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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四章 ...

  •   待众人都散了,孟丽君与朱绍麟二人并肩走出议事厅。孟丽君望着院中一株杏树上所结豆子般大小的杏实,忽然心中有感,说道:“自今春重又开战以来,兵部各项事务繁忙,咱们那些诗文之友,已经许久没能好好聚一聚了。前日我家小儿百日,宾客众多,也没顾得上招呼你和吉善、若显等人。如今吉善兄升了工部尚书,柳兄也已是户部员外郎了,只有若显,他的志向不在仕途,依旧在做他那轻松自在的翰林老爷。想想从前咱们大家一道饮酒赏花、作诗论画的日子,那是何等斯文风流的雅事?可叹如今反不能够了。”说着轻轻叹了口气。

      朱绍麟笑道:“无所不会、无所不能的郦兵部竟在叹气,莫不是我听错了?”随即道:“怎么不能够了?你这么一说我倒想起一事:昨日若显还和我说,他新近弄了几样稀罕的玩意儿,正要请大伙儿去他府上小酌几杯,一同品评品评。我问是甚么,他却卖关子不肯说,只道去了便知。想来能让他瞧得上眼的,自也不是寻常之物。日子定在二十三日。你如今可是朝中第一大忙人,兵部大小诸事就先不提,又荣任晋王太傅,皇上还三日两日地召见于你,到时可不知抽不抽得出工夫去呢?”孟丽君听是梅昭如宴请,正合心意,道:“怎么抽不出空?我一定去。”

      二人又说了几句话,朱绍麟忽道:“对了,早知明堂医术通神,有件事情要求你帮忙。我有个朋友,他的一位女眷,说是成婚了十来年,自第二年小产过后,便一直不曾有孕,延医诊脉,补药吃了一大筐,却也不见效,家人十分焦急。听闻京中传言,人人都说明堂你精通歧黄,成婚才只一载,便一举得男,定是配有生子的仙丹妙药。他愿出高价,求你调配一剂。”

      孟丽君不由好笑,瞪他一眼,道:“世上哪有能保证一举得男的仙药?这种市井流言,朱兄当不致听信罢?若依我说,我倒更愿意要个女儿呢,谁知竟是个儿子。至于你说的那位女眷,自小产后再无成孕,病因可能有多种,必得经我亲手把脉之后,方能有所定论。”朱绍麟点点头,道:“好,我把你这话和我那朋友说去。改日若是请你前去诊脉,瞧在我的面上,你可莫要借故推辞。”孟丽君道:“医者父母心,君玉断无推辞之理。”

      说着已来到各自理事之所,二人皆有公事要待处理,便各自归位。孟丽君将案上各地送来的紧要公文一一读罢批完,又在朱绍麟送来誊写好的奏章上签过名,已是酉末戌初时分,遂起轿回到太师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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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苏映雪正在坐在房里,一面和乳娘萧氏说话,一面逗弄归郎。见她回来,赶紧吩咐摆饭,又亲自服侍她换过衣衫,说道:“爹爹才刚遣人来过,问官人回没回来,说是让你用过晚饭后,去一趟听槐轩。”孟丽君道:“知道了。”从萧氏手里抱过归郎,见他两只小眼睛圆溜溜的,咯吱咯吱笑得正欢,十分可爱,不禁在他颊上亲了一口。萧氏凑趣道:“小少爷平时都不怎么笑的,唯独见了姑爷,总是笑个不停,到底是爷儿两个,亲热得很呢。”

      孟丽君伸手逗了一会孩子,依旧还回萧氏怀中。见已摆好晚饭,在座上坐了,向苏映雪道:“从今往后我只怕都要回来晚些了,以后你自己先用晚饭就是,不必等我了。”苏映雪道:“我多等一会也不妨事。倒是官人你,虽说‘能者多劳’,可也要当心自己身子才是。”孟丽君微微一笑,道:“你放心,不过一个兵部尚书而已,加上如今太傅这份差使,每日在宫里多呆一个时辰,那也不算甚么。这点子事儿,还累不着我。”

      用过晚饭,来到听槐轩去见太师。见过礼后,太师道:“老夫唤贤婿过来,是为商量一事。那日雪儿得神明托梦,不顾重身待产之体,执意要去白云庵烧香还愿,归郎这孩子就是在庵堂里出生的。庵堂之地,阴柔之气不免过盛,我瞧这孩子天生气禀颇有些不足。前日孩子百日,老夫从前结识的一位道友替他卜了一卦,说此子主金命,命格显贵,日后将位极人臣、一生煊赫。然金过旺则土缺,五行不调,必然身子孱弱。若要有所补益,须在其出生之所动土修房,以固土气……”略顿了顿,续道:“老夫对这些五行之说原也只是将信将疑,但为了孩子的身子,总是‘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的好。何况孩子出生之所乃是庵堂,咱们便捐上一笔香火钱,资助女尼们重修庵房,也算得一件大大的善事。不知贤婿意下如何?”

      孟丽君听了太师这话,不觉有些惊愕。她心知归郎天生气禀不足,原是因为傅家娘子自怀孕投湖之后、身子一直不好的缘故,但这话自然不能说与太师听。她精通歧黄之术,早将人体阴阳五行、相生相克之说烂熟于心,但对命理卜卦之流,却是从来不信的。她知太师对这个外孙宝贝得紧,提此建议也是出于一片好意,不愿直拂他心意,只道:“岳父说得是,但小婿只怕眼下并非行此事宜的良机。”太师奇道:“怎么?”

      孟丽君将今日众人商议,要联名上表之事说了,又道:“这是军国大事,小婿身为兵部尚书,自当以身作则,家中若有闲钱,就该捐作军费。这个节骨眼上,如何拿得出这一大笔香火钱来捐给庵堂?”太师点头道:“不错。近日户部军费吃紧,老夫也听说了。国事为重,自该如此。不单是你,便是老夫,也当捐出钱来。”想了想,道:“动土修房之事原也不急在一日。不如这样罢,老夫改日先去那白云庵,在菩萨法像前许下心愿:待平定了这场叛乱、大军还朝之日,必捐重资,重修庵堂。有道是:心诚则灵。菩萨念在老夫这番诚心诚意的份上,当教归郎一日日健壮起来。”说着双掌合十。

      孟丽君瞧见太师斑白的胡须和头发,回忆起这一年以来,他的身体每况愈下、气力越来越不支,想是早年为国为民辛劳过度所致,心中不由一阵感慨,道:“为此事劳动岳父大驾,倒教我这为人之父者好生惭愧,再者也不免有伤孩子阴骘,反误了岳父的一片好意。小婿情愿代劳,改日便装前去,替岳父许下心愿。”

      太师看她一眼,道:“如此也好。”转过话题问了几句前方军情,又问今日晋王初次进学之事,孟丽君一一回了。太师末了提点道:“当今皇上虽春秋正胜,暂时无须忧虑立储之事,但到底一日无储,国本便一日不固,迟早朝中将有变动。你如今身任晋王太傅,身份特殊,须得万般谨慎,莫要陷入这个漩涡才好。”孟丽君一凛,应道:“是。”见太师无话,告辞退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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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次日孟丽君在毓庆宫授课完毕,见服侍皇帝的小太监顾言进殿来宣旨道:“万岁口谕,召令郦大人乾清宫见驾。”孟丽君道:“遵旨。”随着顾言来到乾清宫,向皇帝行过大礼。

      皇帝笑吟吟地道:“郦卿免礼。你还没用午饭罢?今日李妃倒是提醒了朕,确是朕疏忽了,不曾替爱卿考虑周全:你每日下朝,再为晋王授课直至午时,午后自然还要回兵部衙门料理公事,其间若是回府用饭只怕来不及了,倘若随便将就又不免有伤身子。朕才刚传旨下去,命御膳房从明日起,每日午时备好膳食,送至毓庆宫,今后爱卿就在毓庆宫用午饭好了,也省得一来一去地耽搁工夫。”

      孟丽君微微抬头,见皇帝脸上颇含关怀之意,心头一暖,知道这是臣子少有的殊荣,跪下谢恩道:“微臣谢皇上恩典。”她与皇帝相处这一年下来,对这位九五至尊的脾性已有了相当的了解:他诗词文赋、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却对治国理政不甚热衷,尤其不喜处理朝中琐事;他宽和仁德、用人不疑,有盛世仁君的风范,但也正因如此,缺少杀伐果断的气魄,耳根又颇软,易为权臣左右,并非能在乱世中力挽狂澜的英主;他不拘礼法小节,不喜陈规陋习,并非食古不化的迂腐之人,却不免有时过于恣意妄为了些;对心头真正在意之人,他关怀备至、十分体贴,而对于不在意之人,即便那人再如何想方设法讨好卖乖,他也全然不放在心上,这自然也是因他帝王的身份所致。孟丽君无论人品才华、相貌口齿,都十分中皇帝的心意,兼之有大才而不显耀、受恩宠而不骄纵,更令他甚是喜爱,早已列为心头一等一在意的人物,是以不论大事小事均十分替她着想。

      皇帝走过来,伸手扶她起身,道:“朕也还没用午膳,今日爱卿就权且和朕一道用了罢。”孟丽君不着痕迹地将手缩回,拱手道:“微臣不敢逾礼。”皇帝道:“爱卿素来不是那等迂腐拘谨的俗人,朕恕你无罪,只管随朕过来。朕还有国事要和你商议。”说罢转身就走,孟丽君只得跟他来到偏殿。

      偏殿内已摆上膳食,孟丽君略扫一眼,心中大喜,抢上两步,躬身道:“多谢皇上准了微臣等的奏折,削减宫中用度。”皇帝笑着伸出手指,向她遥点了两点,道:“爱卿果真是个水晶心肝的玻璃人儿,和你这等聪明人说话,原不必朕多费半句口舌。”孟丽君也微笑着回道:“若非皇上有意以此相告微臣,将午膳菜肴份例减半,微臣便再如何聪明伶俐,也难以揣摩圣意。”

      皇帝在正位落座,示意孟丽君坐在下首,举筷道:“朕特地吩咐御膳房,今日上的都是云南名菜,气锅鸡、过桥米线、宣威火腿……还有这味荷叶粉蒸肉,都是爱卿喜欢的……”孟丽君既已落座,便抱着“既来之,则安之”的心念,见皇帝举止十分殷勤,脸上也无受宠若惊之态,泰然自若地陪着皇帝用过午膳。

      孟丽君从宫里出来,照常回到兵部衙门。经过侍郎理事所时,忽然想起一事,正要抬脚进去,却听房内传来说话声,道:“……既是如此,就不必麻烦郦尚书了。”声音听来倒有几分耳熟,却一时想不起究竟是谁。随即听得朱绍麟的声音拂然道:“夏贤弟,你不是说有位女眷要请明堂诊治么?我好容易求得他亲口答允出诊,你怎又改口说不必了?咱们原是十数年的交情,你便要戏耍捉弄于我,也就罢了。你当堂堂朝廷兵部尚书,日理万机、百事缠身,也是你能随口戏弄的?”口气中已颇含责备之意。

      孟丽君听他称那人为“夏贤弟”,脑中灵光一闪,登时记了起来,那人正是当年在酒楼中曾有过一面之缘的举子夏代宗。此人当初对自己十分嫉恨,自己见他量小狭隘,对他亦无甚好感,难怪昨日朱绍麟曾说“瞧我面上,你莫要借故推辞”云云,原来竟是为此。然而一年不见,他却怎还留在京中,又忽然央请朱绍麟说项,来向自己求医?疑念顿生,当下住了脚步,站在窗外静听二人说话。

      只听夏代宗软语解释道:“朱兄误会了,小弟怎敢戏耍兄台?我方才之所以说不必麻烦了,只因那位女眷本人并不在京中,自然无法请郦尚书替她诊脉了。其实小弟的本意,原也没指望郦大人出诊,只求讨得一丸生子灵药,托人带去就是了。”朱绍麟听了这话,语气登时缓和下来,道:“原来如此。但你也听了我方才转述明堂的话语,他说世上并无一举得男的仙药,必得经他亲手把过脉,方能得知病因,开方抓药。要不然你再等片刻,他也该从宫里出来了,你待会自己求他去。”

      夏代宗半晌无语,过得一会,方道:“罢了,罢了。此事就当小弟甚么也没说过,朱兄莫要放在心上,更不必再和郦大人提起。”听得房内传来一阵踱步声,又是几声哗哗的书页翻动声,又听夏代宗的声音自嘲道:“朱兄如今可算是万事如意了。记得从前在私塾读书时,你就爱偷偷摸摸地找些兵法来读,我那时还笑话你不读正经书、长大没出息。现下看来,唉,我才是没出息的那一个。”朱绍麟劝道:“夏贤弟不必灰心,以你的文才,再努力两年,来年春闱定能高中,日后成就必不在我之下。”夏代宗默然不语。

      孟丽君听二人只是说些寻常言语,并无异处,只道自己多心,正要走开,却听夏代宗似是随口问道:“这页画的是地图么?这些红色蓝色标的都是甚么?”立时又道:“算了,不必回答,反正你说了我也听不明白。倒是眼下军情到底怎样了?我听市井传言,都说朝廷大军已节节进逼,再过几日就能攻破昆明了,不知是不是实情?”一面说,一面仍听得书页哗哗翻动声。孟丽君一紧,心道:“难道他在翻那本前方战况合辑?”耳听朱绍麟的声音道:“哪有这样轻巧的事,要攻破昆明,少说还得再过两……”

      孟丽君不待他把话说完,忽然提声道:“朱兄在么?”抬脚进去,见朱绍麟坐在座中,夏代宗站在几案旁,手中拿着翻看的正是那本的战况合辑,见她进来,慌忙放回案上,双手垂下。朱绍麟站起身道:“你从宫里出来了?——这里有一位故人,不知明堂是否还记得?”

      孟丽君看了夏代宗一眼,见他较之从前清瘦了不少,故作愕然道:“是么?恕下官记性不好,不记得这位大人是哪一位了。”夏代宗脸上闪过一丝怒色。朱绍麟笑道:“这是我的同乡夏代宗,是咱们同榜的贡士,后来因病没能参加殿试的那位。明堂现下可记起来了?”

      孟丽君“哦”了一声,道:“原来是夏大人。不知大人如今在哪里高就?”夏代宗眼中如要冒出火来,强自压制着低下头去。朱绍麟却未瞧见,解释道:“夏贤弟眼下并无官职在身。”

      孟丽君眼中精光一闪,绝美的玉容上登时笼了一层冰霜,冷冷地道:“既无官职在身,堂堂兵部衙门,朝廷的机密重地,岂是寻常百姓随便往来之所?朱大人!”朱绍麟从未见过孟丽君发威时的模样,给她冷峻的目光轻轻一扫,惊出一身冷汗,躬身道:“下官在。”孟丽君道:“此人是你带进来的罢?你知法犯法,罪加一等。本官罚去你两个月的俸银,你可心服?”

      朱绍麟心中颇不以为然,但在孟丽君的目光逼视之下,说不出辩解之辞,只得应道:“是。”孟丽君转头望向夏代宗,目光越发严厉清冷。夏代宗的一腔怒火,在她冷冷的目光注视之下,全然瓦解崩溃,只觉一股巨大的压力铺天盖地而来,一颗心突突作响,似要从胸中跃出,就连呼吸也不顺畅了。

      孟丽君盯着他看了一阵,才道:“本官不管你为何而来,又探知了多少军情机密,念你初犯,这次便暂不予追究。但他日若教我得知你将机密泄漏出去,刑部大狱当恭候阁下大驾。来人!”外面走进两个当差的衙役,齐声道:“大人!”孟丽君沉声道:“将此人押到衙门外去。”二人应了,将夏代宗押送出去。

      孟丽君待人都出去了,从案头取过那本战况合辑,缓声道:“我方才口气有些重了,还望朱兄不要介意。这本战况合辑关系军情机密,乃朝廷紧要大事,就在兵部里也只有寥寥十数人知晓,怎可让不相干的人随意翻看?万一泄漏出去,误了大事,如何得了?还望朱兄以后多加注意。”

      朱绍麟悻然道:“只怕是大人多虑了。夏代宗与我相交十数年,他只是一介书生,压根便不懂丝毫兵法战略,不过随手一翻、随口问上一句罢了,又怎会是在刺探甚么军情机密?如今大街小巷人人都在议论前方军情,多是盼望朝廷能早日平定叛乱,难道这都是在探听军情么?”

      孟丽君知此事到底有损他颜面,他稍露不忿之色,也属正常。朱绍麟此人重情重义,为朋友两肋插刀亦在所不辞,却不免有时公私不分,有因私废公之嫌,自己原也想借此事稍稍提点于他,免得日后酿成大祸,是以有意为之。他纵然此时不能理解,过得几日自然也就想清楚了。当下微微一笑,道:“不论如何,事关军情大事,总是谨慎些的好。”

      朱绍麟长吸一口气,面色渐趋和缓,避过此事不提,转口问道:“大人过来,可是有事要吩咐下官?”孟丽君听他将改口称“大人”、“下官”,俨然一副公事公办的模样,便也不动声色地回道:“不错,我过来找你,原是要知会一声:我家中有事,明日要告半日假。”朱绍麟点头道:“下官知道了。”一时无话,孟丽君告辞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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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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