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寒山之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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侍女手中长篙一点，小舟如箭般疾驰而出，眨眼间便驶出丈余。身后呼喝惨叫声渐渐远去，风中皮肉炙烤的焦臭味却久久不绝。
船行许久，转入另一条河渠，这条渠不同于方才的天然水系，河岸边再见不着芦苇的影子，显然全系人力开凿而成，河不甚宽，两岸垂柳倒映在清湛河水中，如藻荇交横，被船一碰，又复归虚无。
白瑾瑜负手船头，如水月光洒在他身上，说不出的雍容闲雅。
身后一切渐归沉寂。
良久，他转头，“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真正不仁的，是天地？还是人心？”
小舟上一片静默，唯有船桨拨水之声，静夜中格外清晰。
又行了片刻，隐隐可见前方大片黑影，待行得近了，方看见一道围墙，掩映在葱茏林木之中，粉墙黛瓦，月色下分外清幽。
侍女将船靠了岸，岸边是个小小码头，由大块青条石搭建而成。一行人离舟登岸，沿着青石阶一路向前。堪堪行至尽头，吱呀一声，两扇大门缓缓开启。
门后漆黑的甬道忽然光亮大作。回廊之上，宫灯一盏盏次第亮起。两排侍女鱼贯而出，手中各提着一盏水晶绣球灯，一眼望去，只觉清光莹莹，通明澄澈，便如每人手中都拿着颗硕大明珠。
侍女齐齐躬身，“恭迎公子回府。”
白瑾瑜点了点头，招来两位侍女，指着长笑与林九道：“这两位都是我的贵客，你们不得怠慢。”
长长的裙裾逶迤在回廊之上，悉索作响。
领路的侍女年纪不到双十，眉目间还有些少女的娇憨稚气，神情却甚是端然。
这道回廊极长，两边时而楼阁，时而亭池，回环曲折之处忽而是数竿修竹，忽而是一丛芭蕉。抬头举目，可见许多异草，或牵藤引蔓，或绕柱垂檐。远处不时可见丛丛簇簇的阴影，不知是何花木。
长笑道：“据说天下知名花草，尽在寒山一园。是否当真？”
侍女道：“此言虽有些夸大，倒也不是全无根据。倘若不计近日试植的十八种，此时园中各色草木花卉，合计一千三百四十九种。有许多罕见花草，外间早已绝迹，这园中倒还幸存。”
伸手遥遥一指，“公子请看，这片提兰花，天下间大约只此一处了。”
长笑穷极目力，夜色中终究看不分明，只觉清香入怀，幽静淡雅。
又行了片刻，前面出现一间水阁。
水阁正面是个荷花池子，说是池子，面积却不小，想来夏日应可泛舟其上。门楣处斜斜镂着“听雨”二字，与水中枯荷相映，颇有雅趣。
水阁分上下两层，底层四面围着幔帐。
上层布置甚是富丽，门首的紫檀架陈列着许多玩器，四壁立着图书。雪白的地毡上置一乌木小案，案上有琴。琴边放着一只青铜小鼎。白色轻烟幽幽自鼎中漫出，一室幽香。
水阁四面有窗，窗边悬着许多铃铛，都是纯金所制，高低错落，别有意趣。
这一日中历事颇多，长笑头才安枕，睡意立时袭来，不知不觉便入了梦。
朦胧间只觉窗边疾风袭来，金铃齐齐振响，铃声响亮，却并不扰人。
长笑好像沉入极深的海底，周遭一片黑暗，水流轻轻摇晃，如同母亲温暖的怀抱，恍惚间有一个极轻柔的声音响起：“长笑。”
是母亲的声音，但母亲从来不曾如此温柔地唤过他。
长笑迟疑片刻，道：“母亲。”
那声音停顿了一会，道：“长笑，你这次出门，母亲心中很是挂念。此来锦州，是为何事？”
母亲从不问他任何事，不，准确来说，是从不关心与他有关的任何事。
长笑有些惊奇，但还是恭敬应道，“只是奉命游历，并无什么大事。”
那声音迟疑了一下，“那十洲记……”
长笑道，“此事盘根错节，内里或有隐情。只是知情人现下已死，线索暂时断了。”
那声音不再说话，若有若无地叹息一声，渐渐远去了。
长笑醒的时候，只觉头疼欲裂，他昨宵其实一枕好眠，不知怎地却极是疲倦，似乎做了个冗长而又混沌的梦，梦中母亲居然对他嘘寒问暖。
他怔怔抱着被子发呆，面前纱帐忽被人一把撩起，林九冲他做个鬼脸，“二哥，该起床了。”
长笑抬头，见窗外早已红日高照，急忙起身。
待到洗漱完毕，外衣却不见了。正着急间，侍女捧来一套新装，只得仓促换上。
他于衣饰一道原不讲究，在外游历，着装更是简单朴素。此时乍然换上新衣，心中便觉十二万分不自在。
他挑帘而出，林九顿时双目一亮，忍不住喝彩：“二哥真是好人品。”
新装亦是青色，然白氏豪富，所制衣物自然不同凡品，衣料是难得的“天水碧”，质地轻柔，色泽明丽。衬着长笑挺拔的身姿，更显得他秀逸如竹，举手投足都似有清气萦绕。
两人相携下楼，白瑾瑜已在前相候。见了长笑，笑问：“昨夜睡得可好？”
长笑记起一事，问：“窗边那串金铃似有助眠之效，大哥从何处得来？”
白瑾瑜微愕，片刻后笑道，“长笑慎言，若是被那些耳报神传到大哥祖父面前，大哥可就不妙了。”
停了停，伸手去抚那不存在的胡须，“便是功夫都做在这些奇技淫巧上，武功才无寸进。”
他有意压低声线，音容神态一如老者训话，惟妙惟肖。
长笑忍不住大笑。
白瑾瑜亦扬起一抹浅笑，“长笑，长笑，你实在应该常笑。”
长笑一讶，回过神来，心中微有暖意。
锦州城郊诸峰林立，景色清嘉。最高的一座为大寒山，次高的叫做小寒山，大小寒山之间，隔着座幽谷，一条清溪穿谷而过，两岸树木云集。
寒山园就建于此处，园中游廊九曲，漫步其间，时而可见一角朱檐，时而又见几阶白石，亭台轩阁高低参差，极尽园林之妙。
园中花木虽多，排布却极有章法。诸花各依时序，春夏秋冬，无论何时入园，皆可赏玩。
林九本是杏林出身，一见花草，便如遇故人。流连其中，浑然不知归路。
三人走走停停，半日转眼即逝，园子却才逛了一角。
又行了片刻，前方忽现一六角石亭，朱栏围绕，中有石桌石椅。
石桌之上放着一壶清茶，数盘点心。林九正觉饥渴，欢呼一声，第一个窜进亭内。
点心小巧精致，味道又佳。林九一口一个，风卷残云般将盘子扫荡干净。
他吃得太过欢快，一口糕点噎在喉中，登时喘不过气来。
幸好一旁的侍女适时送上热茶，方才解厄。
这侍女一袭紫衣，柳眉长睫，纤腰楚楚，实是个难得的美人。长笑入园所见诸女，衣紫者不过二三，料想她品级定然不低。
白瑾瑜见他注目，道：“这是我贴身侍婢，红袖。”
红袖微微福身，“见过二位公子。”声音轻灵悦耳，如雏莺清啼。
见长笑杯中已空，遂执壶为他斟茶。
长笑颔首为谢，红袖粉面微红，敛衣欲退，足下忽然一滑，踉跄之下，满壶热茶尽朝长笑泼来。茶水尚热，溅到手上，立刻烫出红印。
红袖连忙伏地请罪。
她脸色雪白，显然惶恐至极。长笑心中不忍，道：“只是小事，不必如此。”
白瑾瑜不语，双目凝注红袖。他五官温雅，然目光极是犀利。红袖在他目光逼视下瑟瑟发抖，看来甚是可怜。
良久，他道：“起来罢。”
待她起身，方淡淡道：“你平日做事素来仔细，今日怎么如此大意？”
红袖低首不语，肩膀微微颤动。长笑见她如此，不由生出恻隐之心，对白瑾瑜道，“大哥，此事也怪我不够小心，就算了吧。”
白瑾瑜便道：“看在长笑面上，此事暂且搁下，你先下去，换绿绮来。”
转而对长笑道：“可烫着了，我命他们拿些药来。”
长笑忙道：“大哥不用麻烦，一会就好了。”
说话间，红印已然褪去，白瑾瑜也就不再坚持。
不一会，亭中又来了个少女，也是一袭紫衣，桃腮杏目，容色虽不及红袖，却别有一番风流体态。
她一边提壶续水，一边偷眼打量白瑾瑜的脸色，见他面色平和，并无不悦之色，方柔柔道：“公子今日脾气好大，人家从未见红袖姐吓成那样，这会儿还躲在房间里哭哩。”
停了一会，见公子并无回应，吐吐小舌，不敢再多言。
长笑有些尴尬，连带觉得手背也隐隐作痛起来。
隔了半晌，绿绮忽然“啊”一声，“险些忘了，公子，刚刚老爷派人来吩咐，让您中午带客人一同回老宅用饭。”
她口中的老爷，自然是白氏现任的当家，白逸飞白老爷子。
白瑾瑜觑了她一眼，似笑非笑地道：“我瞧你如今也越发胆大了，爷爷吩咐的事，你也敢不放在心上。”蹙起眉，“好好的，爷爷怎么想起来让我回去。”
绿绮低声道，“只怕是为昨晚那桩事，听说三爷今日去老爷面前告状了。”
绿绮口中的三爷，是白瑾瑜的三叔白若风。
白逸飞共有妻妾二十余人，儿孙辈约莫几十人，真正是子孙满堂，然正房所出仅有五人，长女若霜，次女若雪，三子若风，四子若云，五子若水。
白逸飞因为子孙众多，为防兄弟阋墙内哄，一碗水向来端得极平。
白若风为人精明，颇有才干，因为前面两位都是姐姐，算来倒是长子，对家主之位虎视已久，颇有些舍我其谁的意思。
而五公子白若水，年龄虽小，性情却最为难测，有时快意任侠，有时却睚眦必报，喜怒皆晦暗不明。
相比之下，四公子白若云，本应是最没有威胁的一个，他性情散淡，崇尚老庄无为之道，终日沉迷山水，以吟咏为乐。却偏偏生了白瑾瑜这样聪明的儿子。
白逸飞对白瑾瑜极其喜爱，寄予厚望。白逸飞今年还不到七十，内功深湛，身体康健。而白瑾瑜已将弱冠，如果老爷子高兴，直接跳过儿子，将家主之位传给孙子，也不是没有可能。
这样一来，三方便旗鼓相当，家主之位到底花落谁家，仍是未知之数。
如今白若风既已出手，倒是不能不接招了。
作者有话说
第11章 寒山之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