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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0、沉石岛 (二十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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简秀泣声将鳄舟送到水路分岔口。
巨鳄缓缓停摆,侧目相视。
我按剑起身,冷冷看向一左一右两处水路,口出吩咐:“去剑冢。”
鳄鱼无声左向而去,不多时便至南边寒光凛冽之地。
高耸的剑林永远屹立在苍穹之下,数丈剑锋冲天而起,锈蚀剑首深扎于地,四野间散落无数鸟兽骨骸,生机与死寂在此冰冷对峙。
剑林之外,一人正沉思独立。剑刃澄明如镜,照映他内外披氅青青,灰发苍苍。
他听得动静回过身,一只独眼望来,许见我衣衫湿透狼狈不堪,微有异色,“你怎么这副模样?”声音依旧沙哑难听。
我抱剑致意,“浦使者。”并不回他的话,直截了当道:“敢问使者为何在此?”
浦南旧神情更异,似是不明白这反客为主的一问,然而还是回道:“不知为何,自昨日起我开始做起了旧梦。”他目光敛动,几分惘然几分迷惑,“我从来不做梦,便是昨夜的梦也很零碎,最后记得的就是这片剑林,是以来到此地。”
他目光骤然转亮,扫却一切迷蒙,声音无比清明:“李平,此方是梦,彼方是梦?我如今身在梦里,还是梦外?”
我攥紧了手中剑,沉沉发问:“若梦里生,醒时死,那不如一醉又何妨?”
浦南旧目光凛冽,如他手中冰剑,冷然道:“宁为醒世一蜉蝣,不做虚梦长生兽,这是我之所求!”
他的声音穿透剑冢深处,惊醒无数沉睡弃剑,一时风声涛涛,万剑齐鸣。
不做虚梦长生兽。
这便是同道众生予我的答案。
我直望斯人,心头震动。
——我家师尊才是天上地下绝无仅有!不像你就生了一张脸!
萧真真啊,你说得不错,可也不全对。
如今的我,脸也没有了。
识海间那不知何时而起,蛛网似悄不可见的迷茫与憾恸,在这万剑震啸中尽荡而空。
我点点头,朗声道:“好!”话音方落,掌中却邪倏然跃出,直朝前方一排林立巨剑挑去。
剑光皎皎如龙,挑动腾跃之处,那排扎植土下的剑柄仿佛苏醒,纷纷冲破壤土纵向高空,一时空中泥土飞扬,碎骨迸散,星月为之遮黯。
简秀一直在旁不语,突然身体一震,拔剑向上,惊喝出声,“这是什么?”
每柄自土下挣扎腾空的巨剑下,皆牵引着一整具四肢无力垂落的尸体,这短短一刻间,空中已飘布无数尸身,涂满死亡的颜色。
这场无数尸身里,有男有女,有老有少,也曾有如花美貌,亦如玉树谪仙,此时皆似破败风筝般,被数不清的巨剑牵动着,在半空飘飘荡荡无有落处。
其中若干面孔如此熟悉。
邹隽之,郑筝,张玄桥……
我认出其间两名千重弟子,虽然他们的名字早已记不起,却依旧想起来那是个大清早,他们在洒满阳光的石阶上仰头望来,满脸雀跃,口称大师兄。
浦南旧负袖望天,眼睛盯住其中一具尸身,眼神平静又苍凉。
那具尸身白衣长胜雪,披发如染银,纵然手足尽枯涸,眼中空洞无物,依旧似孤松独立深涧,明月照耀山岗,委实令人心折。
萧真真曾口口声声她家师尊如何超逸峻拔,如冰如峰,原来果然不曾欺我。
大地轰鸣,数十道裂隙自葬剑之地裂生,数不清的巨剑自地底咆哮而起,穿入苍穹。
空中剑海之下,无数尸骸倒悬如幡,不过眨眼间,漫天遍布剑锋与枯尸,夜空星辉已被吞噬殆尽。
浦南旧仰望良久,忽道:“难怪我总觉得所思所为并非出自本心本身,便如提线木偶一般,原是为此。”声音静切如初。
他一语出口,登时罡风大作,无限剑光齐齐闪烁,刃上波澜不绝流动,每一缕光痕映出的都是剑下悬魂的某年某时生平。
光彩历历流转,诉尽求道者喜怒哀乐的一生。
随着天穹剑光一道道逝过,之前强行缝合他躯体创口的细小剑芒也递次暗微,待天光尽暗,这些剑芒也悉数崩碎消散。剑芒一去,拼凑连结的皮肤便似脆弱旧纸,一片接一片的开始干涸剥脱,露出其下筋肉,初时尚且鲜血淋漓,转眼之间,已一块又一块枯干瘪陷。
浦南旧似并不在意自身血肉正在急速分崩离析,只是仰头一直望向书写其生平的剑光,偶有悲喜,或见惆怅,终于一片释然。
到得此刻,他浑身仅剩若干零碎的皮片,眼神依旧沉静,哑声道:“多谢李君告知。”他露出最后的笑意,“若是记得自己姓名就好了。”余音未落,整个人便已褪尽了血肉,彻底化为一具白骨伶仃的骷髅,唯有眼眶幽邃无尽,纵再不见清眸黑瞳,仍有满怀热衷。
我长揖为礼,倾尽此生肃穆与严整,恭声道:“在下岳襄剑派李平,拜见诉真教杜颇掌教。”
白骨蓦地剧烈颤抖,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不过一转眼,周身所有骨节便同时崩解,碎裂白骨向四面八方飞散,折裂之音此起彼伏,又一阵狂风席卷而来,裂散白骨化为风中烟尘。
天空无数巨剑与尸身亦在同一时化为飘飘齑粉,随风潜无踪。
待风暴终定,剑林前空荡如许,只有茫茫空野,深深地缝,那些巨剑与亡魂仿佛从未在世上留下痕迹。
一柄折断的冰剑横于冢前,清冷无声。
我袖掀风起,卷起冰剑收入袖囊,心中仿佛巨石累叠,沉重中更激出一点冰冷怒意,这股不平之意初如灯幽,势渐蔓延,似山火炽燃渐趋燎原,全不能止息。本来虚寂空荡的识海也因这股怒意而激荡翻涌,终成滔天巨浪。
求道者历练生死寻常事,然而三千界天恩怨,岂容域外真实染指!若不踏平这此界,我心难平!
感应这不平心火,高悬空中的却邪光华暴涨数丈,纵历一日三战,它未见丝毫颓势,反倒欢欣鼓舞,战意高亢。
我凝望高空,沉声开口:“在下欲毁此境,恐余波有所损伤,简道友保重。”还不等身边简秀回应,一个又尖又细的声音已抢着出声,“烧了这个玩弄人鬼的地方!烧她娘的!”却是小绢人不知何时已经重回她裙边,正满脸激动挥舞小拳头呐喊。
我不再说话,伸手一点,却邪缓缓转动,剑尖处碧辉星绽,光射四野,剑意至处,宇宙为之凛然,玄黄一片肃杀;而那些上悬星辰下吊泥壤,束缚此界亡魂的经纬弦更是齐颤不已,似在嘶吼,又似战栗。
轰崩之音隐隐自地底传来,连绵不断;四面天际如琉璃般塌缩裂开,无尽黑暗自缺口泄入。
我立于将翻覆的天地中,冷冷看天经地纬如紧绷琴弦,天空为之撕裂,大地为之扯断,无数流星似天火陷落,倾盆而降,将大地砸出无边火海,胸口一股郁怒方将将有了去处。
既然小界与域外真实彼此混淆,难分你我,那彻底瓦解这方天地,无论界内或域外,真实或虚妄,到时一切玉石俱焚!
鹰鹤俯冲九天,放声长唳,真伪生灵在哀告哭嚎,我全做不闻,手指却邪,便要挥落!
恰在此刻,世间响起一声幽幽叹息,似是天地间忽然荡开一阵微风。
我手臂再也难以挥动。
流星明明正如落焰雨,大地将要焚为千万段片,经纬线下一刻便会齐齐绷断,那些哭嚎哭诉之音震耳欲聋……这一切一切,忽而在此时全部凝固,像是有只无形巨掌突然拍下,将这个绝望挣扎求生的界天拍成一张平平的画卷,此刻被铸成永恒。
我缓缓收手,目光横向来处,只见一人拨开悬散满天的飞石砂砾,自流星的火光中缓步而来。
隔着无限的火焰与尘土,我与来人视线相撞。刹那之间,那些旧日景象,那些不知事的岁月,显赫荣光的从前与把臂言欢的荒唐一一流过眼前,仿佛又置身千重之巅,听千峰风起,万涧剑鸣。
来人与我相视,带着陌然的怔忡,片刻唤出声,“李阁。”
我负手相对,向他颔首致意:“陈掌门。”
来人的目光长久投来,不语不动,只任纵深沟壑在他脚下缓缓弥合。
我漠然看他,“阁下欲阻我?”随此一声动问,却邪剑魂自画内惊醒,剑锋陡旋,直指千重掌门。
陈微舟缄默,忽无声而叹,袍襟拂动,拭开一片澄明空间。
这里并无星月轮转,也不见天火地动万物惨鸣,只是暗,纯粹的暗。
有道人影站在最深暗的尽头,面目并不分明,只有轮廓隐约可见,说是人也好,说是稻草做的傀儡也行,全然不分明,只是单单看着那道影子,忽然之间我就说不出话。
忽然就失去了所有语言,连同那连蛇一样盘踞胸中,冰凉幽深的怒意也慢慢也被这黯淡慢慢覆盖,慢慢的熄缓。
却邪从空中重重摔落,无声无息,亦不曾溅起半点尘埃。
我们之间仿佛淤积了万年的泥沼,寸许靠近不得。我近不了那道影子,只好远远看着,站着,迟疑又迟疑,突然醒起身上又是土又是血又是水,黑暗虽然之间虽然看不到,也必然狼狈不堪,赶紧上下拍打一番,扳正头上竹冠,理好腰间束带,这番手忙脚乱倒又将我带回到初见那一年。
只是我已非旧日鲜衣怒马的名门高弟,如今站在这里的,不过是个满身狼藉,面目平平的俗世人。
只是历经两世,我这般面目全非狼藉归来,你还是会认得我的吧?
我吸了口气,双拳抱起又放下,到底还是作个揖,慢慢的道:“好久不见。”也许不对,又或许昨夜才见过,只是我不记得,这么想着,又道:“我记得好久不见。”
那道影子稍稍一动,肩头微耸,虽然这无名空间寂寂无音,我也听得见他在发笑。
我放下手,轻轻呼了口气。
忽然之间,那些愤懑,那些惋惜与怒意,那些面对幻境无力回天的沉重焦灼,那些留不住挽不回的束手无策,都在这口气息里得以抒泄。
仿佛卸下了负荷,但觉释然。
我望着那道影子,清了清嗓子,“我遇见了尺素,她还在七珠湖下等你,青留下陪她,还有一界生灵,她也不孤单。”
影子一动不动。
我弯腰捡起却邪,低头磨挲剑柄,轻声道:“这趟幻境历练倒是出人意料,我没有想到……”
——我没有想到原来域外真实已不知不觉侵扰心境,适才若无阻拦,却邪努而斩下,便成就一柄灭世之剑。
以为的心火不平,实则不过是幽戾丛生。
说到底我到底再如何骄傲,终究是人不是神,或许很早很早之前就开始了,各种艰难摧折,无数阻碍遗恨,说不清的颠簸离散,一颗道心早被敲出豁口。
只是如今才看到。
“我遇到两个心魔,”我抬头,举起两根手指向他摇了摇,“一个傻乎乎的好玩,另一个……纯粹赴死而来,几乎就骗了我,我救他不得。”
“那时你我坐而论道,曾说天下道术法术这般多,心魔不过寥寥几何。”我触摸着剑匣上粗砥纹理,遗憾终于诉诸于口,“炼虚境最重要便是审视过往,斩却心魔;那时你要把你的心魔痛揍一顿,或许今日……今日……”
再也说不下去了。
他在彼处角落静等,而我再也说不下去,只是握剑垂首。
你问我后悔吗?
当年不,此时也不。
只是遗憾,遗憾不能倒转时光,回到从前。
似听闻我心音,黑影忽然轻动,扬臂丢来一物。
我抬手接过,触手温热,耳边谁在微微轻叹,再抬头时,这方无名天地已然烟消云散,不存人世间。
流星火河重又燃遍虚空,砂砾飞石再度欲击周天。
我定定望向那方消失的所在,茫茫不知所想,直至当啷一声,却邪坠地,这低头看向手中,原是一枚白色棋子。
我将棋子扣入手心,转身退却数步,向千重掌门重新躬身施礼,“多谢掌门指点迷津,请恕弟子先前无礼。”说着再度深揖于地。
陈微舟负袖长立,眼望天边流火,“你不回千重?”
我徐徐起身,肃声道:“千重乃弟子出身之地,深恩不敢忘,只是不甘重蹈覆辙;岳襄虽穷僻,也是佳处。”
陈微舟不置可否,只道:“沉石岛之行是我的谋划,你可猜出此处究竟是何地了?”
我想起此间环环相套的幻象,想起剑驰岛中曾被深深一瞥,斟酌回复:“究竟是哪位大乘真人至宝?”
陈微舟目光流转,清光烁烁,“这是太晋真人遗落的左眼。”
我心头一凛。
太晋道人,臻岚天第一位大乘真人,然而四万年前便不知所踪,之前七珠湖下小境,亦是他从前一处栖身所在。
一瞬间所有的疑惑都有了答案,为何臻岚界内居然会可见域外真实,那是因为太晋道人亦如我一般,曾驻足虚存星野,见证过湮灭宇宙的寂暗;为何经过沉石岛历练后生者会修为大增,那是因为大乘真人一念玄妙生;而如今险象环生,只是因为太晋消逝良久,左眼所化的规制终被域外真实侵蚀。
之所以有容貌如出一辙的古一思,之所以手中尚可遗留这枚白子,也是因为大乘真人能将所见者化真,对俗世人等,真即假,假即真。
而他为何身殒,怎会遗留左眼在此,陈微舟又因何故设下此局,我一概不问。
如果说我从上一段人生中学到了什么,那便是年少惊艳又怎样,若是逆旅漫长,且莫负途中春光,步步跋涉求索,终有一日可达彼岸。
陈微舟拂开身前一蹿静息火星,沉静道:“此件事了,就此别过,再见当是千重峰顶。”他目光扫过,略带戏谑,“虽望其时你形貌如旧,不过若你喜欢新鲜,现下模样也可。”
我哈哈一笑,从怀里掏出一物抛去,他挽袖揽过,观之微微点头,“千棘灯。”
我抱了抱拳,“非澜阁至宝总不能落在外人手中,烦劳掌门物归原主。”
他目睇横波,唇角微牵,“似乎还有一物?”
我摇了摇头,“那本就是李阁之物,如今授受之人都已不在,自该尘归尘,土归土。”
陈微舟不置一词,袖袂稍稍转动,身影消散。
于他袖风荡开之时,世间万物重新流动。
天火镇灭,曾逝流星急速倒转,重回苍穹之巅;崩坏山峦再度森然屹立,无尽深谷逐一弥合交融。
遥远天边又闻红隼啼声。
那些交错相织的经纬线已绷断大半,尚有小半垂死相连,我拔剑斩去,终将这些残存戾恶尽皆斩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