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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哑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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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晃就是两日。
江州不再下雨,沈梨珠养了几日病,快大好了,但对外仍说病得有些厉害。
沈家每十日有一回家宴,阿耶会早些回府,一家子一起用晚膳,原本昨夜就是家宴,沈梨珠也称病没去。
几日间,沈珩来过云栖苑许多次,沈梨珠都不见。
到今日,如同梦中所见那样,阿娘要让沈辰同沈珩一道去湖州。
不过不是阿娘亲自来的,而是沈芸珠。
也不知是不是年岁渐长的缘故,沈芸珠从前在她面前,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到今年,愈发文静。不像沈辰那样总爱惹是生非。
梦里沈梨珠并未对这件事给出任何回应,但现在,沈梨珠觉着,让沈辰跟在沈珩身边,未尝不可。
沈辰讨厌她,却崇拜沈珩那样的兄长。许多次,沈梨珠都撞见沈辰拿着书到清溪院来请教。
也许多次,沈梨珠听见沈辰跑去沈珩面前说她的不是。
从前沈梨珠不齿这行径,也瞧不上沈辰。
如今不同,如今沈梨珠对沈珩避之不及。
沈辰若同沈珩去湖州。
这样,她不止好几月不会见到沈珩,还能有沈辰每日为她丑言几句。
或许听得多了,潜移默化,兴许等沈珩回来,便也会疏远她。
想到梦中是张氏亲自过来,沈梨珠颔首答应后,问:“阿娘呢?好几日不曾见她。”
沈芸珠不曾想到,沈梨珠竟答应得这样爽快,愣了好一会,连神色都真心实意许多:“阿娘今日原想亲自过来的,只是腿疼得厉害,实在没法过来。”
沈梨珠皱眉:“可叫了大夫来?”
张氏五年前摔伤了腿,落下隐疾,隔三岔五就要疼一阵。
沈梨珠还是前几日,在坠湖以前去探望过张氏,那几日,张氏的腿已经隐隐开始疼了。坠湖后,她怕过了病气给张氏,就只叫下人送了盒药膏过去。
沈芸珠点头,眉头紧锁:“大夫来过,施了针,好了些。”
沈梨珠追问:“我先前送去的药膏,可用了?”
沈芸珠垂眸,语含担忧:“用了,也不知过几日能否有好转。”
过了起初的那阵担忧,沈梨珠慢慢冷静下来。
梦中,与张氏有关的事情不算多。沈梨珠记得,直到她被带进太子府,张氏的腿都还好好的。所以过完这阵子,张氏应当很快就能恢复。
沈梨珠稍微松了口气,然终究放心不下,还是去了张氏院中。
她想着,沈珩在商行需准备的东西不少,这会儿多半不在府中,她不过出去一趟,应当不会碰见沈珩。
确实没碰见沈珩。
不下雨的三月,已没那样冷了,到张氏院中时,就见张氏站在桃树下,手扶着树干,慢吞吞绕着树行走。
见着她来,张氏忙招呼:“你怎来了,身子可好了?”
沈梨珠走上前,搀扶张氏到一旁坐下:“好了许多。阿娘腿还疼着,切莫站久了。”
张氏坐在石凳上,揉着腿,乜了眼与沈梨珠一道来的沈芸珠:“你这孩子,你阿姐尚在病中,叫你莫与你阿姐说,省得让阿姐担忧,你却不听。”
沈梨珠道:“无妨的阿娘。”
张氏叫人端来糕点茶水,生怕沈梨珠饿着渴着。
张氏这几日腿上每日都要施针敷药,坐了会儿,大夫来了。沈梨珠扶着张氏进屋。
大夫施完针,沈梨珠便问:“我阿娘的腿如何了?”
大夫是个老者,白发垂髫,面容和蔼,收拾了药箱:“若调养得当,再过几日,沈夫人不会再疼。”
沈梨珠年幼时,多是阿翁与张氏照料,张氏照顾她,一向无微不至,沈梨珠自是希望张氏身子安康。听见这话,沈梨珠才彻底安心。
几日不见,张氏细碎地与她说了好些话,提起沈辰,言辞恳切,要她莫将此事忘了。这几日她称病,不止不见沈珩,旁人也少有见,是以除去少数下人,旁的,都还以为她跟沈珩像从前那样。
而后又提及纳征之事。
张氏放下因施针挽起的裤腿,轻轻拍了拍沈梨珠的手,“晚几日,我会请陈婆婆过来,她会同你说,纳征之日、新婚之日,哪些事不能做,哪些事又需得注意。”
提起此事,沈梨珠面上微微发烫。心中不由在想,一定不能让云栖苑走水,一定要让沈珩去湖州。
张氏含笑地看她,许是腿疼,时不时揉揉:“布庄来了许多新布,阿娘前几日去过布庄,看了几样,觉着你穿正合适,只是到底要看你的意思,你自个儿去挑,挑着喜欢的,拿去做春衣。”
张氏说着,要沈芸珠去将她前几日做的新衣拿来。
沈家不少铺子,阿翁还在时,铺子都由阿翁管着,张氏是儿媳,阿翁挑了好些铺子送给她打理。其中便有布庄。
每缝四季变换,张氏就会带她去布庄做新衣。
沈梨珠不缺新衣,可布庄来了新布,仍有些意动。
但再意动也不急于这几日,离沈珩去湖州,只两三日了,等这几日过了,再去布庄也不迟。
然瞧见沈芸珠做的新衣时,沈梨珠又摇摆不定起来。
新衣抖开,绣有螺青纹案的白裙落下,上衫朱红,点缀着星点白与青的细碎桃花,莲花抹胸前,缠着条丝带。瞧着便觉格外打眼好看。
这是时下江州盛兴的款式,沈梨珠也有几件,是用沈珩送来的布料做的,沈梨珠收到箱子里,不想再穿了。
沈梨珠捏了捏拳,强迫自己移开视线。
去吧。
不至于那样倒霉,去挑个布,都能碰到沈珩。而且布行那样近,走路来回,也不过一炷香功夫。
算了。
无妨的,无妨的,不着急,她也不至于为了件衣裳,几日都等不了。
虽说没那样容易碰见沈珩,但只要出了门,就有撞见他的可能。
“上回你妹妹的衣裳送来时,阿娘叫绣娘给你也做了身,今日应当做成了,只是不知合不合身。”张氏拿着那件新衣,左瞧右瞧,透过敞开的雕花门,瞧了眼天色,“天好,你好些日子不曾出府,今日去拿衣裳,正好出去走走。”
沈梨珠神色松动,差点儿就要点头。
用力按下去布行的念头:“若衣裳做好了,叫他们送来云栖院便是。”
——
在张氏院里小坐了几个时辰,用过午饭,沈梨珠才回云栖苑。
到下午,沈梨珠还是出了府。
这几日,她拿着线串铃铛,要么铃铛太小,声音太细,杂声稍重就听不见;要么铃铛太大,太过打眼。
铃铛叫下人买来买去都不合适。
离走水之日越来越近,沈梨珠不得不出了门。
买铃铛的地方,在永安巷,从沈府过去,需得费上一阵功夫。
马车摇摇晃晃,沈梨珠坐在车上,时不时撩开车帘看看到哪儿了,时不时挪动小案几上的摆件。
合秋不像她这样坐立不安,趴在车窗前看风景,不知瞧见了什么,忽然转过头,对正拿着几个茶杯在桌上碰来碰去的沈梨珠道:“娘子,快看、快看!”
“什么?”
合秋指着车窗外,欢声:“是杂耍。”
杂耍固然有趣,不过沈梨珠没心情,但见合秋这样高兴,沈梨珠不忍扫她的兴,掀开车帘,往前看去。
打先入眼的,是一个高大的火圈。
中年男子站在火圈前,周遭围了几圈人,窸窸窣窣不知在说些什么,男子则捧着装了大半铜板的盆,目光凶恶,不时踢翻脚边酒碗敲盆说话。
再之后,沈梨珠瞧见一个蓬头垢面的男奴跪在铁笼外。
她瞳孔微张。
那男奴可怜到不忍叫人多看。
他不知多久没有沐浴,脸被如同干枯的杂草般遮住大半,剩余在外清楚能看见的那张脸,也满是黑黢黢的泥污与烧痕,眉骨下,一条刀疤蜈蚣似的蜿蜒,他双手双脚被镣铐锁住,身上衣衫破烂,已经难以再称之为衣,在沈梨珠眼里,与破布没两样。
合秋也瞧见了这男奴,眼中好奇不再,忙缩回马车内。
人太多了,这条路被堵得水泄不通,马车再赶近些,就能听到男子在怒骂男奴。
原是那男奴不知为何,浑身软绵没有力气,跳不过火圈,先前投了铜钱看热闹的行人,闹着要退钱。
男子不肯,又觉着男奴丢脸、砸他招牌,用力鞭打男奴逼迫男奴再跳一回。
有人瞧不过眼,说了几句,这男子也来了气,泄愤似的踹翻男奴:“若真心疼这他,为何不花钱为他赎身?”
男子酒气熏天:“一个哑巴,若不是老子买下他,早不知哪日被牙婆打死了。老子给他吃给他喝,为的,就是让他给老子赚钱,钱赚不到,老子打死他……”
男奴是哑巴,倒在地上吐血,连痛呼都没有,只有一双眼睛,通红充血。
有人问:“多少钱!你说!”
这男子狞笑:“两千金! ”
合秋惊呼:“两千金!两千金都够买好多个昆仑奴了!”
牙婆那里,只有力气大、身高体壮的男奴,或者是有一技之长的男奴才卖得出高价,哑奴,主人家通常是不会挑的。
光男子所收盆中那些铜板,都不知够换多少个男奴。
便是奴隶,主人家都不会像男子这样折磨虐待。况有律法在上,打死奴婢,轻则一百杖,重则处死。
脚踹□□的声音没停,甚至还能听到骨头的响声。
沈梨珠忙打开车帘,对外头侍卫道:“去拉住他!”
沈岩廷在江州任官,名声并不小,侍卫拿着刀冲上前,那男子色厉内荏,见着是沈家侍卫,骂骂咧咧几句后,渐渐没了声响。
沈梨珠道:“送那男奴去医馆治伤,再给他些钱,叫他另谋生路。”
她扫了眼男子,本就因噩梦之事心烦多日,不得一日喘息,这人拦在路中,阻她前行之路,还趾高气扬,欺辱弱小。满肚子情绪到现在一下子激了起来。
不叫人将他绑起来打一顿算好的:“至于他,当街打人,送去官衙。”
说完沈梨珠方觉舒坦。
周围人陆续散去,马车能继续往前走了。
却在侍卫扶起男奴的那一刻,沈梨珠愕然顿住。男奴血性犹在,站起身,虽狼狈,但腰身挺得笔直,先前沈梨珠瞧见的,一直是他的正面,现在瞧见的,是他的背部与后颈,他后颈上,烙了一个奴字。
叫沈梨珠倏忽记起,梦中沈珩身边有个哑将,口不能言,却是沈珩最信任、最看重的将领。
她不甘心被带进太子府,曾偷偷逃过,然刚翻出太子府的墙,就被哑将发现,也是那时,她清楚记得,哑将后颈,有个一模一样的奴字。
罢,男奴日后如何,都与她无关。
此行遭遇良多,耽搁了时辰,到最后,沈梨珠勉强挑到了还算满意的铃铛。不过出门透了气,叫沈梨珠紧绷的心情缓和不少。
最后,快要回府时,她想起沈芸珠的新衣,想着门都出了,顺带去张氏的布行也无妨,她挑了几样布,还试了张氏要绣娘给她做的衣裳。
天快黑了,挑完布匹,沈梨珠也算是一整日都不曾遇见沈珩。
到这时,沈梨珠脑子里想的都是——
江州城那样大,她果然不会运气坏到出门就会遇见沈珩。
直到离开布行,回到沈府时,刚一只脚下了马车,就撞见远远骑马行来的沈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