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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重回韶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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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年乙亥年孟秋,天降大雨,一连下了好几日,像是要将这个冰冷的尘世洗刷干净。
上京都城的大道上人少了许多,雨点子刀子一般往人的皮肤上割去,只是这些严寒只能在街道瓦舍中流窜,根本钻不进绣户朱门的将军府中。
宣威将军宁毅,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揽尽天下八分财权,却是膝下无子,唯有一嫡出女儿待字闺中,故而倍加宠溺,原本这样的侯门绣户小姐的追求者该是踏破门槛,只是可惜名声是相当的不好听。
此刻那“名声相当不好听”的女儿正颤抖着揽着铜镜自顾,看着自己的相貌。
宁榕心旌动摇,几乎不敢置信,自己明明已经死了,却又回到了曾经的闺房之中。宁榕震惊间打翻了桌上砚台,黑色墨汁晕开在绫罗冰丝的长裙之上……她看了看那月白色长裙,眼里生起一抹苦涩。
她本不喜欢长裙,更不喜欢姑娘们戴的今钗珠玉,奈何当年苏语冰喜欢,苏语冰最喜欢柔婉娴熟的大家闺秀。她宁榕当年为了苏语冰,放下马鞭改学女红花道,弃了刀剑改换针织茶艺,一点一点学的闺秀做派,可到头来终究是东施效颦。
苍鹰敛了翅膀,改做黄鹂,只为搏一人欢心。
苏语冰恶心她恨她,可越是得不到,宁榕就越想要。苏语冰的冷漠成功激起了宁榕的好胜心,当年的她便如个哭求父母买娃娃的幼稚女孩,即便她最后用手段强行求陛下赐了婚,苏语冰依旧不爱她。
她亦为此妄送了性命。
她所做过的一切有关爱情的美梦,终归水涸湘江,云散高唐。
桌上插着新供来的时令鲜花,犀角杯中还有半盏清酒,暖香之中映出那张飞扬又英气的脸。
宁榕看着镜中的脸庞,还是清丽的容颜,还是微吊的凤眼,只不过眼睛里再没了当年的的骄傲与跋扈。
宁榕垂眸看着自己的塌上,还是当年的陈设,天蚕丝被和织金的绣枕被丫鬟叠的整齐摆在塌上,塌边放着一张半成的绣品,白色的缎子上面歪歪扭扭绣着“苏语冰”三个鲜红的大字,仿佛是滴落在帕子上的鼻血……若是不知道详情的,定要以为这小姐和这叫苏语冰的男子有什么深仇大恨。
宁榕看着周遭的一切,有些不可置信,可这一切都是那样的真实。她的的确确回来了,回到了出嫁之前。
室内兰芝琼玉竞芳,雕梁玉器无数,塌旁是织金的地摊,连纱幔都是软烟罗所制。一切陈设都是那样华贵铺张,正是她曾经最爱的风格。
可此时她才十七岁,飞扬跋扈又执拗不堪的十七岁,她是父亲的掌上明珠,是骊国的女霸王,后宫尚不敢惹,皇帝都惮三分。
现在她还未嫁给苏语冰,一切都还尚有转机。
雨此时已经下的如同冒烟一般,宁榕压下心中的惊讶,逐渐适应了环境。她拉开窗子,雕花木窗外,一帘芭蕉在雨中青翠欲滴。这厢宁榕还没来得及品尝重生的喜悦,那厢便在拱门处瞧见了个熟悉的人影……
宁榕叹了口气,却是猛地看见不远处的盆景处,有一个浑身是雨水的人影,正抱着个湿透的丫鬟往里冲……那人大喝着:“开门!我有话要问你家小姐!”
“苏公子今日且回吧!他日再来……”
说话的正是宁榕的另一个小丫鬟蕊儿,蕊儿素来耿直良善,看见这熟悉的面孔,宁榕心中一暖。
“不!”那浑身湿透剑眉微拧的男子厉声怒道:“我就要见她!今日我必须要问出个说法来!”
闻声便是故人,宁榕的心紧了紧,上辈子正是这厮将自己活活害死的。
新婚之夜,酒中下药,挖眼剁手,极其残忍。之后这苏语冰砍了她的脑袋,带至她那丫鬟的坟头上,之后拔剑自刎。
何其变态!简直令人发指啊!
宁榕毕竟经历过一次生死,此刻恨不能给自己一个嘴巴子,自己当年是不是瞎,非要倒追这么个祸害!
苏语冰怀中抱着的,正是这宁榕的小婢子,名叫珠儿。
宁榕上辈子粗枝大叶,虽然名声不好听,却是个义气之辈。可她识人最是糊涂,当年她父亲一而再再而三的不许珠儿进门,可宁榕偏是做了这个主,收了珠儿做贴身丫鬟。
她当年收珠儿当丫鬟,还有另一层原因。
这珠儿的母亲,乃是红香院的一名歌姬,而这珠儿算是宁榕同父异母的胞妹。宁榕神经大条,思维与男子并无差异,她走马兰台,意气风发,身披雀金妆花大氅,脚踏藕丝步云长靴,一根三尺长的雪凤枪舞的像男儿一般。她虽跋扈骄横,看不惯谁就揍谁一顿,可心地却善。宁榕不忍看着珠儿在红香院内受苦,不顾父亲反对,将这位胞妹主动接至家中,而她的母亲则安置在外房中。虽说二人是下人的身份,可份例的东西却一样不少。
宁榕就这样将一双白眼狼接进了府中,最后亦害死了自己。
珠儿面上感激涕零,发誓要与宁榕这一生姐妹同心,结果转头便勾搭走了宁榕的未婚夫。
宁榕暗骂委实天真,竟是没想到当年的自己救了朵长得像小白花的食人花。那漂亮单薄的皮囊下,可是藏着如利刃一般的算计和手段。
珠儿的演技堪称一绝,她的毒辣阴狠被隐藏的极为深刻妥帖,这姑娘硬是踩着宁榕生生勾搭到了宁榕的未婚夫苏语冰!却是最终依然惘送了性命。
而她嫁走后,珠儿之母崔姨娘成功上位,在府上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将宁榕出阁前的一众丫鬟打的打杀的杀。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啊……宁榕感慨。
此时此景,格外荒唐。冷雨敲窗,铜炉暖香,茜纱卷帘,炭盆微凉。
门外站着个苏语冰骂娘。
宁榕觉得还有点押韵。
这苏语冰此刻,明显是来兴师问罪的。
他怀里正抱着看似奄奄一息毫无生机的珠儿,宁榕想了想,回忆起了珠儿的这段往事。
当年自己为了追求苏语冰,整日刺绣,这珠儿心术不正,在她的绣品里藏了数十根绣花针。只是百密一疏,她在藏针时竟被一旁送茶点的丫鬟蕊儿发现了!
蕊儿当即慌张禀告宁榕,宁榕听得平日里亲如姐妹的珠儿竟然要害自己,当即大怒。然而这珠儿却死不承认自己所为!前世的宁榕是个直肠子,当即气极,要珠儿在大雨中罚跪半个时辰,却是不知这珠儿究竟利用的谁通风报信,竟把那宁榕的未婚夫苏语冰招了来!
世人皆知,苏大公子最重情义,乃是个怒发冲冠为红颜的主儿。丫鬟一脸无奈,求助地看向宁榕,却发现宁榕嘴角还挂着丝笑,一脸的幸灾乐祸看好戏……
“宁榕你个毒妇!”苏语冰遥遥看见窗边的宁榕,更是气不打一处来,他在雨里不怕死地大骂:“你草菅人命!阴狠毒辣!我就算是一头撞死,也不会娶你这样不知羞耻的女人……”
宁榕听了讽刺一笑,草菅人命不知羞耻?这话怕不是谁给她的,是说给苏语冰怀里那位的。
宁榕她爹此时不在府上,若是在,怕是要冲出去直接手刃了苏语冰。可上辈子的宁榕却是个痴心眼的丫头,断不能容她父亲这样对苏语冰。
多傻啊。
此时那珠儿正缩成一团藏在苏语冰的怀里,她只着一身已经湿透的素色中衣。宁榕看着那衣衫愣了愣,旋即嘴角勾起一丝讽刺的笑容,明明罚跪的时候还穿着缎子面儿的小夹袄,这会儿却是不见了,可想是为了营造出更悲惨的被迫害的剧情才把衣服脱下去的。
这才刚刚重生,便见了故人这般。宁榕微微一笑,对那蕊儿道:“也别叫人家在门口呆着了,放进来罢,淋雨淋的多惨。”
按照前世的性格,宁榕肯定来不及解释,直接就拎起雪凤枪杀过去。可今生却是不同,宁榕毕竟死了一次。
她的眼中泛起了隐隐的光芒。
她不能辜负这上苍恩赐的机会!
苏语冰抱着柔弱无骨的珠儿进了宁榕的园中,宁榕叹息,有一说一,这苏语冰不得不说长得还是很俊朗的。毕竟是名冠六国的才子,又作得一手好文章,只是这人脑壳子里装的仿佛是一锅豆腐脑,一个珠儿就能惑其心智,委实是天真。
“珠儿所犯何错?你为何要这样对她?!她身子本就柔弱,方才在雨里跪的晕死过去!她本是你的胞妹,你怎能对同胞如此狠毒!?”苏语冰先发制人,大声质问宁榕道。
宁榕愣了愣,之后装作天真微微一笑道:“我管教我的丫鬟,有何不妥?再说我还没有过门呢,根本算不上是你苏府的儿媳罢?隔着这么远,你就敢来我府上兴师问罪?”
苏语冰登时语塞。
几个丫鬟抬起头面面相觑,按照小姐的平日的脾性,此刻就该挥枪打上去了,怎会如此条理明晰地反驳回去?
苏语冰的脸憋个通红,半晌也没想到反驳之词。
“小姐,公子……都是我不好……你们不要吵架……”此时苏语冰怀里原本应该昏死过去的莺儿突然像回光返照一般醒了过来,她伸长脖子,露出白皙的锁骨,单薄的身子委实叫人心生怜爱。仿佛北风中一叶浮萍,坚强又美好,隐忍又纯良。
宁榕摇了摇头,她也就是个女儿身,若她宁榕是个男儿,她看了也把持不住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