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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第16章 ...

  •   【第十六章】
      赤练的目光一凛,这软剑是当年她尚在韩王宫的日子里卫庄赠与她的,她还记得那是个风和日丽的早晨,恰好也是在这样一棵盛放的樱树下,碎散的晨曦透过重重花瓣洒落下来,照亮了卫庄冷峻的侧脸,亦照亮了他手中递出的一柄赤练剑。

      她曾追问此剑的由来,得到的回答是对方轻描淡写的“一个朋友”,赤练不清楚卫庄究竟如何定义“朋友”,但是当时能时常出现在他身边的不过那么几个,何况这软剑又细又轻,倒像是专门给女人用的——

      关于紫兰轩的女掌柜,当年她的接触着实有限,未曾亲眼见过这位美艳到灼目的女子出手,不过期间旁敲侧击,却也从韩非口中得知紫女使的是一柄形态莫测的软剑。

      但无论如何,这柄剑曾经的主人都不可能是眼前的女人,否则,这些年里流沙也用不着花费大把的时间与精力去四处搜集关于阴阳家的情报。

      “刚才的问题,我已经答了,”月神的手指轻搭在链蛇软剑的倒钩的刃口上,轻轻地说,“现在是不是该由你告诉我,究竟从哪里得来的这把剑?”

      赤练迎上她的视线,冷冷地说:“就凭两句不甚高明的谎话,也能算作回答?”

      “小姑娘,你可想错了,”月神倏而笑起来,“或严刑,或施咒,我若真想知道,有的是手段叫你开口,可你现在受制于人,连死生皆不由己,还逞一时口舌之快,岂不是像个笑话?”

      她说着,顺势将软剑一收,放进了宽大的衣袖里,赤练看着那跟了她多年的软剑一寸寸消失在自己的眼前,目光一闪:“既然如此,你现在不把我打入地牢,倒同我在这里说些废话,是闲得发慌?”

      “看着你,”月神没理会她的出言不逊,凝视了赤练片刻,忽而说,“叫我想起了一个人。”

      赤练愣了一下,不料她这么一句,抬眼看去,只见月神隔着衣料摩挲了一下袖中的软剑,正出神似的望着院中猎猎如火的樱花:“你......”

      月神置若罔闻地看着眼前绚烂的樱树,恍惚间又想起了三十年前的那个春天,五更时分天色未亮,父亲叫起了她与妹妹,催半梦半醒的二人喝了清水般的白粥,便领她们到了前厅,那里头已经站了几个身着修士道袍的男人。

      当时的情景究竟如何,月神早已记不清了,只记得一番考评过后,父亲松开了牵着她的大手,在她肩头轻轻一推,叫她跟着几位修士,从此记得谨言慎行。

      她当时懵懵懂懂,还不懂得这离别意味着什么,只是转过头来,愣愣地问妹妹不一道走吗?

      转眼多年过去,她得以再次踏上这片故土,却早已是人去楼空,唯留下昔日堂前铸剑的铁器,凌乱地散落了一地。又听街坊说起,当年兵荒马乱,山贼横行,一度放火屠村,仅留下相貌清秀的女童,以牛车载着,一道拉去城中的勾栏院卖了。

      再后来,她跻身至了阴阳家中的长老,有人告诉她,在韩国新郑的某家青楼里,见到过一个同她眉目相似的女人。她罔顾对方言辞的中的轻佻,千里奔驰,来到那家名为紫兰轩的院前,只为默默瞧上对方一眼——

      却不想,那竟成了永诀。

      适时一阵海风扬起,吹落了满枝樱瓣,重重的花儿散落下来,像是一场盛大的绯雨,赤练的呼吸滞了一下,看见女人随风拂起的眼纱下那双浅紫色的眼睛。

      一个古怪的念头倏而自她的心头涌起,这双雾蒙蒙的眼睛,似乎像极了当年站在紫兰轩长长的阶梯前迎客的老板娘。

      赤练被这个毫无根据的猜想惊动了一下,有些念头一旦成了形,就再也消弭不去,她看着对方素白的侧脸,含混地问:“那人怎么了?”

      同她的话音一并落下的,是身后一阵忽起的扣门声,月神回过神看了她一眼,平平无奇道:“听说,是为一个男人赴了死。”

      赤练吞咽了一下,把心中翻涌的念想暂压下去,挑衅道:“这么说来,她岂不是个蠢人?”

      月神玩味地看了她一眼:“从今往后,这把剑就物归原主了。”说完头也不回地进了内室。

      绘着石竹的木门推开,房内一名身着修士服的弟子忙上前道:“月神大人,左护法星魂已至蜃楼。”

      与此同时,树林中有序的马蹄声渐歇,高渐离抬眼朝远处一瞥,树林中那阵彩带般的火光已然暗去,只留下一点似有还无的影子,叫人疑心这庞大的铁骑军本身就只是一个虚幻的梦。

      盗跖就站在他的身侧不到半步的位置,他的目光尚落在那条红绿相间的小蛇上,嘴唇微微动了动:“你说,蒙恬为什么要挑在这个时候撤军?”

      “关于这个问题的答案,”有一个声音说,“在下倒是可以解答一二。”

      高渐离的眼皮跳了一下,只见一个年轻的男人自樟树的阴影后缓缓走出,一俯身,小蛇便顺着指尖爬上了他的掌心,无声地蜷成了一团。

      来人着了一身合体的紫金锦袍,绣工质地在这乱世中有些过于精良了,像是昔日贵族公子们惯穿的样式,在这夜半的树林中,格格不入地叫人生疑。

      盗跖的目光一转,也不客气:“那你倒是说说?”

      高渐离不赞许地看了他一眼,盗跖一耸肩:“这可是他自己说的。”

      来人看着他们的对话,眼角一弯,忽而笑了一下,他生了一双标致的桃花眼,笑起来的时候眼梢微微下弯,眸中像是有潋滟的碎光流转:“因为赤龙卷轴。”

      “赤龙卷轴,那可是帝国的最高军令。”班大师看着对方,心中疑惑,看对方举手投足间的气度,理应不会是籍籍无名之辈,可近来却从未听闻诸子百家中哪派出了这样一个年轻的新人。

      “不错,就在一日前的早晨,”韩非伸手摸了摸小蛇,将它轻轻拢入袖中,“北境的匈奴攻破了昭襄王时期的旧长城,大军突入,这对咸阳意味着什么,诸位心中想必自有答案。”

      盗跖抱臂:“就凭你这么一句话,我们也难判真假。”

      “你们当然有选择信或者不信的自由,”韩非看着他,“不过一旦做出了选择,就得准备好接受相应的后果。”

      高渐离斟酌着他话中的深意,皱眉道:“那你还知道什么?”

      韩非笑了一下:“取决于你们关心什么。”

      盗跖被他这番大言不惭的论调呛了一下,还没来得及开口说点什么,却见高渐离转向了一旁久未开口的张良:“张良先生,不知你今夜前来,究竟是——”

      张良像是从一场长久的失神中幡然转醒,这一刻,竟有些分不清真实与梦境的界线,像是突然之间,他又回到了紫兰轩,变回了那个可以彷徨,可以迟疑,也可以犯错的少年人——

      原因无他,只因为那时候,是有人能够为他收拾残局,在几句不轻不重的抱怨后,给他一指迷津的。

      现在回想,那些曾经以为理所当然的东西,看起来竟这样宝贵,这样遥不可及。

      他不知道韩非为什么,又或是如何得以归来,却凭着昔日的默契,依稀捉到了一点对方眼下这么做的用意,直到这一刻,他忽而想起了方才了卫庄那句“最大的改变”,原来如此。

      张良的喉结滚了滚,将混乱的心思拢成一团,塞回心底,开口时才意识到自己的嗓音已有些失真:“小圣贤庄素来潜心学问,不理时政,我作为三当家,自然亦是如此。只是如今天下沧海横流,还望诸君行动前多做考量。”

      班大师闻言,便知他这是打算作壁上观了,不由松了口气,又点头道:“张良先生近日来为墨家操心出力,我们墨家子弟都是心怀感激的,他日若是幸而脱险,自当涌泉相报。”

      张良佯装未曾听出他话语间撇清关系的心机,只笑道:“班大师客气。”

      他说着,又转向韩非,拱手一礼:“这位兄台,良虽未曾听闻赤龙卷轴一事,却也觉得你刚才一番话合情合理,只是这里我倒有一个疑问想要讨教。”

      韩非注视着他,好一会,才开了口:“怎么?”

      张良:“咸阳事发,蒙恬作为大将即刻撤回这本是责无旁贷,然而秦国黄金铁骑兵的实力乃是众所周知,更何况墨家一行如今又失了内力,可谓天赐良机。如果蒙恬有意,大可以留二三副将与几成精兵于此,合力拿下今夜树林中的所有人,”他顿了顿,若有所思地望了墨家众人一眼,“可他为何不这么做呢?”

      逍遥子与盖聂无声地相视了一眼,确实,这也正是他们最担心的,蒙恬作为年轻一代的将星,深得兵家真传,“屈人之兵而非战”的计谋他们今夜已领教过一次,且代价惨痛,很难不怀疑蒙恬不会再留一手,可那究竟又会是什么......

      韩非点了点头:“蒙将军年纪轻轻,却深谙兵者诡道,‘能而示之不能,用而示之不用[1]’,实实虚虚,今夜诸位已经体会过一次——”

      盗跖不耐地一敛眉:“你究竟想说些什么?”

      “我想说的是,”韩非看了他一眼,“假使蒙恬确乎有意制造一个全军撤离的假象,他最期待,或者说最想看到的又会是什么?”

      逍遥子沉吟片刻:“是我们与流沙争个你死我活。”

      “所以,”高渐离说,“你的意思是他假意撤兵,实则想叫墨家与流沙相争,等两败俱伤......”

      “两败俱伤,”卫庄嗤了一声,“那也得看你们有没有那个实力。”

      韩非摇摇头:“对,却也不对。”

      盖聂一抬眼:“此话怎讲?”

      “因为蒙恬今夜撤兵是真,想让诸位互相残杀却也是真,”韩非说,“这不仅仅是墨家与流沙之间的事,而是诸子百家间固有的较量。”

      “墨家,道家,农家,兵家,乃至于始终不问政事的儒家,”张良点了点头,“棋局早已布下,没有人可以置身事外。”

      “资源,人才,据地,诸子百家间从来纷争不断,”韩非说,“但是眼下,至少在今夜,纷争毫无意义,不过是各自内耗,不知诸位可否各退一步,海阔天空?”

      他此言一出,墨家众人心中各自掂量,承认在眼下他们内力尽失的情况下,这便会是最好的结果了。卫庄的指腹摩挲过鲨齿的青铜剑柄,眯了眯眼:“撤退可以,但我有一个条件。”

      大铁锤啐了一口,却被高渐离止住了:“什么条件?”

      卫庄:“我听闻,曾经在墨家机关城内的禁地里,有一只名为‘幻音’的宝盒,如今机关城被破,这只宝盒——”

      盗跖冷冷地说:“你还有脸说这个。”

      高渐离看了他一眼,转向卫庄:“那只盒子本身不是什么秘宝,只因是墨家先辈的遗物,才一并放在禁地中,全当纪念。但如你所说,如今机关城已破,我们一路奔波,那铜盒也不知流落何方了。”

      卫庄将插在地上的鲨齿一提,剑锋上的尘土簌簌落下:“那可真是遗憾,看起来,我们间没什么好说的了。”

      高渐离无声地握紧了手中的水寒剑,盗跖的手腕一动,指尖瞬间多出了三枚闪着寒光的暗镖。

      就在这时,沉默多时的盖聂忽而开了口:“我未曾见过什么宝盒,但当时鸩羽千夜发作,机关城内一团混乱,有人在入口处的拱桥上看见过阴阳家右护法月神的身影。”

      盗跖难以置信地看了盖聂一眼,大铁锤猛地攥紧了拳,眼底红血丝暴起,近乎咬牙切齿地朝盖聂说:“亏我们一路上把把你当做朋友,同进同退——”

      卫庄勾了勾唇角:“那只能说明,你们的眼光不怎么样。”

      注1:《孙子兵法·始计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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