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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4、07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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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生,今天还要去‘警察培训所’吗?”市政厅的办公室里,家桐一边倒着开水,一边发问。
“嗯。”放下手里的最后一份文件,我点点头。
他端着冒着热气的搪瓷杯子走过来,口气里似乎带着些埋怨:“已经过了冬至日,先生自己保重身体要紧。”说着,指着桌上一把五颜六色的药丸,继续道:“要去,吃了药再走。”这回,又是命令的口吻。
抬头看看面前的青年,俊眉朗目,这市政厅上下百多号人,除了他,没人敢这么和我说话。可这也是他的贴心之处。于是一手把药丸抓了,就着开水一仰脖全落了肚。
我早年罹患肺炎,九死一生,后经日本军医医治,得以痊愈,可终究还是落下了病根。每到冬天,病情必有反复。不过这些年调理得当,于身体都无大碍。
天越发短了,才过六点,窗外便已黑了下来。淅淅沥沥的雨,裹夹着碎冰渣子敲打着窗棱,想起近一个月来,随着太平洋战争的爆发,时局也变幻莫测,不禁感慨良多:
日本海军在太平洋上的节节胜利,大大刺激了侵华日军,他们要求对重庆的国民政府实施更为猛烈的军事打击,一波又一波的日本飞机在重庆上空昼夜轰炸,几乎要把整座山城夷为平地。与此同时,以影佐昭为代表的主和派,也一反常态的要求获得对南京政权更多的控制权,特别是对各种战略物资的统制权。而相应的沦陷区的反抗运动也日益风起云涌,我压力陡增,可是就在这当口,上海路上几声枪响,中村少将的遇刺,震动了整个华东日本军界。
中村宏一是日本军部新近派遣至驻沪特务机构——“梅机关”的头目之一,他的直接上司就是今井武夫。虽然子弹偏离心脏寸许,中村侥幸保住了一命,但是今井武夫和影佐昭仍然大为震怒,严令南京政府限期破案。大半个月下来,首都警察厅长苏成德忙的脚不沾地,可连凶手的衣角也没抓着。此人素来亲日,仗着有日本人撑腰,与我多有龃龉,这次我全不插手,只冷眼看他一个人踢腾。
影佐知道我和中村之间的隐情,有一次,趁无人之时意味深长的对我说:“中村君的事情,真的不是出自喻君的安排?”
我冷笑不语。
他的怀疑不无道理,可是,除了动机外,他们抓不到我的任何把柄。况且,策划这次行动的人,的确不是我。
那个人,应该是辉生吧!
乌衣巷口的那个迷乱之夜,当我把一切都对辉生合盘托出时,就听出他的话语中隐隐带了杀机。
但是,同样是在那个夜晚,当在我无意识间叫出辞修的名字后,我就明白我们之间一切都已不可挽回。
可是,当时的他并没有立刻发怒,只是默默替我拉上被子,自己则起身,收拾起满地的狼藉。我无法入眠,几次想要道歉,可刚一张口,都被他堵了回去。
“你睡吧!”短短三个字,黑暗中却格外冰冷无情。
“你……以为我还能睡着吗?”我苦笑着,也披衣坐起,低声道,“对不起。”我明白这一句“对不起”远远不够弥补他所受的伤害,因为这种伤害已经几乎等于侮辱。可是,再多的解释到现在也是无济于事。
果然,他听了我的话,沉默了一会儿,又道:“我知道你辛苦,你什么都不用再说了。”
那一刻,我的心像被针锥了一样的疼。可是,如果我的心有一份痛,辉生的心岂不是有十分?
过了良久,他终于又翻身上床,我虽觉无颜再面对他,可还是不由自主张开手臂搂住他的腰,把头搁在他的肩窝里。他倒也不拒绝,只反手将我搂得更紧了。
就这样,我们两相无言,沉默着苦捱到天明。
天亮的时候,他终于开了口,留下的唯一一句话就是:林弟,我还有任务在身,马上要离开南京几天,等回来以后再和你联络吧!
可是,他一去月余,就此杳无音讯,即便是中村遇刺案发,也再没有来找过我。
我想:也许,我们之间,一切都已结束。
“先生,车已经准备好了。”家桐的话语把我从纷乱的思绪中拉回现实。
“好。”我点头,推开椅子站了起来。家桐从墙角边的落地衣架上取下黑呢大衣和围巾,我接过来穿戴好,然后我们一起走出了市政厅大门。
汽车开往中华门外的雨花台,这里本为佛教胜地,据传南朝梁武帝时,高僧云光法师在雨花台所在山岗设坛讲经,因说法虔诚所至,感动上苍,落花如雨,“雨花台”由此得名。校长定都南京后,雨花台遂变为国民政府处决共产党员的刑场。
30年代国民政府在南京开设警察培训所,选址于雨花台,只是自迁都重庆后,便废弃不用。自今年入冬以后,陆陆续续续有在战争期间流离在外的南京人回到家乡。这些人中间,有些是在南京沦陷前就举家逃往外地避祸的,也有不少是在大屠杀中幸存下来后逃离南京的。自汪氏政权建立后,南京政局稍安,这批难民便纷纷从各地辗转返乡。可是,当他们回到南京以后,早已是物是人非、无家可归。眼看寒冬将至,这批难民数量又特别巨大,所以南京政府只有将这个位于雨花台的“警察培训所”转为“难民收容所”,暂时进行安置。
我这半个月来的殚精竭虑,大半也是来源于此。
车子停在“警察培训所”门口,我和家桐还没下车,就发现今天晚上这里的气氛与往日有些不同。大门口多了些荷枪实弹的警卫,而除了我们的车外,几辆挂着汪氏政权旗帜的轿车在夜幕下也特别显眼。窗外的雨更加凄冷,家桐先下了车,撑了伞拉开车门。不远处一个人影匆匆忙忙的由远而近,等我下了车,他才到了跟前,我认得他是收容所的具体负责人之一,社会局的张处长,只听他悄声道:“喻市长,汪主席也来了,正在里面呢!”
我点头道:“进去再说吧!”
这座警察培训所占地颇广,本也有房舍百余间,可是在经历了战火的洗礼后,大多已破败不堪。现在被临时改为收容所,仓促之间只能简单修葺,接纳数以千计的难民。但不过几天,房舍便已住满,后来连墙角边、屋檐下,也铺了破垫子塞满了人。可是难民还在一天天不断涌进城,这些人大多一贫如洗,更有的贫病交加,我只得下令在操场搭建棚户,做暂时的居所。无论如何,总要让他们能有一瓦遮头。
数千难民,同时也是数千张嘴。正值晚饭时间,外面还下着雨,收容所的工作人员只好在大礼堂内支起几堆柴薪,架了锅熬粥。我领着家桐和张处长走到大锅前面,往里看了看,只见米汤翻滚着,粥薄的几乎照得见人影,骨瘦如柴的老人、衣衫褴褛的儿童,都端了破碗烂钵,排了队等着领粥。整个礼堂里密密麻麻站成了几条长蛇,领到了热粥的就立刻蹲到一旁“呼嘶呼嘶”地吃起来,叫人不忍卒睹。
张处长尴尬道:“时局艰难,人员又一天天增加,属下等也只能维持现状,请市长训斥。”
我摆摆手。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我体谅他的难处。叹了口气,道:“等我请示汪主席,再想办法增加些配给吧!”可心里却清楚:这又谈何容易!南京火车站每天几十节成百节车皮的物资装上车运给日本人,这战争一天不结束,中国老百姓的日子便永远没有盼头。
正说话间,一个半大的孩子,刚领了粥便慌慌张张的往外跑,结果脚步没走稳,一个趔趄便摔倒在我怀里,不但砸了碗,滚热的米粥还撒了我一手一身。
“你作死哪!”张处长叫起来,拎着孩子的耳朵就把他从我身上提了起来。
“先生,没事吧?”家桐也赶紧掏出手帕来给我擦去手上的米汤。可是手背上还是不可避免的被烫出一大串燎泡,火烧一样的疼。
张处长要把那孩子拖到一边,可那孩子却懒着不肯走,一双眼睛只直勾勾盯着地上的碎成几瓣的破碗和撒了的残粥。我皱了皱眉,走过去推开张处长道:“别为难孩子。”又转身对家桐说,“去再打碗粥来。”
粥碗又端在手上,小孩也顾不得烫口,不一会儿就喝了个碗底朝天。瞧他这样子也不过十来岁,浑身污垢,大冷的天只穿了件夏天的小褂,鞋袜也破的全是窟窿。我心里揪得紧了,蹲下来摸着他的头,柔声道:“小朋友,你叫什么名字啊?”
小孩吃饱了饭,什么都好说,摸着肚皮回答道:“我姓常,叫志强,常志强。”
我笑了:“志强,好名字。”又问道:“你爸爸妈妈呢?他们也在这里吗?”
可是小孩一听我问起爸爸妈妈,脸色却突然变了,继而哇的一声大哭起来:“血……爸爸,身子……身子后面,有个血窟窿。妈妈……妈妈,呜……刺刀……呜……弟弟,弟弟们身上都是血,都不动了……”
他哭的昏天黑地,所有的话语都断断续续连不成句,可是我没有一点理解的障碍。我不知道在失去了所有亲人后的四年里,这个孩子是怎么活下来的,可是我知道:这个仇,我们永远不能忘记。我把孩子搂在怀里安抚了一会儿,又脱了自己的外套给他披上。然后我站起身来,对张处长道:“立刻登记调查,所有的难民都要登记,他们的姓名、年龄和原来的住址。如果有亲人被日军杀害的,一定要记录在案,要有具体遇害的地点和经过。每周……不,每三天向我汇报一次进展,不要让日本人知道,所有文件全部交到我这里保管。”
张处长听完我的吩咐,虽然面带难色,但还是赶着答应了。
我捏紧了拳头:今天我做的一切,将来在审判的时候,都可以成为讨还血债的证据。
从难民收容所出来,夜已颇深。雨已经渐渐止了,只是北风刮得正紧。我和家桐赶紧上了车,家桐吩咐司机道:“送先生回颐和路。”
赵司机却突然道:“李秘书,刚才有个卖花的小花郎,说受人委托,送了封信给市长。”说着,一封信从驾驶座上的递至后排座椅。
我将信将疑:这大半夜的,又下着雨,还是严冬季节,哪里来的什么小花郎?
家桐将信接过来,也警惕的来回捏着信封,在确认没有夹带什么危险品后,才转交给我。
信封上没有任何文字,我撕开火漆封口,一张薄薄的信笺露了出来,纸上不过寥寥数语:
丁未日戊时,中山陵外,不见不散。
落款:辞修。
信后另附古诗一句:
日日思君不见君,共饮长江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