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白骨》水墨灵犀

50、第 50 章

　　以前还从未有人陪她放过孔明灯。

　　听说北齐有个幻灯节。在这一天，众人齐聚长安巷，千万盏孔明灯一齐升入浩渺夜空，那场面，壮观至极，又绚丽至极，美好如画。灯盏明亮的光能将夜晚照得亮如白昼。

　　他将她囚禁，她也自然没给过他好脸色。每每他尴尬地来了，想和她坐着说一会儿话，便被她冷着脸扭过身去不搭理，或是说些呛人的话来堵他。他就听着她说，倚门边站着看她。她不去转头看他的神情，尤其是那双墨瞳。后来他就不进去了，只在她窗前看她。

　　如是又过了小半月，竟就到了幻灯节。

　　孟礼破天荒地将最好的一盏灯送到了印雪轩。孟待云谢过后，将其余人等都放了假，便又到她这里来。

　　他对她的恨意大概只能够持续不到一周的时间，这让他自己也觉得莫名。一周后，他每每只隔着纸窗瞧她的影子，她似乎也感觉到了，只当他一走到窗口，便啪地一下将烛火都灭了。他在外头冷风里无奈地笑笑，又怔然看着那深黑的窗，直至夜半。然这段日子他虽心烦意乱，却也做了点事情。

　　“今天是幻灯节，我带你去放灯。”他一手把她拉起来，“你若不想看到我，就当我是空气，只看着灯就好了。你还没放过孔明灯，现在就带你去长安巷，你一定会喜欢的。”

　　淳熙甩开他，冷着脸道：“如此佳节八皇子不应该陪着我，陛下还等着你。你领了这最好的一盏灯，该去与他们一起放飞许愿，以示叩谢圣恩，如此才不会落人话柄。你如今势头愈盛，多少双眼睛盯着呢？”

　　“随你说什么。”他重新把她的手抓回来，不容她再挣脱，“和我走吧！”

　　时辰刚刚好。

　　他们走到长安巷路口，刚看到数百盏孔明灯起飞，交相辉映在深蓝的夜幕里，壮丽又震撼非常。那是一个个愿望，普通人的愿望，如诗如画地飘摇到夜空中最深远无人可知的地方，将心意交予那秘密又神圣的高天。

　　她记得自己上次看到壮观的场面还是小时候的一次皇家集会。所有公主皇子都去了，她也去了，但并不喜那场面，自此后便不喜人多热闹之处。然而这次却例外了。那些飘摇而上的孔明灯，让她看着觉得欢喜非常。

　　他暗自瞧着她，见她笑了，久违的笑容，心中也不由随她高兴起来，便将手中的灯递与她，“我们也跟着他们一起吧！”

　　她正看得出神，给他小小唬了一跳，不待答话，他已将笔放到她手中，笑道：“你来写个愿望，我们一起放了。”

　　她怔了一瞬，只见他看着自己，那眼神那么温暖，就好似之前她与他针锋相对之事没有发生，他丝毫都不介怀。她的心颤动了。如果说师父真是他所杀，此事又已被自己捅穿，他如何还能如此从容地与她相对？可如果说不是，他又为什么不解释呢，难道是因为不那么在乎自己对他的想法吗？

　　念及此，心下忽又一团乱麻，目光转向那孔明灯，怔怔出神。

　　“你写吧，我不会偷看的。”他说，“这是御赐的一盏，今年最好的灯，写在上面的愿望一定会实现的。”

　　她执起笔，迟迟落不下，又看了他一眼。与他眼神相撞之际，只见朦胧灯火映照在他分明的轮廓上，微微上挑的剑眉也笼了一层柔和微光，他的眸光幽深而静美，很认真地注视着她，毫无防备，极尽温柔。印象中他的眼神很少有过这么温和的时候。他还在装傻之时，那眼神也是疏离而冷淡的；回宫以后，待他人也常常是客套中带着距离之感。唯有在看自己时……

　　想至此她烦恼地眨了一下眼睛，移开目光不再看他，终于阻止自己沉沦在他的眸光里。

　　她后退一步，想了一会儿，便落笔写下了愿望。

　　北齐的孔明灯有两种，一种是写的愿望露在外头，另一种是写好后上头还有层粘纸将愿望蒙起来，于是除了许愿的人自己就没人能知道了。

　　没人能知道，此心也唯有灯知道罢了。

　　他与她共同牵起灯的两端。片刻后，两人一同望着它缓缓升空，直到在众灯群中隐没不见。它离开她的手时，她忽然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希冀。从前她是不信这些东西的。

　　陈沐青正走到转角处。上次他收到乐浮白的指令，借由自己在太医院之便对皇帝下毒，可惜并未成功。被发现的后果自然只有一死，可却有人救了他，以死囚替了。获救之后他逃出来，却并未及时离开北齐。

　　他要被问斩的时间在北齐大军凯旋以后。

　　他知道幕后救他的人是谁。但这个人，据说同时也是杀害了国师的人。

　　心中无比复杂起来。此人既设计过他，又杀了国师，理应是势不两立的仇人，可偏巧也是自己的救命恩人。对方甚至没有留下一个救他的理由。

　　脚步忽地停住了。他抬眼，猛然间看到在前方熙攘的人群中站着一双璧人。男子俊朗拔群，女子清丽出尘，不是他们又是谁？！

　　公主！公主竟还未离开北齐！可为什么，她又与八皇子在一起了？竟然还一起放孔明灯？是还不知道国师为他所杀之事吗？

　　一连串的疑问过后，他慢慢使自己平静下来，目光却是依旧远远看着他们，久久移不开。直到人群渐散了，他们也走了。

　　淳熙余光扫过之时，似乎看见了陈沐青。她心中猛然一怔，默想道：陈沐青既受师父之命诱孟礼的隐疾在战时发作，但并未成功，自是要活不成了的，今天却竟也出现在长安巷，可见是有人搭救。给皇帝下毒是何等大的重罪，能救下他的必不是一般人，不仅得有相救重犯的非凡能力与胆量，还要十分了解他，了解天牢的布置，并且具备营救的动机。

　　她忽然看了他一眼。

　　“怎么了？”他未料她忽然看自己，伸手胡乱指了指前方一个不知所以的地方，“还想继续逛逛么？”

　　她又收回目光，摇了摇头。顿了顿，忽道：“你还有灯吗？”

　　“没有了。”他说。“怎么，可是刚才还有忘写的愿望？”

　　“不。”她说：“只我许了愿，你却没有，感觉似乎我欠了你。今天本就是幻灯节，你再去买个灯，自己也许个愿。”

　　“我就算了。”

　　她奇道：“为何？”

　　“我的愿望只有一个，反正此生也实现不了了，许愿也是无用的。”他笑了笑说。

　　“什么愿望，你肯定会实现不了？”

　　“你居然想知道吗？”他俊美的脸上划过一丝苍凉的笑容，正与她走到竹林下边，他伸手替她档开纷披的竹枝，却碰到了她的发。

　　“我想和你永远在一起。我们相伴一生，白头偕老。”他说。

　　“这就是我的愿望，它能否实现全看你。你比那孔明灯还灵验百倍，掌握着此事的决定权。我去放一盏灯，难道那灯比你还更能掌控你的心？”

　　淳熙停了下来，竹影恰投在她的衣服上。她觉得自己声音里像卡了什么东西似的，一时说不出话，憋了半天才道：“八皇子竟说出这等痴话来。我还原以为这些都是那富贵闲人说来的玩话。什么灯心，什么掌控，还将灯与我比，可不是傻。”说完后又觉得自己失言，这完全是几句乱诌出来的胡话，反比他说的更傻了百倍，不由羞了起来。好在竹影之下，彼此都看不清脸。

　　却听他又道：“如果你师父不是我杀的，你会和我在一起吗？”

　　她原本之前已定下心思，不管他再对她说什么，都再不理他，还要想办法逃离他。可眼下正是逃离的大好机会，只要她愿意，和他斗斗法逃走也不是什么难事，然而她却没有。

　　她闻到了他身上淡淡的松香味，感觉脸上一阵抽搐和酥痒。半晌后，抬头看着他，定定说：“会的。”

　　他笑了，转瞬间笑容却又消失了。

　　“你说的我都记心里了。只是还有一件，你方才言我欠了你。你记住，你只可以欠我的，欠多少都没关系，但不可以欠别人。如果你欠了别人，我就替你还。”

　　淳熙这时鼻头酸了起来，竭力控制住自己，“时间不早了，该离开这儿了。”

　　他忽然声音里带着笑意道：“你说什么？”

　　“我说，该走了。”

　　“走？走去哪儿？嗯？”他调皮道：“你不跑了？要随我回印雪轩？现在可是离开我的大好时机。”

　　“以八皇子的手腕不会那么容易让我在你眼皮子底下跑掉吧。”她白了他一眼，仰起脖子道：“不可能的事情，何必花那个心力，还会平白被笑话。”

　　他用胳膊肘轻轻碰了一下她的小臂，轻声道：“不错，很聪明。”

　　“怎么又是那个妖女？！”

　　孟礼随五公主孟蕙走到长安巷巷口的时候，循她所指看见了他们。孟待云推脱不来，竟是去陪她了？！此女看来与老八颇有些纠葛。

　　上次他就有将她折磨至死之心，不想老八竟突然回宫，从天牢大火中救出她，还为她平了冤，她反倒成了皇子的救命恩人。此后诸事繁杂，没有花精力打听过她的下落了，却不想她竟又出现！她之前天牢纵火之罪还未清算呢！

　　孟蕙自上次的几件事后，已失了孟礼的宠爱，此次他是要将她送出宫去。孟蕙自然是百般不愿，甚至到了哭闹上吊的地步。后来她却得了人指点，不再如此了，只说要在幻灯节这日与父皇最后放一次灯，便与愿已足。孟礼见此不好不允，恰好孟时谦还在禁足府中，太子闹的大事让人下不来台，孟待云又不来，遂与孟蕙走了许久。

　　孟蕙自是“无意间”得了情报，有意引孟礼来此。

　　此女若是在此出事，也是正好。老八近日来表现甚佳，他若是足够聪明，想来不会因为一个小小宫女与自己闹不愉快。

　　如此想着，便简单与左右吩咐了去。

　　“夜深了容易受凉，我们这便回去。”她看着他，他刚对她说完，忽眉头一动。

　　如风暗箭不知自何处来。闪电间他不及思量，只身挡在了她身前。

　　淳熙惊呆了。前方的灯盏忽然连着竿子一起倒下，着地一片绚烂刺目。他毫无征兆地倒在了她怀中，胸口插入了一支箭矢。手在颤抖，摸到他中箭的位置。是血，温热的血。

　　“待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