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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 4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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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材燃烧着,成了一节节焦黑的碳。火光映照下,杨青月摸着面皮边缘,一点点撕开脸上的人皮面具。坐在对面的小邪子看着,眼中映着惊讶,看着他一点点露出自己的真面目。
“噼啪”一声响,火光蹿了蹿,女童看到杨青月完全撕去那面皮,不由地“呀”了一声,又恐惧又刺激。
“怎么了?”闭着眼的叶英淡声道。而杨青月道没什么,将人皮面具丢进火堆中。一时再无话。
在此之前,二人交流,叶英得知杨青月该换身份来相救,是为不连累长歌门,也得知浩气盟联合李承恩夜袭,是为救各大派掌门。等他们逃走,再过了半夜,夜将尽,却没了消息。
杨青月主张他们先逃回江南,以他武艺也足够护着叶英小邪子二人,可叶英心系大局,断然不肯,决意留下等待夜袭的最终消息。
如此下来,二人僵持。初初相见,互诉衷肠的话还未说,他们理念又不合起来。若再跟从前梦中那般争执,结局不过是个散。已有了一次,杨青月不想再有这般误会。
可他,此刻并不愿让步。思来想去,倒提起闲话家常来。“以前说过,我少年时几多天真,读太白先生那句‘人生在世不称意,明朝散发弄扁舟’,心中有此念头,真造起竹舟来,绑了一列竹子,乘它顺水而行,不料竹舟在水中散了,自己沉进水中……”
闻言,叶英微微颔首,“你确是说过。”
杨青月短促一笑,“叶英,你那时问我,何以如此?我翻来覆去地想,近来才有了答案。”
听出他声音中的悲哀,叶英放缓了声,那如冰玉碰撞发出的淡然嗓音,显出几分稀有的柔和,“是什么?”
察觉出他在哄自己,杨青月由衷地笑了一声,摇头道:“我暂且不想说。”叶英亦不生气,只道好,暖色焰火中,他的眉目映着几分温柔。
小邪子看看身边的叶英,透过火光,再看看对面坐着的杨青月,摇了摇头,二人之间的事她怎么也搞不懂。奔波一天,困乏涌上心头,她上下眼皮撑不住,渐渐合拢,身子更是左摇右晃,本是偏向另一处,猝不及防靠在叶英身上。
一只略凉的手揽住她,模糊间,小邪子意识到是叶英的手,嘴里含糊嘟嚷着:“我脏……小心衣裳……”
那只手还是把她往怀中带。睡梦朦胧之际,小邪子感到那微凉的手指如花瓣般柔软地拂过她额头,念及久未相见的亲人,忍不住喊了句“娘亲”,闭着的眼中眼泪滚落下来。
杨青月与叶英一同沉默,忽感这世道的不易。这一念疏忽而过,他看看叶英怀中的女童,站起身坐过来,轻声道:“让我抱罢。”他只想叶英轻松些,也可歇息。
闻言,叶英侧过脸,看身边的他。火光下,叶英白玉般的脸,带着人间烟火气的温柔。杨青月忍不住凑近,顿时眼眸中都是叶英。
“太近了。”鼻息扑面而来,可叶英并不困窘,只淡淡道。
杨青月也意识到靠得太近了,原想直起身退开,须臾间,眼中捕捉到叶英细微的表情。若非近处细看,还不知这细致的变化。
“你……在笑?”杨青月不确定道。
叶英不答。
二人呼吸交缠,情动之时宛若蓦然升腾的海上明月,内心一片宁和,涟漪荡开,月色碎了,层层叠叠地铺层开来,像一朵展开盛放的花,又似漫天的星屑。
彼此垂眸凝视,又如琴弦弹奏完毕一曲以后的尾音,兀自颤动不已,而弦上停留的白色蝴蝶,是叶英的浓长睫毛。
它几不可察地抖动着,正如杨青月叶英此刻贴近明了对方而共鸣的心。
“藏剑山庄有处景致叫‘美人尖’,的确漂亮。”杨青月忽然提了一句,没头没脑地。
叶英却明白,“你游历回来,便去了山庄?”
杨青月忽地一笑,虽看不见他表情,可近在耳边的笑声是诱人采撷的花。“我答应过你的,会去赏世间美景,识天下美色。”
“可是……”杨青月慢慢伸出手,轻轻搭在叶英的手背上,见他并未抵抗,握住那只微凉的手,拉了过来,放在心口。
一手抱着小邪子,另一只手叶英由得他揽过去,触及他胸口,然后听见他说:“可是没有什么能惊动我的心了。”
他没有说为什么,可叶英明白,触及他胸口的手伸开,指尖触到他交叠的衣领,然后慢慢滑下去,摸到他胸腔中那颗跃动的心,按在上面,仿佛一个契约。
叶英按在他胸口的那只手,杨青月抬手覆上去,二人都没有言语。在梦中,他们该说完的已然说完,真见了面,已是懂得彼此的心意,以及那未说出的话。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翌日,小邪子醒来时,枕的是杨青月的腿。
她猛然蹦起来,慌慌张张望着周遭,发现竟不是无垠的黄沙,近处有水源草地,是荒地中的小绿洲。她越发害怕,犹犹豫豫地看了杨青月一眼,颤声问道:“大、大哥哥呢……”
“他在沐浴更衣。”杨青月道。
一块巨石做了天然屏障,隔开水中的叶英与他们,却挡不住哗哗的水声。杨青月又是个习武之人,耳聪目明,听得分外清晰,幸得长歌门书香世家,家风规矩,他又万事不萦心,倒不知外间那些传奇话本上,美人出浴是何等难以形容的美色。
饶是不知那些风月,听着水声,杨青月也觉得这如乐声,撩人心弦。他试着想象,忍不住蹲身,随手寻了块尖石子,在略带潮湿的地面勾画着什么。
小邪子无聊,见他并无恶意,倒也不担心自己安危起来,又好奇昨晚他的话,便道:“昨晚你说造舟沉了,然后呢?”
杨青月手上一顿,道:“舟沉了,舟上的我自然也落水了。在冰冷的水中,险些以为自己要死了。幸得路过的太白先生相救。”
听说是个好结果,女童满意地点点头,又问:“那你爹娘一定很担心吧?”
“我娘亲自是担心,而爹他,”话到这,杨青月出神想了一阵,才道,“彼时,赶来的他见我落水的狼狈模样,直骂我披头散发成何体统,又道我三分像人,七分像鬼,倒不如真死了好……”
说着,他低了声,再不言语,专注于把玩手中的尖石子。
虽不能十分懂他声中沉郁,可悲伤却确是真的,再一想自己久不见也不知在何方的爹娘,小邪子眼中盈满眼泪,呜呜咽咽地哭起来。
闻见耳边哭声的杨青月抬起头,见女童眼泪如黄豆般大颗大颗地滚落,满心纳罕,不知她因何而哭。
在疯癫中过了多数岁月,于人情世故,杨青月也是初学者,虽学得快,也是仿了他人言语举止,且泰半是有所担当情绪自如的人。而孩童心思皆是变幻无端,杨青月又少有接触,一时竟琢磨不出小邪子为何而哭,只楞着不动。
“怎了?”听闻哭声,水边的叶英理了仪容衣着,快步赶来。
小邪子摇了摇头,仰头见叶英脸上凝着珍珠的冷光,却也透出几分柔和。想到这般好的人竟看不见,七岁的女童心下惨然,已是隐然觉出天地刍狗,命数无常,哭得更厉害。
她跌跌撞撞奔过去,径直走向杨青月,双臂搂住他的脖颈,嚎啕大哭起来。冰凉的眼泪滚落进杨青月的发、衣襟,似替遭人鄙薄嫌弃、被亲族视为累赘却无泪可流的这些年的他,好好哭了一场。
在女童的哭声中,杨青月默然抬起手,轻轻搂住小邪子。哭了许久,小邪子浑身疲乏,枕着杨青月的腿安然睡过去。
而叶英杨青月轻声交谈,在之后的去向上都不肯妥协,由此二人争锋而对,眼见要起争执,叶英太息一声,道罢了。
见势不好,杨青月亦是沉默。二人无话。
这番的无话却比不得先前的默契无话,生生困得人难受。叶英便道:“方才小邪子睡着时,说你在地上画了一个人。”
“我不擅丹青,亏得这孩子聪慧猜得出。”杨青月笑了一下,意识到此刻僵持不该如此,正欲收拢笑意,却听叶英问:“画的是?”
偷眼瞧了不远处地面,粗略的线条,高马尾,半边侧面,眼睛形如丹凤,若叶英看得见,不消说便知是谁。眼睛往下移,圆润的肩膀线条,纤瘦的腰身,长手长脚,分明只是粗糙的线条,却包含所有旖旎的幻想。
蓦然间,杨青月心虚起来,支支吾吾地不肯说。
叶英何等心思剔透之人,已猜出几分,正犹豫该不该问下去。一阵飞奔的马蹄由远及近,二人脸色忽地一变。
侧耳细听,叶英辨出不过单骑,而杨青月小心将怀中女童交给叶英,施展轻功一跃而起,站巨石顶看去。
融天岭的烈日下,一匹马狂奔着。他瞧见马上那人匍匐着,在马背上颠簸着,随时便要坠下地似的。再跑了不到一里,那人似没了气力,从马背上滚落地上。马儿只管发狂往前奔,而那人脸埋在黄土中,挣扎几下,一动不动了。
望见那人手中系着的明黄带子,杨青月略觉眼熟,告诉叶英一声,便前去查探。这一去,才知自己捡了个大麻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