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沉香散 ...
-
慕容紫英持着药走出店门，下意识仰头看了看天色。异常阴沉晦暗的色彩，铁灰的乌云厚厚的坠了满天。
“这般天色……怕是很快就将有一场豪雨了呢。”望了眼手中用牛皮纸层层裹住的药包，少年有些无奈的皱起眉。从身后大门内弥漫出的药香将单薄身躯层层缠绕，佩兰郁金附子茴香，却独缺了沉香一味。
“这位公子，那个，非是小店药材不齐，实在是库存的沉香突然丢了不少，想是被贼拿了去。近几日划的方子里偏偏都含了这味，故而昨日傍晚就见了底。若您不是急用，再等个三日左右，小店一定请人把药给您送过去，若您是急用的话——不妨去城里其他药店问问？真是抱歉了。”
三日前他陪了天河菱纱往寿阳城拜访柳世封夫妇，小住期间菱纱的寒疾却忽然发作，纵然天河当即为之渡气也元气大伤。热心肠的柳夫人只道菱纱身体抱恙，不顾天河与紫英的劝说，立即遣了下人，请来郎中为其诊脉。
“肾脏积冷，气攻心腹疼痛，四肢逆冷，不思饮食。”问了诊，郎中提着笔在笺上如是批道，“须得沉香一两，吴茱萸半两，槟榔一两，青橘皮一两，附子两半，茴香子半两，制成一剂沉香散，每服一钱，不拘时候，以热酒调之。”
不好意思再烦劳他人，紫英简单交代了天河几句便持了墨迹未干的药方便走出府去。大街往南的尽头就有一家药铺，据看门的僮儿说是开了许多年的，口碑还算不错。
暮色渐昏，浸得那缩在长街尽头的药铺显得格外伶仃。坐在门槛一侧捣药的药僮见有客来，脆脆的向里招呼一声，便听得门帘声响，枯瘦的老者匆匆自后堂走进大厅来。
微眯的视线再次自药方上抬起时，表情已变作了赧然，掌柜一叠声地道着歉，他只摆摆手道“无妨”，持了药包抬脚欲走。
身后的气息却忽地一变。
药僮的杵药声，掌柜的纸张翻动声，竟在刹那间全部湮没了踪影。天上的云层还在翻涌，然而耳中却再不闻那隐隐的雷声。药香缓缓的洗去，换做了其他的味道，浓郁却不沉闷，一缕一缕从微掩的门缝里曳出，带着盈盈的笑意将少年包围。
——是沉香。回首自门缝里窥见的兽脚香炉隐约含着火光，升腾起的是在深邃的林间积攒了百年的宁谧。熟悉至极的味道不由得让少年推开了那扇不知何时被阖起的门，缭绕的沉香雾被脚步惊起，散了又聚，空谷回声般在室内响起的，居然是菱纱与天河的笑声。
依旧记得，当年并肩寻找三寒器的韶华时光。即墨海边伴着潮声发下的誓愿言犹在耳，然转眼间却是烟花碎，人成个，景非昨。
寞，寞，寞。
过往的记忆层层叠叠浮起，薄纱也似的覆上面庞，几乎让他窒息。沉香的香气愈发浓郁，烟雾升腾间紫英蓦然窥见前方的黑暗里沉默伫立的背影，却因为相隔了太远，影影绰绰的看不真切。
有些踉跄的走上前去，笑声却不知在何时停止了。耳边呼啸的是昆仑绝顶上辽远的风，夹杂了多少年的清修与夙愿。
长袍曳地，湛蓝的滚边是昏暗中唯一的鲜亮色彩。赤红长发的男子缓缓转过头来，双眸中即便被重重的阴暗遮了，散发出的摄人神采也未曾折减分毫：“慕容紫英，好一个心性成狂，好一个心魔深种！”
竟是……玄霄。
“既已来了，又何必大呼小叫？这禁地中并无惊世骇俗之物。”
“师公并未说过，他只交代，若有生之年得见玄霄师叔，必要恭敬相待。师叔有任何差遣，不问原由，弟子纵然粉身碎骨也要达成。”
“你——！简直丧心狂乱、是非不分！”
“师叔分明心性成狂！掌门！仙神之界岂能容忍如此心魔深重之人飞升成仙？！”
“哈哈哈！心性成狂、心魔深种！说得好！”
“我一生清心修道，竟有半生被人视为癫狂！若不做尽狂事，岂非名难副实！！”
沉香像是持了绣针的手，轻轻巧巧挑起了掩埋于心深处的过往。又怎会忘记当时禁地中许下的誓言，然而一转眼，琼华便做了飞烟。
为他去清风涧，为他寻三寒器，到头来，却还是拔剑相向，冷然一句，苍天弃吾，吾宁成魔。
错，错，错。
冰冷的手指带着点痉挛的颤抖按上眉心，再度移开时，剑眉下的眼瞳却恢复了冷冽。
“若我没有记错，此阵，应该是以香为引，使人沉溺于往事中为记忆所控，直至彻底沦陷的阵法吧。”一字一顿，似是要将依旧缠绕于心的沉重记忆喝退一般，“做了这许久的梦，也该醒了。”
“咄！”一声清喝，右掌并指为剑直向处于阵眼的香炉划去，风声掠过的瞬间兽首香炉在剑气的冲击下砰然碎裂，沉香与未熄的火星散了一地。
阵法开始崩溃，不羁的凝视着蓝衣少年的人影扭曲了几下便片片碎裂。幻象逝去，积了满室的香雾也淡了许多，一分分出清晰的景况来。
警惕换做了惊异。
“承清影……？”
万分讶然的开口，那个蜷缩在地上几乎快失去知觉的黑色小兽终于昏昏沉沉在他的呼唤里睁开了眼，吃力的将爪子搭在紫英伸出的手上。
“真好……你还记得我啊……”在幻暝里有过一面之缘的梦貘喃喃道，“少主的朋友，果然，是那么的强呢……”
“那绝对是我见到的最惨烈的混战……我在璇梦里很害怕，想出去找爹娘，却遇到了很多要杀我的琼华弟子。我慌不择路的跑啊跑，往山下跑了好远，突然看见天上出现了很大的一团火，然后，就那样爆炸了……”
“我在山脚下遇见了其他的妖，它们带我去了居巢国，但是没有人知道幻暝怎么样了，幻暝一直都是个独立的存在……但是我在这个城里感受到了少主留下的气息，虽然很微弱……我便躲在这里了。”
“但是没有紫晶石，我的力量也渐渐衰竭了……可是，没有幻暝的消息，我不放心啊……我见过你，在幻暝的璇梦里，但是我不敢在和你搭话，于是就用了那个阵术……我只是想从你的记忆里看到幻暝的消息而已，对不起……”
“没事了，抱歉的该是我。过去了……真的都过去了。”心被无尽的悲凉袭中，紫英只是抬手，缓缓摩挲着那个小小貘兽的紫色毛发，“梦璃已经继任为族长，也再不会有人网缚住幻暝大开杀戒了，一切都过去了。”
“啊啊……那真好。”放心的叹了口气，承清影抓着紫英袖口的前肢也开始逐渐失去力道，“其实……大家都不喜欢战乱吧？我看过好多好多的梦，好多好多……包括那个拿着火焰一样的长剑的人……其实他只是……太孤单了啊……”
那燃着的残香在背后缓缓归为一缕青烟腾起，旋即再无声息。
将承清影平放在地上，紫英轻声喟叹。
只是太孤单……这一点，他又何尝不知晓。背叛，冰封，误解……恐怕便是那号称无情无欲的天人，都会被逼至绝地。
遑论玄霄。
是故，在琼华殁落的一年后，再次思及卷云台上惨烈的过往，思及那一句饱含了凄凉的誓言，少年心底想到的，其实，也只有那一句话而已。
只是，太孤单罢了。
一曲惊梦时，沉香散，万般往事亦然。
慕容紫英持着药走出店门，下意识仰头看了看天色。密布了满天的云层似乎又厚了一点，涌动中隐隐夹杂着震耳的雷声，就连闷热至极的天气也预示着片刻便会是一场暴雨倾盆。
看来，现下也只能快点赶回柳府，明日再下山去别家药店询问，配好这一副沉香散了。
在心内筹措着，少年忽然若有所思敛起了眉眼。
——等再过几日，便去东海探访故人吧。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沉香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