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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3、恨海难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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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伴随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整个龙宫也不由得为之一晃!我置于案上的琥珀盏再也放立不稳,“啪”地一声跌落在地,化作无数碎片。通!通!通!又是三声巨响,龙宫摇晃不定,仿佛是自海面丢入了何种重物。外面的侍卫们却骚动起来,四处查寻后,叫了起来:“哎呀,啥都没有,到底是丢的什么东西下来的?”“快看快看,这里多了三片羽毛!”“长脑子了么?羽毛那样轻飘的玩艺儿,能摇得动咱们东海么?这不定是哪只沉船里留下来的羽毛扇上的吧?”一个女子尖锐凄厉的叫声,穿过海面浪涛风雨,直传入东海碧波深处:“龙神!东海龙神!敖莹!你出来!我要你出来!”声音略带哭音,喉咙干裂嘶哑,仿佛有一种极深极冰冷的绝望之情,自胸臆间迸发出来一般。
我身子一震,失声叫道:“是妩青?她怎会来到东海之滨?”说话之间,脸色已是大变,但觉脚下发软,不知为何,震惊之中,竟还有几分暗暗的畏惧与不祥预感。
妩青……九嶷……林宁 ……
甚至顾不得与三郎详叙,我拂袖奔出,只叫道一声:“我要上去看看!”身子一跃,如离箭般,在众侍卫惊诧的目光中飘然游出龙宫,耳边犹隐约传来三郎焦急的叫喊,众多的侍卫也随之划开水波跟了上来。但我不管不闻,径直向海面飘去。
隔海面越是邻近,周边的海水越是冰冷剌骨,整片大海剧烈地摇晃着,仿佛一锅正在激奋沸腾的滚水。四周乌云紧紧压下来,狂风大作,暴雨如注倾泻,云层滞重的天空中透不出半丝光亮。四下里一片漆黑,然而远远但见一点白光,如夜烛一般,在风雨中摇摆不定。
我心中一动,疾忙向那边飘飞过去。
一叶小小扁舟,在怒涛骇浪之中左冲右突,全凭着操舟者过人的法力,方才勉强支撑,不至于马上遇到倾覆之灾。操舟之人长发披拂,口中含有一颗硕大的夜明珠,方才那一点白光,原来便是这明珠光芒。此时她双手执桨,奋然前划,一条长长的花色斑斓的蛇尾紧紧绑在舵上,竭力控制着小舟的安稳……是迦儿!是九嶷神庙中的蛇女迦儿!舟尾有一人半跪舱中,一手扶舷,另一手紧紧捏着一片白色的羽毛,哭叫道:“龙神!十七龙女!敖莹!你快出来呀!你快出来!我只有一片填海神羽了啊!”
我如亟雷击,竟然怔在那里。
这披头散发,面目青白且毫无血色的憔悴女子,果然是当初九嶷山中那个娇俏动人的少司命——妩青!那日林宁便为她所诱,进入太素公主所设的圈套之中。幸得林宁机谋多智,才得以脱身而出,反来血盆洞中将我救走。
四海大乱,天庭装聋作哑,有无数的水族贵侯,投入我与敖宁的阵营之中。然后是无数次的血腥激战,一场场真刀实枪的争斗……这个对林宁痴心相恋,却险些酿成大错的妩青,却是没有人过问她的下落,甚至是我,也假作忘记了她的存在……她毕竟是九嶷神庙的少司命,是林宁的同门中人。此番我能取得东癸之珠,平安归来,毕因身受林宁重恩,无以为报;况且她的错,不过也是因为爱上了这个男子,爱得太痴狂,太没有理智,太疯魔了一些啊……听说林宁回九嶷之后,改立了陵诃为少司命,并责令其除修习剑道之外,还要钻研医术,弄得陵诃叫苦不迭。
然而,妩青明知自己与我素来不睦,也明知自己曾犯下罪孽,得罪了一干水族,却为何不好好隐于九嶷,却要在这样一个风雨之夜,千里迢迢地跑来我东海之滨?
我一眼便认了出来,她手中紧紧握着的那一片羽毛,正是被称为填海神羽的一件宝物。据说上古炎帝小女儿女娃,在东海嬉戏时不慎溺水而死。她的魂魄化为一种红嘴白羽的小鸟,名为精卫。精卫深恨东海,故此一直不停地往海中丢弃石子,想有一天将其填平。至今这东海一带犹有精卫出没,据说都是女娃的后裔。
其实真正的女娃精魂,在化为精卫不久,便被西王母引渡去了昆仑,嫁与青鸟使为妻。凡间的那些精卫鸟,都不过是些灵性未开的凡鸟。但是当初女娃前往昆仑之前,曾在人间遗下了数片羽毛,这些羽毛承藉了女娃的神力与怨念,虽不能真正填平大海,却也能够令东海动荡不宁。最为厉害的一次,是这羽毛当初有人送了一片给夜光,她任性随意一掷,竟将我东海龙宫的殿檐砸破一角。妩青此次竟有四片羽毛,也不知从何得来。不过显然她毫无准头,随意乱掷,倒也没有给我的龙宫造成任何损害。
迦儿偶一抬头,一眼便看见了呆立海面的我,不禁大喜,叫道:“青姑娘!东海龙女,不,东海龙神出来了!她出来了啊!”
妩青猛然仰首,脸上肌肉一阵抽搐,突然远远地丢开那片羽毛,扑身船舷之上,双手激拍舱板,大声痛哭了起来:“是你?你终于出来了!你快去看看林宁哥哥!林宁哥哥!”
满天风雨倾泻而下,我身上的鲛绡纱衣全然未湿,心中却是一片透彻的冰凉,魂魄仿佛那一瞬间远离肉身而去,口舌干燥,只是耳听得自己缓缓问道:“林宁……他……他……”
妩青站起身子,雨水与眼泪混杂,也分不清她脸上哪些是泪,哪些是雨。她哑声叫道:“去看林宁哥哥吧。当初我一时昏了头,居然与太素做了交换。我帮她控制九嶷神庙,废去林宁哥哥的功力,并伺机取得龙王元神所在的清净宝珠……我们那时还不知道他已将宝珠交给了你……为此,我服下了太素给我的‘弥魂散’,一旦拿不到解药,我全身就会慢慢真气枯竭而死。林宁哥哥他为了救我,重施天青明罗的法术,已耗尽了残存的真元……他本来不过三四年的寿命,马上就要,就要……”
林宁离别时的话语,仿佛又回响在我的耳边:“我时日无多,九嶷尚有一件大事未了,我身为九嶷大司命,这件事情不能不管。”
这件大事,就是妩青么?恍然记起,她是九嶷的少司命呢,如果大司命一旦离世而又没有合适的继承人的话,则所有的职责将由少司命继承。
如今林宁尚无继承之人,妩青情令智昏,又犯下这样的罪行。他该是要付出多么大的努力,才能说服九嶷众人,安抚残局?林宁啊林宁,你终究还是忘不了你的大司命职责。
风掣电驰,我提起自己所有的真元一路飞奔,我穿越层层的白云,我的泪水化作一场场的甘霖,飘然洒落于云层下的凡间。直到三郎驾着云车挡住了我的去路。一只毛皮光滑的小狐,探头探脑地趴在车后辕上,偷偷看我。
泪眼模糊之中,我仿佛看见他的唇角心痛地一动:“十七,你真傻。难道你不知道敖宁现在,是欲将你除之而后快么?你还这么轻率地跑出来,万一妩青她骗了你,万一她是与敖宁合谋诱你过去……你想过没有?”
没有!我什么都没有想,只是低下头来,泪水潸潸而下。小狐狸伸了个懒腰,化作双髫紫衣的少女,向着三郎甜甜一笑:“三郎哥哥,十七姐姐是担心大司命的安危呢,所以什么都顾不得了,连心都变得傻了。如果……如果那个大司命不在了的话,她的心才是玲珑剔透的哟……”
“ 妖狐!”我清叱一声,脸上不由得变了颜色。挥袖一指,一道白光疾射过去!阿紫惊叫向后跳去,三郎脸色也是一变,弹指屈处,金光斜剌阻挡!滋!溅起满天金白色的火花!
三郎叫道:“十七!你疯了么?居然也向阿紫动手!”
我冷笑一声,心中无限对上苍命运强烈的恨意,那一刹那间再也无法抑制,竟尽数迸发出来!手指那瑟缩在三郎背后的小狐妖,恨声道:“阿紫!你以为我不知道你的心思么?你心中喜欢三郎,但知道他与我有一纸婚约,故此对我一直耿耿于怀!什么大司命不在了,我的心才玲珑剔透?你是想要挑拨三郎干脆杀了林宁?再让我恨三郎一辈子,从此我们一生都无法互相谅解,对不对?”
云浪受我真气所激,蓦然翻涌,犹如海上巨涛一般。云端之上,只听得我愤怒的咆哮之声回荡不绝:“你喜欢三郎,是么?喜欢一个人该是怎样的?喜欢他就是喜欢他,谁要拦着都是不成!甚至敢为他跟三界众仙对抗,敢为他甘堕阎罗地狱受苦!当初三郎的母亲阿紫,为了他的父亲,为了生下他而魂飞魄散!你呢?小阿紫,你做了什么?你连正面挑战我的勇气都没有,你敢说你是真的喜欢三郎?”
阿紫身子颤抖,小脸煞白,半晌说不出话来。
喜欢他,谁要拦着都是不成。多么奇特而又熟悉的话语,带着我所没有的霸道与直往无前的勇气。那一瞬,我的心痛到了极点:明明我是爱他的,为何我要有那样多的顾忌?我喜欢他啊,谁要拦着都是不成,哪怕拦着我的,偏偏是我自己。
三郎眸中射出奇异的光芒,甚至让他忘了去抚慰身边的阿紫。他神情迷茫,似嗔若惊,却又带有几分欣喜的意味:“是你么?小十七,还是秋水姬?”
我不语,长袖招展,陡然动身飞起。我疾速地划过东海的碧波,划过华岳的青山,径直穿越那浩翰广阔的苍穹,直投九嶷的百峰千岭而去!
凉爽的清风拂面而来,送来我所熟悉的草木清香。
我来了……我的九嶷三湘,我的木头哥哥……虽然你什么都没说,但是我知道你一直都记得我的,我知道。
从东海到九嶷,在凡间是数月的行程,于我,却不过花了短短两柱香的时间。
蓦然从东海的暴风骤雨之中赶来,九嶷尚在深夜时分。“绝仙界”威力尚在,我只得在舜源峰下按落云头,一路奔上山去。
夜色中的九嶷神庙沉默巍然。山风轻拂林梢,便显得分外宁静安谧。暗蓝深远的夜空上,极皎洁的一弯眉月,宛如蓝绸底里绣上的玉白半弦。
仰首看天,水银般的月光倾泻在我的发上、肩上、衫裙上,仿佛一只温柔的手,轻轻抚过内心难言的痛楚。
“浮生欢爱如明月,半夕团圆半夕缺。悲喜无端翻旧曲,忍将明月填新阙。楚地衣冠葬白骨,夷宫荒草埋池榭。唯有清辉似旧时,引人幽思尽遥夜。古今一轮明月下,多少儿女挥泪别。”
“芷兰娇弱难养,花期极短,可是开的时候,你看它可有多美……生命的短暂与美好,大抵如此罢,也就分外地让人懂得去珍惜……”
那个月夜,曾听他说过的一字一句,此时都如潮水般地涌上了心头。
唯有清辉似旧时,引人幽思尽遥夜。
这弯明月的清辉,曾经照耀过千万年来的浮生,见证过多少欢爱。当初的秋水姬与林致远、后来的香炉与和尚、还有今日的我们——敖莹和林宁。我们都曾看过这一弯明月,引发心中无限的幽思与爱恋。
在问天殿外那熟悉的长廊之间,我不由得停下脚步。一尺高的陶盆一字排开,依旧伫立在两边廊下。然而,那些曾经在静夜里悄然开放的芷兰,如今花期已过,徒留下光秃秃的浅绿叶片。
芷兰凋谢了,这四十年才开一次的奇葩,在那短暂的六天之中,见证了林宁同样短暂而眩目的生命。
白光一闪,陵诃出现在我的面前,脸上还明显地带有泪痕。他看见我时,也没有太多的讶然,只是点了点头,说道:“大司命在里面……你……”
林宁!
我的头脑中一片空白,只知道自己双足不由得提了起来,风一样地向前奔去,只到最后双膝一软,扑倒在他的床前.
烛光如豆,在夜风中轻轻跳动,借着微弱的灯光,看得清室内竹榻木椅,四壁萧然。我从来没有进入过林宁的卧室,也没想到堂堂的大司命所居之处,竟是这般的简陋质朴;原木窗台上置有一只土陶瓶,瓶内数丛草兰,月色下越是显得叶绿修长,繁茂悦人。
烛光拖着长长的暗影,斜斜地投射到床榻之上。林宁侧身而卧,覆着暗蓝印花单子,身体上似乎都有热气蒸腾而起。他闻声睁眼,一见是我,眸中不由得闪过一抹惊喜之色,失声道:“你……你……他们……你”
我一把捧起他的手,但觉千言万语,都化作心中滚滚洪流,冲击得心口痛如将裂。
他们……他们怎么找得到我?我又怎么会来?你要问的,是这两句话么?因为他们爱你,我也爱你。只要是爱你,又有什么会做不到呢?
他终于对我笑了一笑,那笑容极其虚弱,极其空茫。仿佛穿越时空万载而来,淡淡的掠影里,是无法释怀的深情.
“水儿,你来了。”
有熟悉的话音,轻轻响起在我的耳边。
水儿……水儿!他在叫我水儿!
我茫然地望向他,而他只是望着我微笑。
嗡地一声,仿佛我的灵魂被一蓬陡然飞起的大火燃尽!一片空白,轻飘飘的
东西,是最后一抹绝望的青烟。
我软倒在他的身上,手指紧紧地、徒劳地撕扯着他的衣裳,摇动着他的身子,嘶声叫道:“你……你……”一口气堵在腔子里,虽是在大声嚎哭,却流不下一滴泪来。
他什么都知道,这个该死的杀千刀的男人,哪怕是过了那么多轮回,可是他仍然记得如此清晰。他并不是天仙,是不是因为有着悲天悯人的情怀,才使得他在轮回中灵性始终未曾泯灭?
一双温暖的大手,迟疑的、然而缓缓地扶住了我的肩膀,同时一方淡青色的帕子递了过来,帕角上是绣金的野菊。
泪眼中我转过头来,只见三郎静静地站在身后,面庞上满是哀伤与痛惜,飞金云袖微微颤动,仿佛他此时不定的内心。旁边青绿衫子的女子不动颜色,默然伫立,正是严素秋。远处,阿紫低垂螓首,手指翻绞不定,竟不敢看我一眼。
我将头挨在林宁的被褥之上,一动也不动,唯有眼泪悄悄滑过面颊,擦着他的床棂,落入了脚下的泥地之上。清晰地听到他低声叹息一声,喃喃道:“固人命兮有当,孰离合兮可为?”
林宁伸臂揽住我,终于再也没有了丝毫的顾忌。熟悉的青草气息袅袅升起,淡淡地绕住了我,他两道平静而眷恋的眸光,始终未曾离开我的身上:“水儿……佛……佛陀不是说了么?不可……说,不可说,一说……就破,
所以,每一世遇见你,我都不敢说……做和尚的时候不敢说……做大司命的时候仍然不敢说……我好怕……我怕我一说出来,一切都破灭了……”
他的嘴边,浮起一抹自嘲的苦笑,但眼中仍然是那种让我心碎的眷恋神情,只听他低低道:“我可没想到……便是不说,终究也要破灭……古今……一轮明月下,多少儿女挥泪别……”
月光烛影之下,他的脸色已渐渐苍白。
不!不会破灭的,既然我找到了你,我怎么都不会再让你离开我的身边!当初是因为我不在你的身边,致使你遭到云中君的毒手,可是现在我在,倾五湖四海之力,我也一定要留住你的性命!
他紧握住我的手,深深吸了一口气,道:“大司命是不能娶妻的,仙凡殊绝……龙女……龙女也不能嫁给凡人。所以,十七……请你答应我,答应我,纵我身死,你也一定要……你要嫁给少君……你一定要过得好……不然……”他强提最后一丝力气,坚定地说了下去:“不然,我便自堕饿鬼之道,永不投胎转世……”
三郎闻言,身子剧震,难以置信地望向他的面庞!
我反臂紧紧抱住林宁,哭得说不出话来。
林宁,呵,林宁。他自然是了解我的,无论是前世的秋水姬,还是今世的十七……自然也只有他才明白,在那绝色美貌、温柔动人的表面下,隐藏着怎样决绝刚烈的一颗心脏。
三千年前,曾令天地颠覆、日月无色,曾令沧海干枯、洪水满涧,都不过是那烈性的女子伤痛与他的离别。究竟是为了心爱人的离去,还是在抗拒以万物为刍狗的苍天?
可是他终于做到了万事不萦于怀,他只知道,不能再让我背负前生的情孽,要给我一个平静安宁的今生。所以,他竟不惜用自己的魂灵和性命,要挟我将这一切,包括他彻底遗忘。
夜风穿窗入室,只吹得桌上烛光明灭不定。
他们是不会了解他的。三郎,或许还有那许多的神仙。他们与他,是不一样的人。林宁经历过那样的惨痛和不公,可是他,从来不曾怨恨。为什么这样一个普通的凡人,虽没有翻江倒海的神通,却被人尊称为大司命,深谙天地运行的规律?
只因为他的心灵是那样的清澈和平静,反而能更加看清我们这些神仙无法看清的东西。他或许,是真正的大司命。
天界的神仙高高在上,一切的兴亡生死,在他们看来不过是造化轮转的必然。而这在天界中微如芥尘的大司命,却是九嶷百姓真正的福音。我突然间愤懑难当,一种从未有过的豪情,陡然在胸臆之间迸发出来!我腾然站起,大声道:“是谁说大司命不能娶妻?是谁说龙女不能嫁给凡人?我就偏偏要大司命娶妻,龙女嫁给凡人,木头哥哥,勿论前世,就让今世的东海龙女,嫁给九嶷的大司命吧!”
严素秋微微一笑,满脸释然,转头向三郎道:“不错,果然还是有几分秋水姬的傲气。”三郎轻轻叹了一口气,脸上神情复杂,又是钦敬,又是失落,黯然低下头去.
噗!烛火在夜风中闪了两闪,终于完全熄灭!那忧伤的月光清辉,瞬间泻满整室。
我身着素白衣衫,木然立于殿中。这是当初父王种植荷花,纪念那个凡人姑娘小荷的地方。那一年,年少的我曾与黄英悄然遁入,第一次觑见那英武无双的神龙内心深处、最为隐秘的一段情感,也第一次感受到命运无常的忧伤。父王逝后,湖水的结界因为没有法力的支撑,自然消散,那一池华美而巨大的荷花,也被海水冲得无影无踪。
我曾想过,平定四海之后,要以我东海龙神的法力,在这里再现当初的荷花胜境。但转念一想:父王魂入凡尘,自然会与小荷再次相遇。他们执手相守,白头到老,平生夙愿至此足矣,又何必再生生弄出这一池荷花?故此我只叫人把宫殿稍事修缮,我在思考重大决策之时,往往将此地聊作静坐之所。
此时,正殿中央,置有一只精美的紫玉长棺。透过透明的水晶棺盖,可以看见那个我熟悉的男子,静静地卧于棺中一团柔和的紫色之中。
他双目微闭,唇角略展,仿佛犹带有一缕淡淡笑容。那样安详宁静的神态,若是常人得见,定然以为他还在静静地沉睡。然而谁人得知呵,谁人得知?数千年来,数世轮回,我们多少次的辗转相遇,竟然都是如此,相见相知,却不能相认相识。有多少次,我们虽是近在咫尺,却无吝于关山万重,天人相隔。
一如此时。
为何每一世,都是肠断心碎,一如此时?
我的眼泪早已流干,流到最后,便是连鲜血也再难流出来。就算是平定四海又能如何,统一水系又能如何?我还是失去了他,我的林致远,我的林宁,木头哥哥啊,九嶷的大司命。
三郎素秋,妩青阿紫,还有敖寒敖真表哥他们,以及无数的贵侯旧识,都不约而同地赶了过来,对我致以沉重的问候。可是我不需要任何人问候与安慰,我只愿如当初的素秋一般,作那个绍兴府外,金色菊海里起舞的女子,我要用尽全身所有的力气跑啊跑,一直跑回那个轻松安然的过去。
我缓步回到自己寝殿,摒退诸人,打开一只金匣。
匣中是一套齐全的凤冠霞衣,大堆的金红织物,大把的珠宝簪珥。我面无表情地拣出,面对菱镜,一件件穿戴起来。
凌波殿的琉璃菱镜,衬出了我大红织金的莲瓣绣履,履面上镶着的明珠与七色的碎玉,排出美好的折枝花图。往上看,是长长飘拂的红色绡纱,腰间垂下金绣香囊,边沿都缀有缕缕金丝的流苏。
这是宫中绣娘,为我与三郎的大婚所预备。今天,我来不及去制作更精美的服饰,所以,请允许我先将这一套穿给你看,在我的心中,你才是我的夫君,是我生生世世想要相守的人。
穿戴一新揽镜相照,见全然是一幅新嫁娘的打扮。伤痛之中,也不免有些害羞。转念一想,便念诀隐住身形,方才飘然出门。
方才步过侧殿,忽听旁边珊瑚后传来一声尖叫:“三郎哥哥!”那声音娇甜悦耳,暗含哭音,仿佛有着无尽的伤心。阿紫!
我心中一动,不由得停下脚步,侧耳倾听。但闻得三郎低声道:“阿紫,我知道你的心。可是你知道的,我喜欢十七啊。”
透过珊瑚的枝叉,看得清阿紫双眸含泪,脸颊上也残留数道泪痕,说不出的惹人怜爱。三郎低首站在一旁,双眉紧蹙,面容沉郁。阿紫含怒带嗔地望他一眼,终于还是跑上前去,挽住三郎胳膊,一边不停摇晃,一边嘟嘴道:“可是大司命死了,十七姐姐很伤心,她是不会嫁你了啊。”
三郎摇了摇头,柔声道:“她只是一时心痛,不过我会等她的,等她有一天忘记林宁……等她……等她说爱我。”
阿紫牵着他的衣袖,小脸上浮起认真的神情,奋然说道:“三郎哥哥,我也等你。林致远能等十七姐姐三千年,阿紫也愿意等你呢。阿紫愿付出此生所有的时光,愿意等到有一天……等你说爱我。”
明明是听着这个小妖狐在想着夺走名义上属于我的未婚夫,但我仍然无法对她有丝毫的怨怒。我的心中甚至还有着说不出的温情与感动:阿紫当真是爱三郎的啊,爱得那样无怨、那样无悔。
是不是每个人的一生,都在用尽所有的力量,在痴痴地等待那一个人……等你说爱我。
林宁在棺中静静地沉睡,我的心也很静、然而很沉。遣人请来素秋,我将当初三郎的订礼给她,托她归还。她静静不语,只是凝望着我。我苦笑一声:“素秋姐姐,有人在等他。你不明白么?”
素秋长叹一声,低下头来,说道:“十七。为何这世上的事情,总是这般的无奈?有倾其一生在等待的人,却再也等不到那个人。”
积蓄多时的眼泪,终于又从我的眼中滚落下来。
“十七!十七!”三郎踉跄着奔入殿中,但见我与素秋呆立如偶,不由得也怔在那里。“十七?”他惊异地看着我一身的红妆凤帔,失声道:“你……你怎生做如此打扮?你……”素秋悄悄退了出去,掩上殿门。
我摇了摇头,低声道:“三郎,今天是我大喜的日子,我不会嫁给你了。” 三郎的神色暗淡下来,轻轻道:“是因为……因为……他么?不要紧,十七,我会等你,我会比他当年对你还要好,我一定会抚平你心上的伤痕的,你要相信我,相信我。你以前……不也打算忘掉他,重新开始你的生活,嫁给我金虹三郎的么?”
我抬起头来,微笑道:“我听到阿紫跟你的说话了。”
三郎一怔,叫道:“十七!我是爱你的!你是我未婚的妻子,我……”
我仍然微笑着,说道:“三郎,我没有说你不对的意思。你对我不一样,我明白。在你的心中,将来我是你的原配,是结发,是紧密相联的夫妻。可是神仙的生命那么漫长,几千年、几万年,三郎,你能保证永远与我相看两不厌么?”
“你的父亲有原配,可他还是爱上了你的母亲。三郎,你能保证,以后的几千年几万年,你会只爱我一个人么?”
“况且,你爱的……应该不是我罢?你也很厌倦神仙的麻木,所以你毕生也在追求着秋水姬那样刚烈而天翻地覆的爱,所以你爱的是传说中秋水姬那样不顾一切的女子。三郎,一生能有此爱一场,自然不虚。可是爱过以后呢?当绚烂化为平淡,当刚烈变作朴实,当所有的烟尘散尽后,露出苍白原色的那一刻,三郎,你还能爱我什么?”
“十七!”三郎的眼中,闪动着痛苦的光芒:“十七,只要我爱你,我爱你就足够了。你为何要苦苦苛求于我呢?天下有谁能有完美的情感?连神都做不到!可是我会比其他的神仙要好,你不明白么?”
我还是摇了摇头,说道:“三郎,你说的我都懂。如果我不曾在三千年前遇上这个男子,或许作为秋水姬时,我便能接受跟其他神仙相似的命运。我会嫁给一个地位显赫的天官,出有祥云相随,身后侍者无数。两个人相对如大宾,客客气气、内心寂寞地度过漫长的几千年几万年。”
我的目光投到紫玉棺中沉睡的男子面庞之上,不由得也多了几分柔情:“可是我遇上了他。我才知道,这世上原本是有完美,原本是有相依不变的真情,有万世不悔的决心。所以,我愿付出所有的一切,轮回转世,历经波澜,所求所愿,也不过是等他……能再说一声爱我。”
“我曾想要嫁给你,是因为我累了。我不想,不想生生世世都这样,永远都是相知相见,却永远不能相认相识。那个时候我想,只要他从此离开了我的生命,与我毫无干系,他就不再受到我的牵连,一定可以长命百岁,平安到老,然后投入轮回,开始平凡的一生。只要不再连累到他,只要我知道他过得好好的,我嫁给谁都行。只要他没事……因为我心里知道,他是爱我的。”
“可是现在,他还是死了。他死之后,我所做的一切,都没有任何的意义。我不能再嫁给你,三郎,我谁也不嫁。”
三郎忍无可忍,终于叫了出来:“可是十七,你是东海的龙神,也是大家寄予厚望的水系圣女转世!敖宁未灭,四海未靖,你父王交给你的责任……难道你都忘了么?”
我轻轻地抚摸着水晶的棺盖,一如亲手抚摸到林宁的脸庞一般,答道:“我不会忘记的。我会做完我的事情,但是三郎,”我回眸淡淡一笑,却是无比的凄凉:“可是我就好比这龙宫的玉树琼花一般,虽然精美而珍贵,却再也没有任何的生气。我,终将是要枯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