎的爪子,拍在了对方雪白的轻纱衣襟上。
那人身子明显地震了震,半响才轻舒口气,清清冷冷的声音:“罢了,你也是年幼可怜。”
路铭心手舞足蹈,“吧唧”一声,又把爪子伸到了他肩上,一把抓住垂在肩头的素白发带,还要用力扯。
那人实在是忍不了,指尖轻弹,弹出了一个昏睡诀。
路铭心这一睡,就睡到了寒疏峰上。
别人家破人亡,满门尽灭,总要配上流离失所、受尽欺凌,唯独路铭心,一路高枕到了云泽山第一峰。
云泽掌门凌虚真人跑过来看,看到那人竟用手抱着那团奶娃,当下双脚一绊,差点从飞剑上摔下去。
落地收剑,他颇颤巍巍地问:“小师叔,这孩子您打算如何处置?”
那人“嗯”了声,还是冷冰冰的语气:“左右没徒弟,收着罢。”
凌虚真人明白过来他是要收徒,看看这个小了自己几十岁的小师叔,又看了看这个即将成为自己小师妹的奶娃。
脸上的肌肉,不十分明显地抽了抽:“可是小师叔的身子,不知是否吃得消。”
那人充耳不闻,伸出根指头,轻轻逗弄怀里那团包子软乎乎的脸颊:“我看过了,这孩子是先天真火之体,你教不了她。”
凌虚真人又噎了下,只能作罢:“弟子先恭祝小师叔收得佳徒,弟子这就命他们去准备收徒仪式。”
那人淡淡说:“那就不必,挂个名帖到寒疏峰上就好。”
于是路铭心还在那人怀里吧嗒着嘴睡觉,就成了寒林真人顾清岚的亲传弟子。
普通修士通过仙门大试,外门弟子、内门弟子、记名弟子、一步步艰难向上,亲传弟子万中无一。
而路铭心,却打从一开始,就没走那条路。
被顾清岚带回寒疏峰的第一天,她先是被丢到后殿的温泉里洗刷了个干净,再被那人带到了内殿。
如何养小娃娃,寒林真人还真没什么打算,更何况这团东西才三岁,论到通人性,兴许还不如他养在殿外的仙鹤朱砂。
无法沟通,又不能丢开了任其自生自灭,恰逢他觉得倦了,卷在纱衣里带到软榻上一起睡。
小东西在路家已经被父母教了一些入门法术,但真火灵根仍旧不是三岁稚童的经脉可以承担的,不时时加以疏导,就会有爆体的危险。
顾清岚看了看,把这团软包子面对自己搁在怀里,手臂一圈,正好抵在对方后背上。
这姿势相当不错,他合了眼,将自己的真气运转一周天,再缓缓输入。
凌虚真人颇有养育孩童的经验,第二天就差自己的心腹弟子紫昀,来寒林峰给顾清岚送零零碎碎的东西。
各种灵丹灵石,各种好用又容易掌握的法器,还有各种吃食。
顾清岚仙体早成,已经很久不再需要进食,寒林峰上除了他之外就几只仙鹤,肯定不会备下什么吃食,但还没长大成人的小娃娃,还是得吃东西长身体。
紫昀匆忙间被自家师尊塞了一只储物锦囊,凌虚真人又寒着脸没多说,他就颇有些摸不着头脑。
他来到寒林峰时,顾清岚还没起身,于是他就自然而然抬腿进了后室。
这一进去,就看到自家小师叔祖斜依在榻上,胸前还趴着软软白白的一团,那奶娃在那人怀中很舒服一般,一边咯咯笑着,一边拿头去顶那人的胸口。
紫昀年纪尚小,震惊之下,脱口而出了一句:“小师叔祖这是生了个娃娃吗?”
那人连眼也未抬,只是伸出两根玉白修长的手指逗着怀中小东西的下巴,淡淡说:“路师兄的遗孤,往后我养着。”
紫昀惊魂稍定,连忙应了两声,擦擦冷汗打量着榻上的自家小师叔祖,觉得若真是小师叔祖自己生的娃娃,好似也没哪里不对。
但他也不敢细问,就将锦囊呈了过去,匆匆告退。
寒疏峰上骤然多了这么一个娃娃,平白打破了以往的静谧安宁,热闹得颇有些鸡飞狗跳。
路铭心还小,三岁的娃娃,除了吃喝拉撒,就知道睡和玩,而后就是找娘,找奶娘。
顾清岚的法术再厉害,也万万变不出一个娘,乃至一个奶娘给她,于是路铭心就使出了这么大娃娃的终极大绝招……开始嚎哭。
这么小一个人,却偏生有那么大的嗓门,直嚎得朱砂和仙鹤们惊叫连连,扑腾得满地落雪,连带踩翻了数杆紫竹。
嚎得顾清岚脑仁生疼,千辛万苦忍住了给这一团东西下个噤声咒的冲动,用手指蘸了羊奶去给她吮。
好歹路铭心喜欢那玉白又带着凉凉温度,气味还叫她十分舒服的手指,抱着他的手死活不撒手,吮着手指连吸带咬。
顾清岚蹙了眉忍受那些刚长齐的乳牙在自己手指上啃咬,抬手用另一只手按了按自己额头,试图跟这团东西说话:“我往后就是你师尊,你要听我的话。”
路铭心咧嘴对他笑:“漂酿姐姐,跟我回家好不好!”
顾清岚微微抽了抽眼角,好歹是会说话了,但这个“漂酿姐姐”又是什么?
然而面对这么一团不通人性的小东西,他也只能头疼地蹙眉,指着自己道:“我是你师尊。”
路铭心仍旧笑嘻嘻,纠正了一下:“漂酿哥哥?”
顾清岚望着这东西,看她死死抓着自己的手,连说话的时候都不舍得放开,就挑了挑眉,将自己的手收回一些,微弯了唇角:“唤我师尊。”
路铭心对他那只手十分执着,眼看他不给自己玩了,连忙努力抓住,改了口:“师尊,师尊!漂酿师尊!”
无论如何,总算是改了口,顾清岚看着那满脸堆笑的精致小脸,还有那双黑亮无比,紧盯着自己,仿佛盯着什么好吃点心一般的圆圆杏眼,忍不住一再头疼:若是能再大那么一两岁就好了,如今这么个宝贝,当真叫人费神得很。
他那时还没想到的是,即使再大那么一两岁,路铭心也仍旧是叫人费神。
她上山时还小,闹着找了几天娘之后,就渐渐淡忘了山下的事,却因已经失过一次至亲,生怕顾清岚也突然不见,不仅白日里时时刻刻都要紧盯着他,连夜里睡觉,也要窝进他怀中,紧紧拽着他衣襟才踏实。
虽然男女有别,但路铭心这时也太小了些,顾清岚也就没去计较,日常行动坐卧,全都带着她不离身侧。
顾清岚的冰系灵根本就是血脉燥热的路铭心所喜的,顾清岚还夜夜用自己真气为她疏通经脉,路铭心对他越加依赖,恨不得整日吊在他身上一般,每每钻在他怀中赖着不起身。
养徒儿不仅没养得越来越文雅娴静,还养得越来越像一块狗皮膏药,顾清岚也实在是头疼。
这日顾清岚打坐完毕,正在殿后的寒潭中沐浴,冷不防旁边就扑过来一个小人影,从后面紧紧抱着他的腰不肯撒手,是惯例喜欢在他清心沐浴时偷跑过来的路铭心。
好在顾清岚早已是金丹修士,身无污垢,所谓沐浴也不过是在潭水中清心定性,故而还穿着衣衫,只不过二人的衣衫都被潭水打湿,又紧贴在一起,难免比往常更不成体统一些。
再加上顾清岚是冰系灵根,体温惯常偏低一些,路铭心却是真火灵根,哪怕身在冰潭中也热得像个小火炉。
感觉到身后那团温热的小东西还很得意般抱着他扭来扭去,顾清岚微带无奈地轻叹了声:“心儿,我不是说过了吗?不可如此胡闹。”
路铭心蹭到他身前,还很不服气地举高自己手中的一团东西:“可是我想快些把这个送给师尊啊,刚捏好的!”
那是一个鼻子嘴巴都歪歪扭扭,完全看不出模样的小面人,顾清岚只看了一眼,就要给这个东西丑笑了,弯了唇角:“这是什么?”
路铭心脸上的神色却十分得意:“师尊带我下山时,我看镇上有个老伯伯在捏面人,就自己捏了一个送给师尊。”
她说着还献宝般:“这面人是我亲手捏的,我是不是很厉害!”
她倒确实有心,要送一个礼物给师尊,还暗暗筹备,亲手制作,直到制成了,才拿到他面前邀功。
可这面人捏得着实太丑,顾清岚纵然想夸她几句,也实在不知该从何夸起,只能微微笑了笑:“心儿这个面人,捏的是谁?”
路铭心立刻大惊失色:“什么?师尊没看出来吗?我捏得就是师尊啊!看师尊的白衣,还有师尊的佩剑!”
顾清岚望着小面人那扭曲夸张的五官,还有黏在背上的一团条状“佩剑”,抿着唇沉默了片刻,也还是抬手摸了摸路铭心的头。
路铭心却自行沮丧了起来,看着手中的一团东西垂下了头:“我捏得是不是不够像师尊?师尊明明那么好看……”
顾清岚不是会说假话来哄小孩子的人,因而也只是沉默着又摸了摸她的头,路铭心却又猛地抬起了头,目光炯炯地看着他道:“没事,我下次一定送个更好的东西给师尊!”
她边说着,就边要抬手把那个面人随手扔了,顾清岚却拦下了她,微弯了弯唇:“此物我已收下了,不可随便丢弃……”
他说着顿了顿轻叹了声,又对她笑了笑:“谢谢心儿,有心了。”
路铭心霎时开心无比,眼睛亮了又亮,干脆喊着“师尊”,跳起来去搂他的脖子,还凑过去在他脸颊上乱亲,一路亲到了他的薄唇上。
顾清岚侧头微微避开她,带些无奈地叹息:“心儿,不可如此胡闹。”
路铭心却发了性,只是搂着他死活不肯松开:“师尊对我最好了!待心儿长大了……心儿一定送师尊好多好多好东西!”
小小的孩子说着,还抬手比划了一下,仿佛能比划出山一样大的东西,用来形容自己以后会送给他的所有。
顾清岚失笑着摇了摇头,抬手在她蹭乱了头发的头顶上,又轻柔地摸了摸。
那年还懵懂幼小的明心剑尊,在她那不大的世界里,还只有师尊,她那小小的心思里,也只有师尊。
她所不知的是,她五岁这年送给顾清岚的这只丑丑的小面人,虽没被他摆出来,却一直被他小心收在卧房的木柜深处,珍而重之,不曾损害过一分。
直至那年寒疏峰上的一把大火,烧掉了殿宇中的一切,当然也包括这只藏在柜脚的小玩意。
山中日月过得总是格外快些,等路铭心又年长了三岁,快要年满八岁,却仍是整日里缠着顾清岚,片刻也离不开师尊。
被异性的徒儿如此依恋,对顾清岚来说,倒也是个不大不小的烦心事。
特别路铭心渐渐已有些张开了,女孩儿家抽条早,她若再大个几岁,就会亭亭玉立,是个少女的模样了。
哪怕是现在,她身形也已有了些少女的样子,兼之相貌明艳出众,每每趴在顾清岚膝盖上撒娇时,他已不能全然将她当做一个小娃娃看待。
这日他不过看了几页书,怀中就又多了个钻进来很不老实的小东西。
路铭心不仅搂着他的腰,还趴在他腿上,去扯他衣襟上的衣带,顾清岚无奈腾出手来,捉住她四处乱摸的爪子,低头看着她勾了勾唇角:“心儿,方才布置的功课可练完了?”
路铭心脑门上出了一层汗,显然方才是活动过了,笑嘻嘻地用头去蹭他胸口:“师尊嘱咐的身法都练完啦,师尊在做什么啊。”
顾清岚弯着唇看她:“读书。”
路铭心闻言立刻缩了缩脖子,跟所有这个年龄的小孩子一样,叫她练功她只当玩闹,练得还很开心,叫她坐下来读书识字,那就难如登天。
但即使怕读书怕得要死,路铭心也舍不得从他怀中出去,照旧装傻:“那师尊读书吧,心儿就趴在这里陪师尊看书。”
顾清岚微微一笑,也就由她去了,路铭心提心吊胆了一阵子,看师尊没有拉她一起读书的意思,照旧慢慢翻着那些她看起来犹如天书一般的书页,渐渐放下心来,就蜷在他膝盖上打起了瞌睡,没多久就睡沉了。
小手还拉着那人的衣袖,一边睡往他怀中钻了又钻。
顾清岚又翻了几页手中的杂经,低头看到她边睡边咂嘴的样子,唇角也又弯了弯,抬手在她小小的脊背上轻拍了拍。
路铭心当然也还是没能逃过其后的读写功课,顾清岚教导严厉,她又颇聪慧,此时已经认识许多字,只是她毕竟年幼性急,书法却一直潦草犹如虫爬。
顾清岚叫她多写几遍,她就扭着身子拿毛笔一通乱画,只想快点练完好继续去玩耍。
顾清岚无奈,只得绕到她身后,圈住她身子,握住她乱动的手,带她一笔一划地写。
被身后这人圈在怀中,还有他身上淡淡溢出的叫她十分喜欢的纯澈灵力,路铭心总算安分了许多。
不过她还是觉得如此写来写去,实在憋气,就人小鬼大地叹了口气,感慨说:“要是我长大了,就不用习字,也不用练功,只用每日同师尊一道睡觉,那有多好。”
顾清岚听她这么童言无忌,弯了弯唇角:“你若长大了,习字或许不用,练功仍是每日要做……不过却不可再同我一道睡觉。”
且不说其他,路铭心听说自己不能再同他睡觉,立刻大惊失色,连字都顾不上写,小脸都白了,扭着身子回头去看他:“为何!是不是我长大了,师尊就不要我了?”
顾清岚却没想到她会给吓成这样,又想到她必定是怕再被抛弃,才会如此,就柔和地对她笑了笑,抬手摸了摸她头顶:“自然不是的,无论心儿什么时候需要师尊,师尊都在的……只不过师尊是男子,心儿是个女儿身,待心儿长大一些,我们就需得避嫌,不可再一起就寝。”
路铭心听他保证,又放心下来,却“哦”了声:“可我们不都是修道之人吗?为何要在意这些男女之别?”
她如今倒学会顶嘴了,还颇能说出些歪理,顾清岚就又失笑起来:“即便是修道之人,也不可放浪形骸,更该谨慎守礼。”
路铭心说不过他,十分不开心,嘟着嘴烦恼起来,只想着往后不能再睡在他怀中,就郁结非常。
当然十数年过后,她听闻有双修之道,还有修士也可结成道侣,那就是后话了。
因白天里模糊知道,自己往后恐怕不能再窝在师尊舒服的怀抱里,那晚她还颇报复一般,将那人的衣襟拽得更死,短短的小腿也犹如八爪鱼一般,拼命去缠那人的腰身。
顾清岚啼笑皆非,暗暗心想分房而睡的事,还是需得赶快,免得这丫头对自己太过依赖,乃至模糊了师徒间应守的界限。
路铭心八岁有了自己的卧房,十二岁剑术道法小成,十四岁可单独下山历练,待到十八岁那年,更是结了金丹,自此成为金丹修士。
这成就在道修乃至魔修之中,也算凤毛麟角,甚为可观。
其时修真界对她的天资灵性人人称道,却也都忘了去提,她是何其幸运,能遇到一个对她倾心相授,督促教导的师尊。
就在她十八岁,金丹初成那年,她的师尊遽然陨落,修真界里多了一位冷若冰霜的明心剑尊,无论走至何地,见了何人,她都会淡淡道一句:“在下明心,师从寒林真人。”
这时也还有三十六年,那人才会再度苏醒,也还有三十六年漫长的时光,叫她能好好地想清楚,待到师尊回来,她该如何叫那人再度同她倾心相对。
寒疏峰上的风雪,自她归山的那一刻起就不曾停歇过,往后也会年年岁岁,纷扬不息,直至填满她其后数百年的余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