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替身哑妻》秾裕

1、漠视

　　天已放晴。
　　小园墙角的枇杷树被雨水洗得干干净净，一拨枝丫上的青涩果子耷拉在青石黛瓦上，染了一层晶莹水光。

　　雨后的阳光淡淡洒下，投射出走廊上来来往往的丫鬟奴才们的忙碌身影。

　　听闻今日是薛将军从塞外凯旋，班师回朝的日子，将军府众人兴师动众，从大清早就开始忙活到现在。

　　连常年在佛堂清修，高龄年迈的老太君，都拄着拐杖，颤巍巍站在太阳底下，眼巴巴望着门外嫡孙的归来。
　　……

　　窗外春光融融，花木旺盛。

　　厨房内，丫鬟冬儿匆匆跑来，神色兴奋地冲进那一片灶火炊烟的氛围里，寻到那抹身姿婀娜，容貌嫣然的倩影身边，声音激动道：“少夫人，少夫人，将军回来了，您快别在这儿忙了，赶紧去正门迎接吧，老太太和表小姐她们都在那里等着呢……”

　　突来的好消息，惊得那正在辛苦揉面，忙碌不停的女子，一瞬讶然，随即便喜上眉梢，笑意盈盈。

　　听闻夫婿归来，身为正妻的苏婵嫣，赶紧脱去围裙，洗净双手，随冬儿往府门快步行去。
　　一路春风拂面，心情急切。

　　虽不能言语，但苏婵嫣心中的喜悦并不需要脱口说出就很明显。
　　等到了大门口，见婆母胡氏等长辈都已经站在正门前，翘首以盼，望眼欲穿了。

　　苏婵嫣来得晚了，不敢张扬，悄悄敛了喜色，平静抬手理了理一路被风吹乱的鬓发，默然靠近人群。

　　谁知，将军府的表小姐宋瑜侧目就瞥见了她姗姗来迟的模样，顿时故作惊讶，大声问道：“哎呀，嫂嫂你怎么才来啊？难道你不知道今天是凛表哥回家的日子吗？”

　　说罢，众人的焦点瞬间都落到了她身上。

　　婆母一贯对她看不顺眼，听见这话，本来还笑着的脸顿时垮了下来，横着眉，瞪着她，训道：“不知道成日在那园子里瞎转悠什么，哑巴一个，招呼也不会打，看着沉闷就算了，连自己夫君归家了，都不知道早些来候着吗？”

　　“啊……”苏婵嫣连连摆头，想要解释，但婆母狠辣的眼神，早已不耐看她任何手势，扭开了脸。

　　她在府中是没什么存在感的，所以更没有人好心提醒她薛凛会提前回府的讯息，如果不是丫鬟冬儿消息灵通，她可能还被蒙在鼓里，错过时间。

　　苏婵嫣低着头，也不敢反驳什么，默默听胡氏骂她：“都不知道我儿子当初咋就想不开，把你这个没良心的哑巴娶了回来，什么事都做不好，看着就烦……”

　　“不是这样的，老夫人。我家小姐她是……”冬儿还想替她说明缘由，却被苏婵嫣默默拽向身后。

　　胡氏还欲说教几句，一旁稳坐在太师椅的老太君打断了她：“好了，大喜的日子里，你老是骂她做什么？她又没怠慢什么紧要的事，你在这大门口数落她，只会让人看笑话。”

　　“可是老祖宗，这死丫头不守规矩，连这种事也能不放在心上，日后凛儿回来了，她不得更散漫成性了。”
　　胡氏埋怨了几句，语气倒没那么尖锐了。

　　老太君素来疼惜苏婵嫣，并不认同这话，冷声哼道：“怎么说也是你的儿媳，就算她不会说话，你儿子也照样喜欢，你再挑剔，又能怎样？”

　　这话一出，胡氏嚣张的气焰顿时削减不少，毕竟自己当初也是和婆婆不太对付的媳妇，她和老太君的心结到现在也是没真正解开的。

　　“哎……”胡氏叹了口气，不再多说什么。
　　宋瑜看出老太太的偏袒，赶紧在中间充当和事人，对胡氏笑道：“哎呀姑姑，嫂嫂也是不小心的，一次两次也没什么的，您别气了。表哥很快就回来了呢。”

　　听到儿子归家的消息，胡氏的心绪顿时又稍稍安抚下来。
　　苏婵嫣低着头，什么表情也看不到，不敢再惹她生气。

　　宋瑜不屑地瞥了她俩一眼，挽着胡氏的手，站在她身为儿媳该站的位置上。

　　不多时，门外传来一阵哒哒马蹄声。

　　“回来了，是大将军回来了……”
　　传讯的小厮冲进院子里，大声报喜。

　　老太君乐得眉开眼笑，感慨点头：“啊，老天保佑，乖孙平安就好，平安回来就好啊。”

　　一旁的苏婵嫣抿抿唇，正要往前走两步。
　　却被身畔的宋瑜狠狠撞开，严严实实挡在她前方，挑衅地回头，上下打量她一眼。

　　但闻一声勒停马儿的浑厚声音入耳：“吁——”

　　然后便见一双金丝镶边的黑色锦靴，随着那人长腿豪迈跨入门槛，沉步归来。
　　屋檐下的苏婵嫣攥紧手心，紧张仰望男人冷峻的侧脸。

　　半年未见，那张英爽轩昂的脸上少了几分意气风发，一双剑眉星目沉了几许威严肃冷的气质，好似见惯了战场上的血腥与残酷，为将者的风范便今非昔比。

　　他一回来，全府上下都是一片欢声笑语。
　　“哎呀呀，凛儿，我的凛儿可算回来了啊。”胡氏激动地失态抹泪。

　　年迈的老太君也一个劲儿抚着嫡孙的手，拉着跪着的嫡孙起身，用苍老的声音叹道：“好乖孙，让祖母好好看看……”

　　连远房表亲宋瑜都笑脸灿烂地上前，一口一个娇声娇气的表哥喊着，生怕没人注意到她。

　　唯独苏婵嫣站在不远处，将喜悦盛在眼睛里，平静地望着那站在春日下，被众人拥簇着，一身披坚执锐的年轻男人。

　　犹豫了半晌，她缓缓挪动脚步，往前靠近。
　　这一丝细微的举动，顿时令男人敏锐地发现。

　　然而他只是把锐利的目光冷冷地从她身上轻轻扫了一下，便漫不经心挪开了去。
　　但他对其他人的态度却不是这般冰寒。

　　苏婵嫣看到，甚至常年吝啬的笑意，薛凛都淡淡展现在了唇角，好心情地跟他那殷勤半天的表妹回应了几句。

　　被冷待的苏婵嫣立马低垂了头，抿紧了唇，攥着袖口的手心也越发用力，将那句未用手语表达出来的“夫君”二字的礼貌问候丢进了心里的角落。

　　她也很想他的，但被人刻意忽视的感受也让她心口一阵轻微的窒息。
　　不知做错了什么，半年未见的夫君，回来见她的第一眼，就是淡漠。

　　苏婵嫣眼眶一酸，不自在地垂了眼，目光下沉，吞咽心声。
　　她就那样站在旁边的柳荫下，站在风中不言不语，像一支孤零零的清瘦百合。

　　所幸今日婆母高兴她儿子凯旋归家，一时兴奋，压根儿没注意到她，不然按照平时的规矩，瞧她在一旁呆若木鸡地干站着，肯定又是一阵数落。

　　冬儿见她不太对劲，提议道：“小姐，大家都在前面呢，你怎么不过去看看将军呢？”

　　苏婵嫣皱眉犹豫了片刻，也忽然觉得刚刚可能是自己太敏感了，刚准备追上去问候，众人却有说有笑地朝里屋走了。

　　她余光瞥见男人的背影从身畔擦过，没有一个眼神郑重施舍到了她的身上。
　　苏婵嫣有些恍惚，悄悄跟在队伍后面，一并回了屋。

　　＊

　　小厨房的烟火气息又燃了起来。
　　但离晌午饭点还有一两个时辰的功夫。

　　一干老婆子坐在外面的石墩上百无聊赖地说闲话。
　　“诶，你们说那哑巴，咋就不能机灵些呢，动不动就惹夫人生气。青天白日的也挨骂。”

　　“可不是。听说今天是因为大将军回来的时候，她去晚了，老夫人不高兴了。”
　　一婆子附和道。

　　另一个丫鬟有些酸道：“啊？这都能迟去？她这将军夫人当得还不如人家瑜小姐上心呢。一个哑巴，做了将军夫人，还这样放肆，真是不知好歹。”

　　婆子又笑说：“若不是脸蛋漂亮，家世清白，哪个男人能对她一个哑巴看对眼啊？我看再过几年，少将军迟早休了她……”

　　“我呸！你们这些老东西，在这儿颠三倒四，胡说八道些什么呢？当心我把你们刚刚说的这些话，告诉老太君，让她把你们这些乱嚼舌根的蠢奴才都赶出府去！”
　　冬儿凑近听闻她们说苏婵嫣的坏话，气得怒目圆瞪，一手叉着腰，一手指着对方的鼻子骂。

　　几个嘴碎的小丫头倒是识趣地垂了头，利索走开了。

　　只有一两个上了年纪的老婆子，稳坐原地，抱着手，白了一眼她，嘲笑道：“嗨哟，你一个陪嫁丫鬟，能有多大本事请得动老太君给你们出面呐？再说了，这些事都是府上人尽皆知的事，有什么说不得的？”

　　“就是就是，怕丢人，就别出门啊。你们主仆二人再能吓唬人又咋样？别忘了这将军府可是老夫人和瑜小姐在操持大权呢。哼。有气还是受着吧你们。”

　　“你，你们……”冬儿气得面目狰狞，又苦于敌众我寡的劣势，恨恨甩了手，往厨房里寻去。

　　案板前，苏婵嫣正站在光晕里，将诱人的糕点摆入精致的盘中，温柔娴静，一尘不染。

　　“小姐……”冬儿哭腔着喊她。
　　“啊……”苏婵嫣回头看见她眼眶红红的，一看就是哭了的模样，赶紧掏出手帕给她擦泪。

　　冬儿感动，但也很委屈：“小姐，她们太欺负人了。”
　　“啊……”苏婵嫣咬咬唇，比划手语：【对不起，跟着我，让你受苦了。】

　　冬儿摇摇头，难受地看着她：“不怪小姐，是冬儿没用，没有保护好小姐的颜面。”

　　刚刚的话语声不算小，苏婵嫣确实也听到了些许，但她是个哑巴，纵容知道了也无法和人争吵辩解。

　　冬儿又上前一步，想着姑爷回来了，肯定会帮她们教训这些刺头。
　　就抓着她的手，激动提议说：“小姐，这也不是一次两次了，你等下去和将军说说这事吧，不然她们以后还敢这么嚣张。”

　　苏婵嫣想了想，觉得有些不太可行。
　　这么小的事，还是不要说来打扰他吧。
　　咬了咬唇，她没有回应，默默端着糕点，往书房而去。

　　＊

　　一推开门缝，便见一张深红的檀木桌前，正襟危坐着已经沐浴完毕，换上常服的薛凛，掐着书页，在核对府中账本。

　　男人听见开门的动静，英挺的眉目倏然抬起，烁亮的黑眸悠悠扫到苏婵嫣身上，忽然将肩背往后靠了一下，盯着她的目光慵懒了几分。

　　如此灼热的视线下，苏婵嫣低垂了长睫，端着托盘，忐忑上前。

　　她好似换了一件藕荷色外裳，随步风摇曳的青莲衫裙之上，楚腰纤纤，丝带长垂，衬得佳人气质清丽，身姿娉婷。

　　男人长久注视着她，这才想起自己半年前有个过门夫人，与藏在心底的旧爱容貌很是相似。

　　苏婵嫣从窗边浮雕里透过的光线下，款款而来，明暗错落间，身上仿佛含了一层春光般的仙气，白皙纤长的脖颈更若玉瓷般干净。

　　男人沉了沉眸。
　　待人走近桌边，将那一盘散发着淡淡药香的精致糕点摆到他面前后，他复又升起目光，深沉端详眼前的苏婵嫣。

　　不知是不是因为天气炎热，又在厨房忙活了一阵的缘故，女子姣好的花容月貌，染了一层薄薄的清汗，在光晕下，显得脸蛋光滑。

　　两颊的红晕也有些朦朦胧胧，整个人身段柔软，亭亭玉立，标致耐看，像月下荷塘里一株被人搓弄过的小粉菡萏。

　　薛凛渐渐皱眉。
　　早上乍眼一看，曾经错爱战友心上人的痛感浮上心头，令他下意识逃避地别开了脸。
　　而现在仔细观察，只是何其相似的面貌，性格如此天差地别——她不是她。

　　男人依旧抿唇不语。

　　午饭还要一段时间，苏婵嫣怕他赶路辛苦，特地做了点甜度适宜的药糕送来。
　　见对方迟迟不吃，她用筷子夹了一块糕递到盘中，用干净的眼神示意他尝尝。

　　薛凛回过神，打量了一眼糕点，没有胃口。
　　转而兴致勃勃地看向她温顺可欺的柔弱姿态。

　　“啊……”苏婵嫣不解地眨了眨眼，以为他不想吃，便搁置了筷子，用手语表示自己不打扰了，先下去了。

　　哪知她刚欠身行了个礼，还没转身，男人突然站了起来。

　　魁梧的身形，压倒性地将她挡住。过于靠近的距离下，浓烈张扬的气息，渐渐涌入鼻尖。

　　苏婵嫣不知所措，轻轻往后退步，对方却伸出大手，霸道地把她控回怀中。

　　宛若一只受惊的兔子，苏婵嫣紧闭双眼，感到一股炽热的气息喷在她圆润的耳垂上：“比起糕点，我现在更想吃点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