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媚臣》香筠扇

2、怀璧（二更）

　　几乎是她话音落下的一瞬，苏缙便明白她意图。

　　不过，他并不认为自己有与对方客套周旋的必要。

　　碾压祁月这样的弹丸小国，在苏缙眼中，一如碾死一只螳螂。

　　看似挥舞着大刀，实则根本不配他多费心思。

　　祁月国宫闱争斗，他并未打探。

　　不过，今日进王城后，短短一两个时辰，尤其殿中一刻之间，便足以他品出其中端倪。

　　向魏国归降，祁月国王室只怕有分歧，可那又如何？

　　递降书，签贡契，金印已盖，约定既成。

　　苏缙弯唇，长指搭在金案，随着丝竹之声轻扣，却似敲打在人心上。

　　“看又如何，不看又如何？契书已结，若公主看过不满意，难道要当场撕毁约定？”苏缙指骨顿住，眸光泠然掠来，眼锋如待发的剑，带着透骨寒意点在池羽纤细的颈间，“祁月国若尽是言而无信之辈，苏某定当重新考虑是否收兵止戈。”

　　只一句，堵得池羽别无退路。

　　今时不同往日，此刻魏军已占据祁月王庭，她没有一丝一毫胜算。

　　“苏将军说笑了，祁月虽小，却最是重诺。”池羽重执金樽，心在滴血，眼神强撑出坚毅，“魏国乃天下至尊，更当一诺千金，往后祁月臣服魏国，还望魏国皇帝待我族人一视同仁，爱祁月臣民亦如子。”

　　言毕，池羽将樽中筛好的清酒一饮而尽。

　　母亲生她时难产，她生下来身体便弱，幸而祁月国君掷金如流水养着她，才将她养好。

　　前几日累到虚脱，回城那日夜里更是从马背上坠下来，若非贴身护卫骋怀及时出手接住她，她只怕摔得下不来床。

　　昏睡三日，醒来不足半日，身体还虚着，接连两樽酒下肚，便有些受不住，连连咳嗽，呛得眼圈泛红。

　　少女皙白的指紧握金樽，稍稍侧首轻咳，秀颈微折，一绺乌亮的墨发贴颈垂下，圆润的耳珠下南珠耳珰轻轻摇曳。

　　温润珠辉也夺不去她些微失态的好颜色，呛咳间，她眼眸泛起水光，潋滟生波，薄薄眼皮透出淡淡绯色，桃花渥露之姿。

　　这便是皇帝听其美名后，不顾户部亏空、国库空虚，毅然派他出兵抢夺的美人。

　　她是引起战事的祸水，却似乎不自知。

　　祁月国太过弱小，拥有的太多，便如稚童抱金过闹市，引来祸端是迟早的事。

　　美人无辜，怀璧其罪。

　　苏缙收回视线，摩挲着金樽，并未饮酒。

　　待身侧咳嗽声平息，而是缓声道：“祁月重诺，自是最好，回京城千里之遥，公主往后恐怕难回故土，今日便好生与国君作别，明早天亮便启程。”

　　正好一曲终了，他对接下来的乐舞并无兴趣，遂起身离席。

　　他说的是天下诸国间流通的官话，池羽每个字都能听懂，连在一起却又不解其意。

　　她为何要与父王作别？

　　直到苏缙起身，池羽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望着他背影，一脸震惊：“你要带我去魏国？！”

　　少女音惊诧急切，嗓音些微变调，却仍称得上婉转。

　　苏缙驻足，稍稍侧首：“契书写明，祁月国将长公主池羽进献魏国皇帝，以示臣服，以求上国庇护。”

　　说到此处，他顿了顿，没明说她是魏国皇帝志在必得的战利品，而是目光瞥过下首齐王后母子二人，唇角牵动：“本将只管接人。”

　　毕竟，在他开口要人之前，下首二位便主动开口奉献美人。

　　苏将军大步流星出殿。

　　殿外阳光照在鎏金殿门上，为他周身拢上一重金芒，他锦衣织金的纹样灼灼流光。

　　那耀目的身影，显得高大瑰玮，不可撼动。

　　“齐王后。”池羽齿关间挤出三个字，眼中簇着火苗。

　　“池羽，你风光得够久了。”齐王后挥退乐师舞姬，一步一步走上御阶，站到池羽身侧，笑靥如花，肆无忌惮，说出的话狠毒如蛇蝎，“若想让你父王活命，明日就乖乖嫁去魏国，你素来孝顺，必不会让你父王失望的，嗯？”

　　“我已答应与狄国三皇子联姻，岂能另许魏国？！”齐王后竟敢拿父王安危威胁她，池羽愤然盯着齐王后，“狄国将士骁勇善战，我们未必会输给魏国，明明只需等我回来，便有机会打败魏国，王后为何执意归降？！你逼父王写的旨意，是不是？”

　　一旁的池肃被她们的气势压得骇然发抖，缩起肩膀，恨不得凭空消失。

　　齐王后没空理他，对池羽的问话也不置可否，笑得意味深长：“等你回来，打败魏国？哈哈哈！”

　　俨然听到什么天大的笑话，齐王后笑声朗然放恣。

　　“你已回来四日，狄国的援军呢？小姑娘年轻气盛，总以为自己有通天之能，可以力挽狂澜。可惜呀，男人们只图你的美貌，却是不肯为你卖命的。”

　　听到她的话，池羽面上血色尽褪。

　　是啊，狄国三皇子答应，援军随后便到，可她回来已有几日，三皇子的人呢？

　　齐王后并不给她时间思索，见她一副被击溃的模样，假惺惺拉住她手，语气缓和哄道：“魏国皇帝虽已过而立，年纪大了些，可你往好处想想，他膝下只有一位皇子，以你的容貌聪慧，想要恩宠易如反掌，待你登上后位，诞下皇子，往后整个魏国都是你的，母后知道你心气高，我也是为你打算是不是？”

　　“再者，你身上可流着一半魏国血脉呢，何必跟自己过不去，非要喊打喊杀？先王后在天有灵，恐怕也不想看到你与她的手足相残。男人靠打杀征服天下，你身为女子，就只想着硬碰硬？母后带着祁月归降，也是为了保全你不是？”

　　纵然她说得再冠冕堂皇，池羽也明白，她只是为一己私欲，想要掌控祁月国罢了。

　　池羽只是一时想不明白，真是她太天真，轻信了狄国三皇子么？

　　坐到王榻边的锦凳上，池羽很想问问父王，她是不是错了？她该怎么办？

　　可望见父王愈显老态的面容，浑浊含泪的眼，她只能立直脊背，做出一副百折不摧的模样。

　　“父王，待我嫁去魏国，定当遍寻名医，为父王治好风疾。”

　　魏国地大物博，能人辈出，只要有心，定能找到能治风疾的神医。

　　父王躺在王榻间的场景，让她有些恍惚，脑中不知不觉浮现出许多幼时画面，不甚真切，如梦似幻，却暖心。

　　母后生下她便撒手人寰，父王为找人照料她，才娶齐氏为继王后，再无其他姬妾。

　　只是，她幼时便不肯亲近齐王后，知道齐王后不是她生母后，更是只要父王陪伴她。

　　父王教她读书习字，批阅奏折时，也时常将她抱在膝上。

　　夜里，父王也时常将她哄睡再走。

　　半睡半醒间，许多次，她感受到父王揉揉她发丝，轻轻感慨：“我的燕燕若是儿子该多好。”

　　幼时，她不解其意，曾问父王，父王是不是更喜欢池肃，不喜欢她？

　　记得父王被她问得愣住，揉揉她头发，冲她摇头，说父王最爱的是她。

　　一直以来，父王待她也比池肃好。

　　甚至她对魏国文化感兴趣，父王也斥重金为她请来师父。

　　长大懂事才明白，父王那句感叹背后的深意。

　　朝臣请立王储的时候，池羽以为站在她这边的人会更多，毕竟她比池肃优秀。

　　可没想到，站在她这边的只零星几位，大多数臣子支持并无任何建树的池肃。

　　父王并未着急立王储，但她知道，若想立她为王女，父王面对着多少阻碍。

　　是以，她总是尽力想做得更好，让朝臣看到，父王的偏爱都值得。

　　没想到，一旦强敌来犯，她也只能坐以待毙。

　　或许，齐王后说得也不全是错。

　　留下来与池肃手足相残，争夺眼前已不由他们做主的一亩三分地，焉知离开祁月，远赴魏国，不是她的机遇？

　　此刻她倒没想颠覆天下，只想借魏国之力，找到能治好父王的神医。

　　夜里，她刚合眼，便听外头远远传来刀兵之声，仿佛有无数的人在厮杀。

　　池羽骤然睁眼。

　　须臾，水莲进来服侍她穿衣：“公主快起身，骋怀在外面守着，我们护送公主去国君寝宫，那里更安全。”

　　“外头发生了何事？魏军出尔反尔？”池羽抬手握住丝缎般的头发，从衣领下抽出来，放至耳后，随手绾起一个纂儿，拿花丝金簪固定。

　　话一出口，又觉不对，苏将军就住在王城内，根本不必多此一举。

　　水莲摇摇头，轻应：“骋怀去打探过，说是狄国三皇子带兵要杀进王城，守城将领正在抵御。”

　　外头厮杀声骇人，她有些怕，嗓音打颤。

　　祁月国四季如春，夜里也不冷，水莲的手却冰凉。

　　池羽握握她的手，温声安抚：“别担心，不会有事。”

　　言毕，大步朝外走。

　　水莲急急拿着外衫追上她：“公主去何处？”

　　池羽披上外衫，回眸望她一眼，继而冲一身玄色劲装的骋怀吩咐：“走，随我去见苏将军。”

　　祁月国矿产富饶，百姓和乐，兵马却不强壮，足有半数兵士乃从魏国、狄国等招揽雇购，马匹更是大半购自狄国。

　　与魏国交战，已折损许多精兵，听说她不在时，两兵交战最后一役，魏国听从苏将军吩咐唱魏国民谣，听得祁月军中魏国人纷纷垂泪思乡，不战而溃。

　　如今狄国突犯，祁月兵力本就弱些，若狄国再耍什么阴谋，祁月更是艰难。

　　唯有借助魏国之力，方能与之抗衡，也能物尽其用，尽力保全祁月元气。

　　骋怀什么也没问，默然跟在她身后。

　　走出一段，池羽想起一事，忽而侧眸，压低嗓音问骋怀：“你还记不记得那晚扔去狼谷的魏兵模样？”

　　骋怀摇头。

　　天色本就黑，又是必死之人，他实在没留意对方长什么模样。

　　池羽知他的性子，无奈轻叹：“待会儿见到苏将军，仔细辨一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