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中山光》聊夏

5、云生雨

　　我最近住在溱飏山，认识了个活了几百岁的老头郗皬，平常的凡人寿命最多百年，他却不一样，恁是活了几百年。我在深山中着实无聊，闲逛的时候就遇见了这个老头，一来二去我们就熟了。

　　某一日我去寻郗皬老头喝酒，那天许是借酒消愁，我俩喝得多了，郗皬忽然红了眼眶，抽泣着说：“我其实特别懒，一个凡人为什么非要成仙呢？还不是为了这个‘义’字。老夫我呀，在二十多岁的时候偏爱写戏文，我想着要写一出天下第一大戏来。”郗皬把酒壶往桌上重重一掷，“可是没有人懂我，都道是不务正业。我遇见他那天，也是像今日这样借酒消愁，我也不管我认不认识他，就开始讲我的宏图大志啊。我们就一见如故，成为了知音。”

　　他说到这儿，就忽然停了下来，抬头看天。我的故事听到一半，就戛然而止，实在是吊人胃口，就忙催促他：“然后呢？”

　　“我们每天都沉浸于写作中，有一天他忽然到书房找我，告诉我他是天上的神仙，是什么天族的大殿下峤鹬。我当时还笑他是不是写文章写疯了，可他就是。他不愿做什么天帝，他只想用一支笔写尽天下事。那时，我们何等意气风发，他是知尽仙界天下事，我是通晓人间许多情。后来他回到九重天，再见时我已经是个老头子了，他却还是当年的少年郎。他明明是一个神仙，却告诉我他要死了，然后他把他千万年的心血交给我。从那以后，我就立下誓言，我要到仙界去，我要替他完成当年的夙愿。”郗皬这个整日笑呵呵的老头，突然大哭起来。

　　我想不通，为何携手相伴的人总会面临生离死别，我也不知澜竹为何也会去和魔界交战。澜竹走时我不愿他去，任性地拉着他的衣袖哭闹。他那时温柔地摸了摸我的脑袋，只问我可还记得当初人间的公主，他亦有他的使命与责任。

　　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去冒险，初时我也不甚在意，可他迟迟未归。近日我忽然就变得悲观起来，日日忧思，夜不能寐。但我仍同郗皬说：“我也认识一个神仙，等他回来我让他帮你。”他一定会回来的，我只能这样宽慰自己。

　　自喝酒那日，我与郗皬交了底，平日又实在无趣，便常去他那儿，听他讲各种神仙八卦。郗皬也乐意同我讲故事，甚至说要请我吃顿人间小食。奈何我俩囊中羞涩，最后只得作罢。

　　郗皬许是觉得老脸挂不住，就打算亲自狩猎，烤几只山鸡来请我。然而对于凡人的年岁来讲，他实在高龄，累得气喘吁吁也没捞着一根鸡毛。最后终于累倒在地，歇了好久，看见一旁气定神闲的我，不由一恼：“我才记起你是个神仙，为何不帮我打下方才那只鸡？”

　　“我不是神仙，我没告诉过你，我是一朵云吗？”

　　“云？那你厉害了，第二位修成人身的云。”郗皬好奇地打量着我。

　　他这一夸，倒叫我有些羞赧，我可不是自己修炼，一切都是澜竹的功劳。我只好转移话题：“你也知道锦云仙子的事？”

　　郗皬这老头爱写书，亦爱说书。我一打岔，他就忘了之前的话，又津津乐道起锦云仙子的往事。

　　郗皬不久便飞升成仙了，他新做神仙，繁文缛节的东西多得不行，只回来看过我一次。又替我打听了仙魔交战的情状，说澜竹不久便能回来了。

　　我自然高兴，若是往日我必化作云四处飘逸，只是我尚在溱飏山，有了许多束缚。

　　然而，郗皬的“不久”实在有些不靠谱，等他第二次来看我，澜竹还没有归来。我怕郗皬骗我，郗皬却让我多关心自己，塞给我几罐仙丹灵药，就飞走了。

　　等我吃完那些仙丹灵药，澜竹终于回来了。竹青色的身影，一如初见。

　　平日我明明分外思念，如今却是近乡情更怯。他拉我的手，带我回山林，轻柔地问我好不好，又给我讲起他这段日子遇到的奇闻怪事，他知道我爱听。

　　我不知道该如何回应他，我依旧想不通生离死别，但它永远存在。神仙都会死，更何况一朵小小的云。

　　原来我只知道锦云仙子修炼成仙，却不知道一朵云之所以要去人间走一遭，是因为云生短暂。即使是已成仙的锦云也逃不开命运，她活得比太多云久，最终也会随风而逝。

　　云，本就是为去人间、降一场雨而生。

　　我从前的云友告诉我，云这一生最美好、最辉煌的时刻其实在人间。我当时不信，觉得那不过是哄骗我们的把戏。

　　但我把这个“把戏”告诉了澜竹：“听说云一生最美好、最辉煌的时刻是在人间，你送我去人间吧。”

　　“我不相信，我是个神仙，我能找到办法的。”总是波澜不惊的青衣神仙忽然变得焦急，一滴泪珠落到我的指尖。

　　我已经变得十分虚弱，费了好大力气抬手擦了擦他的泪水，我不知道我笑得难不难看，却还是开心地想要笑：“澜竹，我更喜欢你笑的样子。”

　　“让我去人间吧，不然我要不高兴了。”这是我对他说的最后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