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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4、第四十四章 ...


  •   艾尔到警局自首的那天,天忽然晴了。
      坐在车里,那阳光倾泻而下,将前方积雪的道路照得坦荡雪亮,像是正在驶往某个明朗的未来,那地方圣光普照,洗净了他皮囊里每一处的污垢。
      他降下车窗,望向远处的楼房,忽然感到这一切都是这样的陌生。

      在四周泛滥的雪光中,艾尔看见天边浮起的薄云,那柔雾一般荡漾的气流吹散它们,从云层下溢出了许多人的脸——母亲的脸,比尔的脸,黛娜的脸,赛丽拉的脸,哈莉的脸,管家的脸,达尔嘉和让娜的脸,包括多古和达西,和那没心没肺的小金鱼。
      还有汉尼拔,他的汉尼拔。
      哀伤的故事中,所有的人都将离他而去。
      艾尔在车里,在颠簸的路间,却恍然意识到这或许是他此生最好的结局。

      所以他淡然地走进警局,掀起轩然大波——在众目睽睽下,他伸出手,微笑着让那银闪闪的手铐锁住了他的自由。
      局长颤巍巍地打电话给贾德。
      而波皮尔无法理解地,将艾尔关进了局中的临时禁闭室内。

      “你想做什么?”
      波皮尔坐在艾尔对面,皱着眉问道:“你又在耍什么花招?艾尔——你想做什么?”
      “我不想做什么,我是来给你们送礼物的。”
      艾尔耸了耸肩膀,答道:“波皮尔,春天马上就要到来了,塞纳河的水温回暖,我看见公馆的屋檐下,有鸟儿赶来筑巢——波皮尔,春天已经来了。”

      他说着话时,那副美丽的容颜,好像要随着头顶上刺眼的光线而熊熊燃烧起来。
      波皮尔被他身上流泄而出的,某种坦荡的情感所震撼——为什么?他为何能表露出这样的情感?这个罪犯,这个恶徒,这个毫无信仰可言的魔鬼。

      艾尔沉默了片刻后,突然说道:“最近的碎尸案是我做的,那尸体是费尔南,我的父亲,我亲手做的。”
      “格鲁塔斯也是,我找人杀了他,而且我叫人折磨他,侮辱他——我讨厌他。”

      “你在说些什么?”
      波皮尔被他这番话震惊得几乎要站起来。
      他死死盯住艾尔,说道:“你说这些有什么目的?你是来认罪的?”

      “对,我来认罪。”
      艾尔干脆地点头。
      “在诺曼底死的那个屠夫是我杀的,死在苏联的多克里希也是我杀的,格鲁塔斯失踪的下属米尔科,是我把他肢解然后扔到郊区去了。我还指示戈比刺杀了亨奇瑞,还枪杀了戈比,还杀了从美国来的富商安德森·贝尔,并将他分尸溶解倒进了下水道。”
      “反正有很多……你要听吗?”

      波皮尔出了一背的冷汗。
      他有些茫然地看着艾尔,喃喃道:“艾尔,你是不是疯了?”
      “我没有疯。”
      艾尔回答:“我只是想开了,波皮尔,我意识到一个问题——我的人生还有什么意义吗?”
      “没有了……还有什么意义呢?”

      他笑起来,一个苍白的笑容。
      “汉尼拔去哪里了?”
      “……”

      这个问题出现得猝不及防,令波皮尔有些不知所措。
      他忽然复杂地意识到,汉尼拔对于艾尔来说不只是一个普通的情人——如果只是情人,那他为什么会替汉尼拔顶下那些罪?
      “汉尼拔……我们还没能找到他的踪迹。”
      最终,波皮尔低着头答复了一句。

      不想艾尔淡淡地点头,并不意外的样子。
      “他之前问我,是不是等一切都结束了就会和他一起走——我当时说是,但在心里,我感到非常地难过。”
      “我走不了的,我的罪我的恶埋在这里,不与它们彻底做个了断,我是走不了的。”

      “波皮尔,你说,我会被判几年?还是会被判处死刑?”
      “我不知道。”
      “你也不知道?你是警察,你也不知道?”
      “我不知道,但如果是我,我会判你死刑。”
      艾尔闻言,笑了起来。

      外面有人急切地敲着门。
      波皮尔起身,走过去拉开门来,见贾德眉头紧锁地挤开他,走向艾尔。
      “你想做什么?”
      “你们都这样问我——我什么都不想做,不用担心,我只是来认罪的。”

      “认罪?”
      “嗯。”
      “你知不知道,进了警局,上了法庭,你最少也是十年的牢狱之灾?”
      “我知道,所以我来自首了。”
      “……”

      贾德叹了口气,拉开桌前的凳子坐下,从口袋里掏出烟盒来,自己咬着一根,又抽了一根递给艾尔。
      “谢谢。”
      艾尔接过烟,倾身等着贾德替他点燃香烟。
      隔着烟雾,贾德表情复杂地看向他。

      “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反正就算我不来自首,你也迟早有一天会把我送进监狱里的,既然这样我为何不早点来自首呢?早点解决这一切,我的灵魂也就能早些得到平静。”
      “为什么为得是现在?”
      “因为我乐意。”

      艾尔抽着烟,深深地过肺一遍后呼出,浓厚的烟草味掩盖住了某些细软脆弱的情绪。
      他笑着说道:“这么久以来我都在为某些事情而活着,我活着的理由并不纯粹,相反,这理由肮脏下流,上不得台面。”
      “为了那些东西,死了多少人?”
      “钱啊,权力啊,地位啊……我不知道,总之因我而死的人十个手指头都数不过来。”

      “不过这也是他们活该。”
      艾尔抖掉烟灰,接着说道:“我从不觉得我杀这些人有什么错,也不觉得我活着只为了某些俗物有什么错……我只是突然感到,以前的那些理由不足以说服我了。”
      “钱,权力,地位——拥有过一次就会知道它们有多令人作呕,我现在不需要了。”

      “所以我来自首了,我想跟以往的那些理由做个了断。”
      “这就是为什么我今天会来到这里。”

      贾德抽完一支烟,默默地思索起来。
      他意识到艾尔所说的都是真心话,也意识到艾尔今天是抱着一去不回的心来到这的,在这样的要紧关头,他的自首会在巴黎掀起怎样的动荡?
      港口东势力仍未扫除,杜瓦尔一家独大,阿道夫甚至有接手港口东生意的倾向——贾德明白,艾尔不能倒,他倒了,一切的平衡就会被彻底打破。

      自然,贾德曾经有想过要将艾尔逮捕归案,但绝不是现在。
      艾尔手上掌握的信息和情报是他们所迫切需要的——如果艾尔他非要就这样把自己辛苦扶持的事业葬送进监狱,那么在此之前,至少也得先把情报交出来。

      于是贾德正襟危坐,看向艾尔。
      他说:“那杜瓦尔呢?你要怎么解决?”

      “杜瓦尔?”
      艾尔轻佻地笑了一下:“我要进监狱了,他和我还能有什么关系?”
      “很有关系——我私下接到消息,阿兰已经开始秘密地贩卖毒-品了,他是在危害社会!你愿意看到这样的事情出现吗?巴黎人全都变成可恶可怜的瘾君子?”

      艾尔收敛了脸上的表情。
      但是他依旧一排无所谓的态度,说道:“那又怎样?我说了,这一切都再与我无关,他爱卖什么卖什么,不要卖到我头上就好。”
      “你——!”
      “贾德,我洗手不干了,我自首了,我想这就是我对社会最大的一次贡献,以后这社会会变成什么样子呢?我不想再在乎这些了,因为这社会本就没在乎过我。”

      他说完,低头接着抽烟去了。
      而贾德深沉地叹息一声,站起身来,看着另一侧灰蒙蒙的墙壁,说道:“这社会从来没在乎过任何人,自从战争以后,这短暂的十年里,所有人都头上都仍然笼罩着炮火的阴影。”
      “然而他们仍孜孜不倦地掀起战争——战争击垮了我们的社会,我们社会因此而变得麻木,这不是社会的错,是贪婪的错。”

      “我们的社会生病了。”
      他说:“不论如何,哪有头重脚轻的呢?我们的脑袋太大了,脚瘦瘦秧秧的,走不动路,所以我们全都停滞了,越来越穷,越来越乱,病也越来越严重。”
      “而寄生虫们还趴在脚上吸血,吸得那血管全都干了,瘪了,烂了。”

      “在这时代,富人是脑袋,穷人是脚。”
      “苦就苦在这里,有的人一出生就是踩着脚的脑袋,而有的人一落地就是被踩着的脚——穷啊,战争啊,饥荒啊,瘟疫啊,剥削啊……所以我说我们的社会生病了,病到塌了,病到几乎要死了。”
      “艾尔,你十恶不赦,你本该下地狱的——可是我明白,你能医这病,虽然不能彻底治好,但是你能让这病缓解……这就足够了。”

      “而治病的事,要交给伟大的后人们。”
      “和谐美丽的愿望终将被实现,以后不会再有战争,不会再有病痛,不会再有贫穷,不会再有剥削和压榨——我们的社会会好起来,而铲除这些腐朽地下势力,是我们此刻唯一能为后人们做的事情。”
      “我们不要感激,不要崇拜,我们只要那样的世界快快到来——艾尔,你愿意帮帮我们吗?”

      他这段话几乎要把艾尔感动了。
      可艾尔的心是生硬的巨石,在经历这些苦难后越发坚冷——你问他,信不信那样的世界会来临?想不想在那样的世界里生活,盼不盼这世上所有的苦都变成甜?
      他回答你说:不信,不想,不盼。
      再多美好的愿景都与他无关,在这个时代里他分明知晓,他已经是死人了,而死人是等不到下一个时代的来临的。

      “你不用跟我讲这些,我听腻了。”
      艾尔摇了摇头,说道:“我很早的时候就知道一些道理——我得变得很有钱,很有权势,这样才能过得好,才能把那些曾经踩着我的人给踩在脚下。”
      “我知道我不是改变世界的那个人,我也懒得改变什么,你不觉得,现在的世界对于我来说正正好吗?这邪恶的世界,带给我钱,我又为什么要改变它?”

      “我知道你想劝我,让我这最后关头良心发现——对不起,贾德,我没有良心的。”
      “不过你想要的东西我会给你,不是因为你感动了我,也不是我良心发现。我只是很清楚这个世界的本性,我知道它不会轻易改变,不论我做什么,灾难仍是灾难,而丑陋仍是丑陋,可是我仍然想看看,它能活到多久。”

      艾尔笑了起来,像是有些无奈。
      他看向贾德,目光里裹藏着复杂的情感:“我已经把所有的财产交给让娜处置了,至于杜瓦尔和阿道夫的那些犯罪证据,明天早上达尔嘉会寄到你办公室里。”
      “你……”
      贾德惊讶地看着他。

      “反正我现在哪也去不了,不是吗?随便吧老兄,上法院去的时候,记得给我找个厉害点的辩护律师……等判决结果下来后,死刑的话叫那刽子手把我弄得漂亮些。”
      艾尔身体往后靠在椅背上,懒散抬起两只手摇了摇,说道:“而如果陪审团和法官大人怜悯我,让我坐牢的话,坐个十年二十年都行,等出狱了,我就远走高飞离开巴黎,我再也不会回来了,永远不回来了。”

      在他眼中,贾德窥见一抹闪烁的亮光。
      “我会把平静还给巴黎。”

      -

      “他自首了?”
      阿兰猛地从椅子上站起身来,手上夹着的烟一斜,烫得他浑身一颤。
      这消息无异于是给他当头一棒。
      艾尔自首?
      不,这怎么可能?

      “现在外面闹得沸沸扬扬,先生,我们得想想办法——加斯莱斯那家伙肯定留了一手,就指着要拖我们下水!”
      杜瓦尔家的理事略有些惊慌地说道:“他手上有多少人的把柄?先生,这根本数不清楚,那些胆小怕事的,听到消息便跑了,要知道新市长上任,铁了心要扫除巴黎的地下势力,上头的命令也跟着下来了……先生,一旦被贾德他们掌握我们的底细,我们可就全都完了!”

      阿兰神情恍惚地坐下身来,将烟头按进手旁的烟灰缸里。
      理事说的这些他当然都想到了。
      其实早在半年前,亨奇瑞那老东西还没死的时候,他就已经在着手规划杜瓦尔家族在表面上的白色产业了——为的就是这一天,为的就是在贾德真的上任后,用这干净的账本骗过政府的搜查。

      而他又很贪婪。
      灰色的,黑色的产业他一项都不想落下。
      他野心勃勃地想要通吃。

      他没有想过,艾尔有一天会自首。
      他想过,艾尔会背叛他,会举报他,会把他卖给政府——但这些都没有关系,因为他想好了,他会监视艾尔,等艾尔帮他在巴黎站稳脚跟后,他就杀了艾尔。
      这些想法是隐秘的而坚定的。
      他知道这场博弈中,只能有一个人胜出并活下来。

      但艾尔现在自首了,在这个关头,在这个严峻的关头。
      艾尔疯了吗?他不要他的产业,不要他的名声,不要他的权力了吗?这人人渴望的地位与权力他就这样拱手送出了?
      他绝对疯了。
      阿兰无法理解他。

      可是艾尔自首后,更严肃的问题摆了上来。
      艾尔既然选择自首,那么就代表他现在已经不管不顾了,在监狱里,说不定会把杜瓦尔全部的把柄上报。
      这下情况完全恶化了——艾尔手上掌握的情报并不简单,要知道在亨奇瑞还活着的时候,杜瓦尔家族上下就已经开始忌惮艾尔了。
      他手上的情报会将整个杜瓦尔葬送掉。

      “先生,警局的人已经查到杜瓦尔在东南亚的生意了,我们在市政安插的人也全都被勒令下台了——先生,我们该怎么办?”
      理事见阿兰久久不出声,有些焦急。
      阿兰却摇了摇头,让他先离开。

      等理事走后,阿兰起身走到床边,将柜子上的电话扯过来,犹豫了片刻后,拨通了一个熟悉的号码。
      等了很久才有人来接。
      “谁?”
      “是我——阿兰。”
      “……”

      让娜怔愣了一下,紧接着冷冷地笑出声。
      她将手上的兔笼放下,靠在墙边,语气略显傲慢:“做什么?”
      “艾尔他……真的自首了吗?”
      “你觉得呢?”
      “你们都在骗我对不对?这是一个圈套!”
      阿兰终于撕破了表面的平静,大喊道:“你们和贾德联手,爆出这消息是想逼着我也去自首?等我一自首,你们就会把艾尔放出来,然后独占杜瓦尔的一切对吗!”

      阿兰这番话令让娜感到可笑。
      她独自摇了摇头,说道:“随便你怎么想,随便你怎么说,我现在已经……我已经不替艾尔做事了。”
      “你什么意思?”
      “就这个意思——阿兰,你这多疑的性格还真是令人恶心。”

      “算了,我不想和你多说什么。”让娜弯下腰重新提起笼子,而灰色的小狗正焦急地在她脚边打转,试图在她身上嗅出主人的味道。
      让娜对阿兰说道:“我要离开巴黎了。”
      “你要去哪?”
      “走到哪算哪——我的生命里不再有目的地。”
      让娜挂掉了电话。

      阿兰恍惚地放下听筒。
      尽管他心中有自欺欺人的念头,但是现实给了他一拳重击。
      艾尔自首的消息拖了很多天才被报社给曝光出来,如今不知道警局内是什么反应,但情况的确不容乐观。

      他会被抓吗?
      现在跑?
      跑到哪里去,能去哪里?
      丢下杜瓦尔家族一个人跑吗?不——他不能这么做。

      他一出生就在这个家族里,从小到大,他脑海里都紧紧印着杜瓦尔家族的家徽——在他还小时,战争还没结束,亨奇瑞的兄弟们在战场上死了个精光,家族的继承权于是落到了年纪最小最没用的亨奇瑞手上。
      那时候杜瓦尔在巴黎说一不二,他们的家徽也遍布整个城市,他们是巴黎的地下皇帝。

      杜瓦尔家族曾经的辉煌触动了阿兰。
      他崇拜杜瓦尔,希望杜瓦尔能够在他手上重新变得强大——可如今一切都成了泡影,像可笑梦魇。
      杜瓦尔家族主定要毁在他手上。
      这是命运。

      阿兰站起身,走到窗边。
      他看见大宅门外宽阔的大路一直往前淹没在茂密的丛林间。
      天色渐晚。
      太阳缓缓落山。

      阿兰好像做了个简短的梦。
      梦里,杜瓦尔家族重回巅峰,他坐在金山银山上将杯中的烈酒一饮而尽。
      地位,权力。
      钱。

      那会是下辈子的事吗?

      忽然地,警笛声远远传来,四五辆警车和一辆卡车沿着大路闯进来,车上下来警察手上都拿着枪,很快便控制住了大宅楼下所有的打手和相关人员。
      阿兰听见他的房门外有沉闷杂乱的脚步声、怒骂声。
      紧接着,有警察敲响阿兰的房门,不停地对内叫道:“出来!杜瓦尔!”
      “你已经被包围了!”
      “……”

      阿兰咬住手指,听着门外的嘈杂,一念之间心如死灰。
      他背对着房门坐在床上。
      眼前是敞亮的落地玻璃窗,窗外伸展而来的树枝上结了新芽——鸟儿重新回到这里,衔着用于筑巢的草茎。
      门外的警察开始撞门。

      械斗,杀人,贩-毒,走私,逃税,贿-赂……
      阿兰心情愈发沉重,他驼着背,深深地将脸埋进手里。
      门外喧闹不已。
      而他在门内轻声地祷告着。

      杜瓦尔低沉地咳嗽了两声。
      忽然间,他伸手掏出口袋里的枪,抵住自己的太阳穴。
      一声枪响后,天地寂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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