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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恩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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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想离开吗?”
话出口的一瞬,晏泊安一哂,眼中的灼热滚烫亦随之熄灭了下去,他松开了手和顾常念保持安全距离。
那头的永安长公主还在望着这处,没有出声催促,显然是对他这个晏侠士尊重极了。
要是让永安长公主知道他为何而来,又打的什么心思,只怕要吓惨了吧。
“无事。”
晏泊安转身步伐停也没停,思来想去,还是忍不住给顾常念留下了一句:“早去早回。”
顾常念从始至终都静静立在那里,手腕被他松开。看着广袖被他攥出的轻微褶皱,顾常念竟是鬼使神差抚上了去,胸口一抽,又没由来的疼了。
“念儿,莫要叫陛下等急了。”
永安长公主柔声,顾常念如大梦方醒般,踩着锦履的脚迈开步子,腰间禁步轻响有律,她将那声音听在耳中,朱唇半张半合,终是轻声说是。
她和母亲坐上步辇,宫人抬着步辇走入了华丽的宫门,高墙阴影渐渐将她的影子压在下面,抬头一片乌色,比宣纸上晕开的墨迹还要黑。
穿过宫巷,宫人们跪地垂头一言不发,像是她见过的陶俑,匠人雕刻出一个个相似的形,栩栩如生,可惜独独没有生气。
旁人以为进宫是荣耀,便是被封柔淑公主后,虽有同情,可艳羡却还是少不了的。
燕朝繁衍百年,每代皇室皆有血脉传承,皇亲国戚各有封赏,叫得上名的便数不过来。
可细细说来,祖上荣耀与他们这辈已经毫无关系了。
代代分封,空享爵位但却无俸禄,有的远隔州郡也慕名而来登上顾府,拜会如今这真正的皇亲国戚。
有甚者下跪,叩拜着永安长公主和柔淑公主。
真真是荣耀。
顾常念记不得那些人的名字,可唯独对一人印象深刻,是个和自己差不多大的女孩,名字叫慕枝,祖上沾了些皇室血脉,到这一代已败落和普通百姓无异。
慕枝的父亲叫着母亲为姨母,夜半私语时,永安长公主细细算了算,发觉那人没叫错,又略略一想,母亲梳着她的发。
“慕枝该叫你表姑。”
顾常念怔愣,看着铜镜中母亲温柔的面庞,听她道:“都是上几辈的事了,他们家合该也是想光耀门楣吧。”
“可我亦泥菩萨过江——”
“你不愿带含青出门,是吗?”
顾常念摇头:“不是不愿,我舍不得。”
含青是家生子,从小跟着顾常念长大,每每成对进出,说是主仆,倒与姐妹无异。
顾氏夫妇待含青也像女儿一般,虽没有与顾常念平起平坐,但已胜过寻常家仆许多了。
“他求我,让你带上慕枝,母亲知道你是不愿连累旁人的,可你也该为自己做打算才是。”
母亲抱着她:“你既舍不得含青,就将慕枝带去鲜胡吧。鲜胡混乱,你有个知心的丫头傍身,后宫之中又能比旁人多争得一分荣宠,古往今来,用丫头固宠······也是常见的手段。”
常念,不争会死的。
顾常念眉眼温顺,没有半点反抗的意思,她平静甚至没有恼怒,落在永安长公主的眼中,便越发觉得心痛。
良久,顾常念仰头用纯良的眼神看着母亲:“母亲一直在教我该怎么做名门闺秀,做一个合格的妻子,不争不抢、不争风吃醋,这不是母亲说的吗?”
她眼底一片澄澈静然,一时之间,永安长公主竟是分不清她是真心发问,还是借话反讽。
此时走在宫巷中,想起昨夜二人谈话的场景,永安长公主还记着女儿那时的表情,她坐在轿辇上转头,耳畔响起太后娘娘无意说的一句话。
——永安,常念这孩子,被你们教得太乖顺了些。
初听只以为是夸赞,可此刻才体会其中真意。
***
顾常念随着母亲穿过几重宫门,来到了西内苑。
方到承礼门,她和母亲便下了步辇,跟随引领太监亦步亦趋走着。西内苑乃皇宫几大主院之一,阖宫的娘娘都住在这,若是不小心冲撞了贵人,即便是担着公主的名声,只怕也会落得难堪。
宫内一贯是捧高踩低的,已嫁为人妇的皇帝庶妹,甚至不如宫内受宠的末端妃子的。
引领太监是皇后宫里的人,皇后是后宫真正的主子,母仪天下恭端大方,乃天下女子表率,永安长公主该叫她一声皇嫂,可规矩在前亲情在后,永安长公主记着规矩,永远都是恭敬叫着皇后娘娘。
“公主这边走,皇后娘娘一早便在等您了,娘娘记着柔淑公主爱吃小天酥,早早差人备下了。”
顾常念看母亲冲自己安抚一笑,她亦提起唇角回之一个笑容,不过笑得属实薄凉些,杏瞳竟无一点情绪。
永安长公主忍住叹息,想起昨夜二人私语,心中暗暗生了悔意。
待到了蓬莱殿,宫人前去通禀,顾常念才随母亲缓缓踏进殿门,熏笼内缓缓飘来淡淡香气,静雅却不腻人。
宫内四妃也在,几人原是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见和亲公主来了殿内先是小小静了一下,顾常念跪地叩见各位娘娘。
“常念吧,怎的几年没见如此生分,好说歹说本宫也是你的亲舅母,快快起来,坐到舅母身边来。”
“是。”顾常念小小应声。
桌案上的小天酥已经被人吃掉了一些,顾常念瞥去一眼,敛眸后心下哂笑一声,这哪是特意给自己准备的。
四妃各自寻了借口告退回宫,母亲坐在软椅上静静笑着,若是不知情的,便真的会被这其乐融融的假象骗到。
皇后端详着顾常念的脸,涂着蔻丹的手带着淡淡的馨香,缓缓抚着她的鬓发。
“多好的姑娘啊,舅母当真是心疼。”
顾常念乖顺垂眸,脸颊若有若无轻靠一下她的手掌,皇后又顺势握住她的手:“好孩子,舅母和陛下亲自给你置办嫁妆,你想要什么只管开口,便是天上的星星,舅母也给你摘来。”
“这样便好,舅母,”顾常念温顺乖巧,长睫翕动,眸中情真意切,“常念只是心痛父母孤身,不能承欢膝下已是罪过,不敢再要封赏,可此等荣耀之事,常念甘愿的。”
她一番话滴水不漏,皇后眸中的笑意渐渐酿开,如一潭深水。
“待会儿你舅舅便来了,常念且再等等。”
而后皇后便和永安长公主谈起了话,二人空担亲人之名,可彼此之间了解甚少,不久便待着若有若无的尴尬。
恰好此时,蓬莱殿外传来一阵女子的娇笑声,紧接着便看到一个身穿粉色襦裙、梳着双环髻的少女蹦蹦跳跳走了进来,手里还抓着一只白猫的后颈。
皇后一见,注意力立刻从顾常念母女身上抽走:“妍妍,你怎的又将贤妃的猫儿抓来了,贤妃娘娘可允了?”
“嘻嘻,长姐,我说莹儿屋子里有老鼠呢,贤妃娘娘借我抓老鼠来了!”
“你这孩子,快将猫儿抱出去,别吓着人了!”
妍妍——
顾常念脸上的笑容稍一凝滞,听称呼也不难猜出,这位妍妍是何许人也。
当今皇后是宰相千金,这位妍妍就是皇后娘娘的幼妹,打上个月就住进了宫里,陪在皇后娘娘身边。
顾常念大抵也知道一些事情,自己和亲公主的身份,说来也拜这位妍妍所赐。
她久居深闺,本对朝廷之事一知半解,可父亲心系家国,即便手中无实权也没有放下过对时局的关心。
我朝和鲜胡生意互通有无,大抵是之前做生意的时候起了绊子,我朝理亏在先,便有人使了和亲这个主意,皇帝舅舅舍不得亲女儿,就将目光落在了京都贵女之中。
而原定的人选,本应是这位宰相幼女的。
皇后心疼妹妹,将妍妍接进了宫中,宰相小女讨人喜欢,进宫后就和庆王私定终身了。
这摊子事,也就到了顾常念的头上。
看着这位妍妍,顾常念起身拜了个礼:“见过姑娘。”
妍妍小小手足无措一瞬,皇后看着她溺爱一笑,妍妍竟是一害羞,也未还礼就跑了。
顾常念兀自扶着礼,心中落了些尴尬,可她只是平静起身,皇后出言解释:“妍妍自小被我们宠着,难免骄纵些。”
顾常念温婉一笑,不知说什么,她便不出声。
放在心上——
她便是想,也不敢。
到了末了,她的皇帝舅舅才匆匆来见了她们母女二人一面,开口便是恩赏,异国之贡品,本朝稀罕之物,金银珠宝古董玩物让人瞠目。
舅舅说,恩赏是恩赏,不算嫁妆里。
旁人见了恐怕会欣喜地晕过去,唯有顾常念的眼中越来越薄凉,赏赐越多,便说明此行越凶险。
她明明没去过鲜胡,也未听人说过那里的任何事迹,可自从受封的那一天开始,心中便有个声音萦绕耳畔,每每出口皆是警告。
去了,会没命的。
出宫时已是未时,顾常念端了小半天的端庄,可踏出宫门也没法彻底放松下来,胸口宛若压着一块石头,母亲小声对她说。
“是母亲无能,对不起你。若是父皇在世时,我多争一争就好了。”
争——
她从未怪过母亲,命运推着她前行,顾常念打出生那一刻起就认命,觉得自己该是深宅大院里蹉跎一生的妇人。
到此,前途竟是迷雾重重起来。
又有什么放不下、看不开的?
“不怪母亲,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永安长公主心中更痛,泪水止不住下坠,小声呢喃缓步:“哪来的福啊——”
顾常念竖耳静听着,兀自摸了摸手腕上的佛珠,冰凉温润的触感让她心如止水,迎着灿烂的日光踏出宫门,自家的轿子还在等着。
她抬脚走到轿子前,轿夫压低轿子正准备让她上轿,便是这一侧身,顾常念看到了一直立在轿子后面,沉默不发一言的晏泊安。
他和轿夫一起,在这里等了自己两个时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