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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鱼袋 ...


  •   “袋子说今天晚上三国杀,你去么?”桌子上的手机亮了一下,显示有一条新的短信,我拿起来按下去,便看到了飞渝的短信。
      我趴下身去,把手机按进抽屉里,手指飞快穿梭,打出一句话:“哪些人?地点?”
      过了十几秒,手机又亮了,我拇指按下OK键,屏幕上显示:“Romance版众,在我们实验室。”
      “好。”我毫不犹豫地回复,然后把手机继续扔到桌上,重新拿起讲义,抬起头来,讲台上ppt已经翻过去几页,现在投影幕布上出现了一个明蓝色的图像,是一种生物的解析图片,我微微眯起眼注视着它,脑袋里熟悉的嗡嗡声突然莫名其妙地响了起来。
      我晃了晃头,打了一个呵欠,直接把头埋进书里,闭上眼睛。

      我掏出了钥匙,打开了实验室的门。一阵微凉的风迎面扑来。我嘀咕着:“暖气供应坏掉了?”一边走了进去。
      实验室里空无一人。黛儿、飞渝和紫溪都不在。我脱下手套,朝着实验室里老板心爱的鱼缸走过去。氧气机里吐出的泡泡一个一个地在水中悬浮飘转。我拿起鱼缸顶上的鱼食,倒了漫漫一盖子,拍了拍玻璃壁,栖息的鱼儿都被惊动了,哗啦游起来。灯光下游动的影子在我的视野里晃动摇曳,慢慢汇聚,轮廓渐次分明起来。一条黑白纹路相间的鱼儿顺着鱼缸壁滑过,庞大的黑影从透明的玻璃上划过,一只爪子无声地扣住了我的喉咙,我大叫出来。
      影子晃晃,又分开了。窒息的感觉退散。我伏在鱼缸边,喘了几口气,按了按自己的太阳穴。我知道这是幻觉,我也不知道是我哪根神经不对劲,还是压力太大太重,最近这样的感觉越来越强烈。心悸,恐惧,还有些微末的大彻大悟的感动。我不不懂这样的心情。即使我的专业就是心理学。
      我拿起放在鱼缸顶上的手套,径直朝着自己座位走过去。一会三国杀的牌局定是用我的桌子——只因我常年不在实验室里。路过飞渝的电脑时我下意识朝着那个17寸液晶屏看去,黑色的底幕,正是运行着的屏幕保护程序。一张浅蓝色的背景图片若隐若现,其上两个大字:鱼袋。
      “鱼袋?”我自言自语。想起了下午课上老师ppt上的一片明蓝,想起了那页ppt上的两个黑体字,有一股冲动正在由心升起,挑拨着我的好奇心。我扑到了电脑面前,动了动鼠标,屏幕刷地变成了选择用户程序,心底紧绷的线突地又松了,我颓然地放开鼠标,往后退了两步。
      “小影?”一个声音在身后响起,我全身一个激灵,回转头,便对上了紫溪关切的眼神,“你刚才怎么了?一个人愣着,想什么呢?”
      “没事,没什么。”我摇了摇头,努力想甩掉头脑中此起彼伏的不适感,转身朝我自己的座位走过去,慌忙地整理起桌子,“待会要杀呢……我收下东西。”手胡乱地摆动着,似乎都找不到应该放置的位置,我可以感觉到背脊上贴满了冷汗。
      不知道什么时候紫溪就走到了身边,伸出手来帮我挪放书本:“你真的没事?我看你都在发抖……”
      “真的没事,”我深吸一口气,“下午上课的时候头有点晕,哈哈,也许杀几盘就好了。”
      紫溪微笑着说:“那你现在去歇着吧,我来收好了,反正我也要杀。”
      我不知道如何推诿,只好点了点头,乖顺地坐到一旁去。眼角余光里,那个浅蓝色的图片又时隐时现,心里头搅动如一团浆糊,粘稠压抑而又抚不开去。
      实验室的灯光突地全灭了。我紧张地从座位上站了起来。蓝幽幽的光从身后的电脑屏幕辐射出来啊,一条一条像是抽出来的绳索,挂在我的脖子上,一根根收缩勒紧。鱼缸里出现的影子突地又在眼前跳动,我本能地向后退了一步,却又突然磕到了桌子上,脚下一滑,全身便不受控制地滑了下去。
      灯又忽然亮了起来。我回过神来,发现紫溪的一只手已经紧紧抓住我的手臂,另一只手环住了我的腰,让我最终稳住没有跌倒。
      一阵窃笑从门口的方向传了过来,女孩子欢快的声音犹如明亮的阳光:“哎呀,没想到我这顺手的失误,能够看到这样一段……啧啧,你们就老实承认了吧!”
      “袋子……”她身旁的男孩摇头笑着,笑容里却满是溺爱,“你就别取笑他俩啦,紫溪也不过是下意识反应,你也别抓住一点就不放。”
      “嗷嗷,谁说的,谁说的……心理学研究表示,人的潜意识才反应了他真实的、根深蒂固的想法,小影,你说是吧?”余黛儿笑吟吟地看着我。
      “袋子,你就乱说吧!”我的声音因为过度紧张而变得细而高,才一开口便发现这样的嗓音更容易让人误会,后面的话便咽在喉中说不出来。
      “啊,大家都站在这干嘛呢?”黎豫和穆盈也出现在了门口,瞅着对峙的我们,眼神里饶有趣味。黎豫的眼珠子转了几下,然后问:“有故事发生了?”
      “没事的,没事的,刚刚袋子不小心触到外面的开关把灯关了,小影就差点摔倒了。”飞渝走出来打圆场,拉了拉身边忍着偷笑的黛儿,一起朝着我这边走过来。黎豫和穆盈也跟了过来。
      黛儿从包里掏出三国杀,放在桌上,然后抬眼环视了一下四周,大家默契地围着坐下,各自开始拿各自的牌。飞渝挑拣出了身份牌,紫溪找出了主公牌,黎豫则为大家分发血卡。黛儿毫不犹豫地抽了第二张身份牌,而我也接下来拿了第三张,穆盈挑了第五张,飞渝紫溪黎豫也拿了各自的身份牌。
      “谁是主公?嗯嗯?”黛儿眨巴眨巴眼,四顾看着大家。
      “我……”黎豫把身份牌翻开,红色的牌面异常鲜艳。
      “抽牌。”紫溪把牌递了过去,黎豫随意取了一张,看了一眼,眉头舒展开笑了:“嗯,奶妈,我喜欢。”
      “主公发牌吧!”飞渝给每个人发了三张武将牌,黛儿兴奋地对着黎豫说道。
      黎豫便站起身来为每人发了手牌,大家也挑了武将。桌面上瞬间出现了黄月英、华佗、吕布、大乔和马超,加上刘备一共六人。
      “一主公一忠臣一内奸□□贼。”飞渝如此解释道,“主公开始吧。”
      摸了牌,黎豫为自己装上装备,左右看了一眼,然后微笑着说:“过了吧。”
      接着便是我,摸了两张牌后,抽出一张乐不思蜀乐了斜对面的大乔,然后砍了飞渝的华佗一刀。紫溪和飞渝都作出无辜可怜状,我只是哈哈一笑,然后pass给了下一家的黛儿。
      黛儿的吕布自然是反贼,立马跳反打了主公。她乐呵呵地装了一把丈八蛇矛,然后换成诸葛连弩恐吓大家,最后换做了方天画戟。拍了一张决斗给主公,放一个八卦阵在面前,然后拍一个杀,指了主公、我和华佗三人,大叫了一声:“我空城啦!”华佗再一次无辜地看了看她,将血牌再盖去一滴,然后伸出手去摸牌开始自己的回合。
      就这般轮回了几圈,大家兴意盎然,我握着手中的一杀一闪,无意地问起飞渝:“今天上课的时候我们老师提到了鱼袋……听上去不就袋袋的名字么……生物大牛快告诉我那是什么吧~”
      “鱼袋么?”飞渝挠了挠头,想了一会认真地说:“其实我们在这个实验室里做的课题就是关于鱼袋的呢。”
      “啊?”我左右张望了一下这个实验室,这也是我呆的实验室,为什么我就一点都不知道鱼袋的事情?!“这里也没有什么生物标本啥的……”
      “二十多年前老板从国外带回来了一只,说是地球上仅有的几只之一,但没养多久就死了。据说鱼袋这种生物对生存环境挑得厉害,陆陆续续几只鱼袋都死了,所以现在只能靠以前留下的观察资料研究了。”飞渝一本正经地说,然后问我,“你们来了这么久了都不知道我们的课题?”
      “我当然不知道……黛儿你知道么?”我看了看黛儿,她也茫然地摇了摇头,“我们俩当时被分配到这个实验室的时候还觉得莫名其妙呢。明明这里是生物实验室却还要我们两个学心理的来扎堆,而且老板也不告诉我们做的课题是什么,除了让我们录入数据就没什么其他内容了……你看我十天半月没来实验室他也不管。”
      “好奇怪,老板在想什么呢。”飞渝喃喃,想了一会,然后问我,“所以这次他出国去一定要让你帮他喂鱼,是为了查你出勤?”
      我摇了摇头:“我也不知道。不过这倒是,如果我自己不来喂鱼就会觉得心里面欠着啥的,所以这些天来实验室的频率就高了呗,比上个学期来的总次数还多。我又不像袋子可以来这里找你嘛。”我使了个眼色给黛儿,刚才要给我难堪,现在我也要给你一点“刺激”。
      黛儿却咧嘴一笑,微微眯起了眼:“现在不经常来,以后就说不定了哦……嗯,是吧,紫溪?”
      我瞪了她一眼,用手轻轻掐了掐她的大腿,她才回过头来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笑容变得不那么“奸诈”,轻声对我说:“使劲momo你,小影er。”
      牌局继续进行,我的思绪却已经神游方外,全然不知道场上发生了什么事,直到黛儿推了推我的手臂,说:“小影,该你了。”我才回过神来继续我的动作。
      一晚上的牌局我都混混沌沌地过去了,大家也许看出了我的心不在焉,紫溪问了一句:“小影,你身体真的不舒服么?要不早散了吧。”黎豫黛儿附和了一声,于是便结束了今晚的战斗。
      飞渝和黛儿继续留在了实验室,黎豫与穆盈飞快地一起走掉了,我和紫溪一起走出了实验楼,他提议说:“我送你回去吧。”我没有拒绝,于是两人并肩向寝室楼走去。
      一路都很沉默。他一向是寡言的人,而我今晚思绪烦乱,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就这样走到寝室楼下,分别的时候,我突然脱口而出说了一句:“我对鱼袋很感兴趣,好想多知道一些。”
      “好啊,你明天来实验室的时候我跟你讲讲。”紫溪微笑说道,我低下头,为自己刚才的唐突感到赧然,只好轻轻点一点头,应了一声,便道别回了寝去。

      我又站在了鱼缸面前,明明没有开灯,我却能把四周的环境看得一清二楚。两尾鱼摇摆着从我眼前游过,我的目光便不由自主地跟了上去,而整个身子也一点点向它靠近。
      巨大的黑影从我的眼角漂了过来,像浮在水面上的浮萍,轻缓却能把水下的一切笼盖。我渐渐地看不清楚了,鱼儿游弋着消失在了黑影背后,我伸出手去想要抓住它们,却看到了一只毛茸茸的爪子出现在了视野里。
      我尖叫了一声,退后一步,感觉身体里的某种器官在发生着不知名的变化。我似乎能够清晰地看到自己的体腔在慢慢地膨胀与收缩,然后一团黑乎乎地□□一刹那从体内跃起,抓破我的颅腔,从我的头顶上跳了出去。
      那是一只黑猫,背上有一道穿贯全身的白毛。它以优雅的姿势轻巧地落在我的面前,回过头来看我。如水晶灯一样明亮的双眼直直地盯着我,眼神中却带有一种宿命的嘲讽。我看着她嘴角的胡须一上一下,似乎弯成了一个弧度,然后剧烈地抖动起来。在我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我已经看到她的牙齿触到了我的额头,湿漉漉的呼吸已经贴近我的皮肤——
      我大声呼喊起来,从床上一坐而起。黛儿被我的呼叫声惊到,连忙回转身来看我:“小影,你怎么了?”
      “做了一个噩梦。”我擦了擦头上冒出的汗,拍了拍胸口,对着她淡淡笑,“吓着你了?对不起。”
      “紫溪昨晚说你身体不舒服,我还不信呢,不过今天看你这个样子,是不是真有什么事?还是去看看医生最好。”黛儿凑过头来仔细看了看我,“你脸色白得挺吓人的。”
      “被梦靥住了嘛,我们学心理的都还不知道这很正常么?”我抬起头来,午后的阳光细密柔和,透过黛儿的肩头倾洒而入。窗台上阳光泼洒,隐隐约约能看到外面苍郁的绿。我微微眯起了眼,正要回过头来看黛儿,恍惚间却有一个影子掠过窗台。我的目光跟寻着它,只觉得莫名地熟悉,直到这个影子打落在了窗户之上,我才猛地推开了黛儿:“猫!”
      她回过头去,喃喃说道:“有猫?这么大惊小怪?”
      我指向窗台,却又突然发现那里什么都没有。我倒吸了几口凉气,听到黛儿疑惑的声音:“真的什么都没有,你幻觉啦?”她摸了摸我的额头,“好凉。小影,你还是去下医院好了。”
      “嗯,嗯。”我点头,背脊上不停冒出冷汗,我到底怎么了?这几天为什么总有这样诡异的错觉?
      黛儿看着我紧锁的眉头,展颜笑道:“不会有什么大事的,别这样愁眉苦脸。要不我一会陪你去看病?”
      “也好。”她的微笑有一种神奇的力量,仿佛是冬日的阳光,扫除了压抑在心头的阴霾。我感觉心里轻松了许多,对上她明亮的眼,肯定地点头。

      从校医院回来,我俩就直接去了实验室。黛儿是去找飞渝,而我则是去完成每日的例行任务,那就是喂鱼。刚进了实验室,便看到飞渝咧着嘴笑着看我:“紫溪可等了你一天了,你怎么现在才来?”
      “等我一天了?”我吃了一惊,这才想起了昨晚上的约定。我不好意思地说:“早上起来没想起,下午又去了医院,还真的忘了……”
      黛儿笑着举手:“我作证!她的确是忙忘了,我今天陪她去的医院。”
      “哦……”飞渝看着我 ,关切地问,“没怎么吧?”
      “呵呵,小西天的医生能怎么说……也不过就是说没休息好,注意休息别感冒啦。”我左右张望,“你说紫溪在等我,他人呢?”
      “你总不能不让他不吃饭吧?他去吃晚饭了,应该一会就上来。”飞渝站起身,看了看黛儿,牵起她的手,两人对望一眼,黛儿笑着对我说:“我俩也准备去吃饭啦,你呢?”
      “我还不饿。你们去吧,我在这等紫溪。”我对着两人笑笑,走到鱼缸面前,拿起饵料,倒了些许,一颗颗地抛进去。淡黄的颗粒在水中悠悠滑落,我蹲下身来,手指跟着它的轨迹,在玻璃上画着圈。这一刻我突然觉得心里面很宁静。没有了烦躁,没有了焦虑,也许回来的路上黛儿说的没错,我只是想得太多了。
      要微笑着面对生活呢,虽然它也许会有那么多的不如意。耳畔贴着的是她说的话,还有那轻灵悦耳的笑声。
      我微微一笑,站起身来,走向我的桌子。
      再一次经过飞渝的电脑,蓝盈盈的屏幕保护程序。我定睛一看,的确是鱼袋两个字,中间还有一个大大的心形。我又开心地笑了起来。多温馨而美好呢。
      划动了鼠标,屏保消失,继而出现的是蓝色的桌面,依旧是那张图片,桃心的中央一张笑脸冲着我笑出一个幸福的弧度。目光扫视了一下整个屏幕,有两个字再一次地抓住了我的注意力。
      鱼袋。这一回不再是黛儿的名字的谐音,也不再是他们两人外号的缩写,我清清楚楚地看到这个文件的标题是:鱼袋深度研究。心里面像是有什么爪子在一上一下地挠着,我迅速从包里拿出了U盘,插进了USB接口,把桌面上整个文件都发送了过去。
      这个文件似乎很大,因为我看到那个进度条的速度一直很慢很慢。我心里面开始慌了。我这样不经同意地拷贝文件,而且这个文件还很有可能是需要保密的研究资料,虽然我也算是这个实验室的人,但老板毕竟未曾告诉过我这样的研究任务……可我又真的很想知道……心头面乱成了一团,我在电脑面前来回地踱步走着,黙数着一秒一秒的时间,时不时看向屏幕上的那个剩余时间,只期望这个时候紫溪不要回来了……
      可门还是很不配合地吱呀了一声,我心里一抖,迅速地拔下U盘,往回退了几步,正看到飞渝站在我的面前。
      他蹙了蹙眉,看着我拿着没有盖好盖子的U盘傻楞地盯着他。两人对峙了一会,他才问:“小影,你在做什么?”
      “我……我……”我头脑中一片空白,嘴唇哆嗦着,不知道如何回答。
      飞渝走到他的电脑面前,看了看桌面的文件,然后回过脸,不愿意相信般看着我:“小影,你想做什么?”
      “我……我只是想要这个资料……”他的眼神越来越严肃,我也越来越语无伦次,“不好意思……我真的只是想要知道鱼袋是什么……没别的意思……不好意思真抱歉……”
      “紫溪不是说了要跟你讲的么?”他的语气还是绷得紧紧的,丝毫不放松,“你等着他不就好了?”
      “呃……我想看看有没有什么可以拿来写东西的材料啦……真的不好意思,飞渝,我没想做别的什么……”我拼命地摆手,试图向他解释清楚我的目的。
      “这的确是机密。”飞渝转过头来,向我伸出手,命令一样说道:“把U盘给我。”我乖乖地把U盘递给他,看着他把U盘打开,把那个复制到一半的文件删除,然后拔了还给我。
      我接过U盘,什么也不敢说,只是安静地立在一边,见他从抽屉里找到了什么东西,然后抬起头来看了我一眼,轻轻地叹了口气,转身离开。
      只剩我一个人呆呆地站在桌前,茫然无措,心里懊恼而羞愧。
      我到底是中了什么邪了,竟然会做出这样的举动,犯了这样的错误!
      我迅速收拾好了东西,低着头快步地走出了实验室。出门就撞上了吃饭回来的紫溪,他向我打了一声招呼,我只应了一声,便埋着头继续朝楼下走去,全然不顾他在身后一遍遍叫我的名字。

      我趴在地上,一步一步朝着那张桌子走了过去,轻手轻脚。
      快到椅子的地方,我便停了下来。踮起脚,弓起身子,脚掌发力,一跃便跳到了桌子顶上。
      那里有一只鱼缸。很漂亮的鱼缸。鱼缸里有一大块阴影一般的生物在飘来飘去。我走近了,贴在玻璃上,正对上那个生物的一只眼睛。
      透过那只眼我似乎读懂了什么。那是动物之间独有的语言。我感觉到了它对我的信任。我不由自主地伸出手去,隔着冰冷的玻璃,我似乎能够感觉到它的体温。
      它的嘴一张一合,没有发出任何声响,我却听到了它想告诉我什么。
      你好,我叫鱼袋。
      我把脸紧紧地贴在了玻璃上。玻璃上映出了我背上一道长长的白,从耳尖开始贯穿全身。
      冰凉的感觉顺着毛孔一点点渗透到了骨子里。有微微湿润的感觉。我本能地伸出手遮挡在自己的脸前。视线朦胧。
      “飘雨了。”黛儿看了看窗子外面,声音里还满是睡意,“小影去关关窗吧。”
      “嗯。”我手撑着床坐起身,把手朝着窗边凑了过去,好不容易摸到了窗沿,使劲用力把它拉上。再最后一点雨丝飘飞进屋子的时候,我又看到了一只爪子从窗户的缝隙伸了进来。那么狭窄的缝隙,我依旧能够看到,黑色的,带着些微的透明。我被骇住了,猛地一拉,迅速把窗子合上了,再凑过眼去仔细确认它已经合得严实,才安下心来地坐回自己床上的被窝里。
      还是有这样的幻觉么?
      猫,猫,为什么总是梦见猫?
      是因为学校里猫太多,而过的生活又那么优渥,刺激我憧憬这样的状态?还是因为天天喂鱼让我觉得自己是看着食物慢慢成长然后可以大饱口福的猫儿?还是因为鱼袋这种东西让我食欲大增有兴趣变成猫了?
      又在胡思乱想。
      我扯过被子盖在头上,咕隆了一声,继续躺下去。翻来覆去好几次,却发现自己再也睡不着。
      穿好衣服坐在电脑面前,黛儿也已经起来了,两人有一句每一句地聊着。心里感觉挺奇怪的,昨晚和飞渝发生了那样不愉快的事情,他没告诉她么?为什么她看上去似乎什么都不知晓的样子?这倒让我更加地愧疚了。
      BBS的窗口突然弹了出来,竟然是飞渝的msg:小影,资料我已经传到我的ftp了,你现在去下吧,地址是我IP,密码是袋袋生日,下好了告诉我。老板明天就回来了,我和紫溪还要整理报告,就不能跟你细细讲了,希望对你写东西有帮助。
      我看了之后大吃一惊,迅速回了他一句:你不介意了?
      过了一会,叮的一声,窗口上出现了他的回复:哈哈,只要不要让老板知道就好。你昨天拷的文件不方便给你,ftp上的是pdf版的,可以随意折腾,嘿嘿。
      我释然一笑,心里石头终于落地,敲打了一个词:谢谢。
      几秒后飞渝回:不客气,所有资料是紫溪帮你转的格式,要谢就谢他吧。
      我连上ftp,把文件里的压缩包复制过来,压抑的心情瞬间转晴,我呵呵笑了起来,旁边的黛儿一听到我笑,便不怀好意地嘿嘿一声,问:“哇哦,是紫溪跟你说了什么做了什么嗷?我听飞渝说昨晚他为你转文件弄到半夜才睡呢,嗯?”
      “啊?”我转过头,对上她肯定的眼神,心头像是有沸水在翻滚一样,竟静不下来体会是怎样的滋味。黛儿粲然一笑,推了门出去收衣服去了,只剩我一个人呆呆地看着那个文件转移的进度条。

      这是我最后一次喂你们啦,老板明天就要回来了。我在心里对着鱼缸里的那些鱼儿说着,还有很多的不舍。那尾黑白纹路相间的热带鱼浮了上来,在水面上游动了一圈,摆着尾又降了下去。我指着它,哑然失笑:“你啊,就是最不合群,以后要和大家好好相处。”
      拿起装鱼食的罐子,摇了摇,发现所剩不多了,我便到老板的办公室里找。在他办公桌上四下找了都没看到,便打开了桌边的柜子,正好看到了一袋鱼食斜放在中间一层的柜子里。我把袋子取出来倒了些,把它又放回原处,抬起头来,却看到了柜子顶层的一张相框。
      那是老板一家人的合照。可里面最吸引我的却不是这一家三口人。我小心翼翼地把照片拿了下来,放在眼前细细端详。我一眼不眨地盯着老板的儿子的怀里,蜷缩着一只黑色的小猫,猫的背脊上,一道白色的毛贯穿全身,刺眼得有如夺目的日光。
      就是我梦里面的那只猫,一模一样。
      我再仔仔细细地看了许久,看到了右下角的日期,头皮发麻的感觉越来越强烈。
      我确定我从来没有看到过这只猫。
      而这张照片,拍摄的时间已经是二十多年前。
      二十多年前,我还没有来到这个世界上……我为什么会那么清晰地梦见这只猫?
      任凭我怎样掏空我头脑中储藏的心理学知识,我也无法解析我这样的梦境。
      我机械性地把照片放回柜子里,猛地关上柜子的门,几步跑回到我的座位上,打开我的电脑,找到今天上午才下载的文件。
      直觉告诉我,这些件事情之间,一定有不简单的关联!

      “你说老板为什么要我们一个一个地做报告啊?”站在老板的办公室门口,我碰了碰黛儿的手,问她。
      黛儿笑嘻嘻地看着我:“应该是要看我们是不是每个人都干了活的吧!”
      “哦……”我轻轻地点了点头,又几步走到那只鱼缸面前。
      鱼儿们,今天开始就不是我负责你们的饮食啦。我沉默着看它们一条一条地浮起来,然后沉下去,欢快地游着。只有那条黑白纹鱼安静而优雅地在水中穿梭,似乎周围的欢乐吵闹都与它无关。我又笑了,拿起鱼网伸了进去拨弄它,可它还是没什么反应一样,依旧我行我素。
      我蹲下去,用手指点在它的身上,只是那么一个动作,突然就让我似曾相识,仿佛很久很久之前,我也曾经这么做过。可那是什么时候呢?我怔怔地发起神。
      “小影,该你了。”紫溪走到我面前,叫我的名字。我应答着站起身来,对他笑笑,拿起自己的报告纸走了进去,关上门。
      我正寻思着要如何回答老板的各种问题,却只听到他问:“这几天喂鱼有什么感想么?”
      “啊?”完全没有想到老板会这般问,我愣了一下,连忙说,“很好玩,我很喜欢。”
      “你很喜欢鱼?”老板呵呵一笑,满布皱纹的脸上弥漫开一种欢喜,像是见到了和自己有相同喜好的知己。
      “嗯,是啊。”我点了点头,“教授您的鱼虽然不算特别名贵,但都很有灵性呢。”
      “你能感觉得到灵性?”他像是很好奇一般发问。
      我又一次点头:“看他们游来游去的样子,就知道他们是不是开心了啊。不过,教授,您养的那条黑白条纹的鱼,我可看不透,不知道那是什么鱼呢?”
      “哦……那条鱼……我养了很久的样子了。”老板陷入了回忆,“我自己都记不大清了……不过它很好养,什么都不挑,什么都要吃。”
      “原来热带鱼也有如此草根的呀。”我小声嘀咕了一句,估摸着老板没有听到。捏紧了手中的报告,心想反正也得交上去,便走上前把它递给老板,接着开口:“这里是我这个月的数据报告,请教授多指教。”
      他翻着看了几下,颔首说:“留下来我慢慢看。”抬起头来看了我一眼,“这里没什么事了,你去忙自己的事去吧。”
      我鞠躬,准备推出去,步子却还是停了一下,回转头问他:“教授,我来实验室都三四个月了,每天都整理这样的数据,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进入研究课题呢?”
      “不急不急,”老板慈祥地笑着,“你所记录的也不是没有用啊,都是我们课题需要的。”
      “哦,是。”我恭敬地退了出去,合上了门。
      课题需要的?就是记录实验室里我的伙伴们彼此之间的合作关系、默契程度?就是观察我的伙伴们几时进行探讨,几时会有争论?这到底是什么?
      疑惑渐渐在心头聚成一团云,原本我以为这只是老板对我的考察,可现在看来却不是那么一回事。那我到底在做什么?我已经看不明白我所做的一切的目的。

      做出这个决定的时候我还是被自己吓了一跳。从小我就没有觉得自己是一个听话的乖顺的孩子,可这样离经叛道的事情还是没敢做过。但这一次我真的要豁出去了。我不愿意在这样的幻觉和疑虑中继续下去。
      晚上老板回国后请吃饭,席间我少喝了些酒,借故早退,便回到了实验室。因为这几天为老板喂鱼,所以一直有他办公室的钥匙,今天把钥匙还给他之前,我已经去服务社配了一把,正是为了此刻派上用场。
      我推开了办公室的门,打开灯。站在他的办公室的中央,深深吸了一口气,心里头比前几天拷贝鱼袋的资料的时候还要紧张千倍百倍。我对自己加油鼓劲,让心情平静下来,然后开始翻箱倒柜。
      我想要找到一个东西,去印证我心里的那个假设。
      虽然它是那么的荒诞诡谲,虽然我觉得那只是我笔下幻想的小说才会出现的情节。
      可我还是忍不住这样设想。那也许只能归因于直觉。
      我把办公室能够打开的箱子柜子全都翻开了,把里面所有的纸质资料全都找出来。我相信这样重要的记录,老板一定不会存在电脑设备里,一定会在什么笔记本便笺纸里,而且一定会有。
      关于二十年前的故事。关于二十年前的他们,和我。
      那些整齐摆放的资料中都没有,我把他们一一还原,有些丧气地站在了他的办公桌面前。目光落在了老板桌上的日记本上。那是我唯一没有动过的笔记本。
      我把唯一的希望寄托在了其上。我伸手拿起了它,心里有好多种情绪在撕扯和争斗。我不应该去窥探别人的隐私的。可这是我最后的线索,了解我的过去的线索。
      关于我一直重复做的梦,关于我从小那么多不可思议的幻想,和我莫名其妙的体会和感触。
      为了了解这些我选择了心理系,可我现在却发现这不是用心理能够解释的东西。
      所以我只能寄希望于……这样可笑的假设。
      只因为我看到那些资料后,心头莫名的熟稔,像是与生俱来的本能的召唤。

      我放下了笔记本,冲出了办公室,走到了门口的鱼缸面前。我蹲下身去寻找那个黑白条纹的鱼。这条已经生活了二十年的鱼。
      你本来就不应该生活在世界上不是么?这一切只是缘于一个错误。
      但这样的错误却那样恰巧地满足了一个人的企图和野心。
      彼时他是那样志向远大的人啊,可惜,无止境的欲望已经侵蚀了他善良的心,他已经不再是我,一心依恋和崇拜的主人了。
      我亲爱的老板。把我这十九年来所有的梦境拼凑起来。我已经全都记起来了。
      “你终于记得了?”是他的声音,从我背后传来。我扶着鱼缸站了起来,听他继续笑着说:“小影,你还是挺聪明的,只需要这么些天,就已经唤醒了你的记忆。”
      “教授……”我轻声叫他,指着那条鱼,确认般喃喃问:“这是我?”
      “算是,也不算是吧。”他走到鱼缸面前,满意地看着它,“这可是我很骄傲的一件作品呢……鱼的记忆虽然只有几秒,但正是这样快的周转,可以把你的记忆安全地保存在它的体内……然后一点点地唤醒沉睡在你心里的灵魂。”
      我沉默地看着他,听见自己的呼吸愈来愈重。我使劲地抓住鱼缸的边沿,声音嘶哑地问:“教授,您是要我做什么?”
      “你说呢?”他的眼里闪耀着光芒,像是在憧憬着什么,“你不是都记起来了么?”
      “我……我没那个能力……”我垂下眼,小声说。
      “怎么可能?那个生物跟你的关系可是最好呢,要不然,我怎么会委派给你这样的任务,不惜动用了违背自然定律的转生机,不惜再等二十年,等你们都长大了,上大学了,不惜动用各种关系,开启了这样的研究课题,把你们都招到这个实验室里来,我就是想要研究结果!”他狠狠地瞪着我,然后眼神渐渐变得平和,“小影,我给了你生成人的机会,你是不是应该报答我呢?”
      “教授,你这样做到底是为了什么?”我摇着头看他,“你只是为了研究成果是么?你明明知道他们拿这个结果去做什么,他们是要去毁灭另外一个星球,去杀戮那里的生物……你怎么可以为虎作伥!”
      “我当然知道!”喝了酒的教授有些站不大稳,颤巍巍地扶着墙壁,对着我像是宣泄一样大吼,“从我第一天接过这个任务的时候我就知道!可我太期望有成果了,小影,你知道吗?我在我的领域这么多年,从来没有一项发表的成果,就凭着政府对这个项目的信任,我才可以这样备受尊待地生活到现在!所以,我一定要成功!”他眼中的光越来越亮,像是噩梦一样一点点地吞噬着他仅存的理智。
      “不,教授,我做不到。”我拼命地摇头,“他们都是我的朋友,我没有办法帮您去害他们,更没有办法帮您去毁灭他们的族民和亲人们……我做不到!”
      “你一定要做到!”他的喉咙里传来咔咔的声音,他像是恶魔一样扑了过来,掐住了我的脖子,“我从街边把你捡回来,把你养大,费了好大劲为你储存你作为猫的灵魂和记忆,再赋予你人的灵魂和生命,你就这样恩将仇报?你就这样?你这只野猫,竟然违背主人的话!”
      像是被梦里那只爪子掐住咽喉一样,我感觉到自己的呼吸一点点地衰弱下去,心底竟然有些微的欣喜……我死了一切就可以结束了是么……一切都可以结束了么……不是……不是……
      在灵魂坠落到无尽的黑暗之前,我感觉到一股力量拉扯开了勒在我喉间的绳索,我再一次睁开了眼,正对上紫溪深邃的双眼。他温柔地注视着我,眼神里是复杂的情愫,只是一秒,便放开了手,冲上去制住准备再一次攻击的教授。
      紫溪……我稳住身子,这才反应过来。你刚才是一直都跟着我的么?你是在暗处一直看着我的,对么?我可以感觉得到的,当我还只是一只猫的时候,我就已经能够感觉得到,你一直都在我的身边。
      可是紫溪,对不起,我没有办法再在你的身边了。不能再和你一起谈心,不能再和你一起走在夜里校园的小路上。
      我好想好想告诉你,我很想很想珍惜你。
      可我知道我已经没有机会了。
      对不起。请原谅我。请原谅我,永生永世,都没有办法和你在一起。
      我再看了一眼他和教授扭打在一起的背影,义无反顾地扑到了鱼缸面前,拿起鱼网捞出那尾黑白纹鱼。
      它储存着我最原本的生命和记忆。如果它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的话,那地球上所有的人,都再也不会知道那个秘密。
      那个关于另外一个星球上,最高等的生物,鱼袋的秘密。
      那种美好而高贵的生物,在第一次造访地球的时候,因为他们的优雅和智慧,而遭到人类的嫉妒。人类对毫无防备的他们下了手,把他们困在了地球上。
      其中有一只,就被当时的生物学界新秀,我的主人,带回了家中。
      鱼袋不愿意与他们交流,一直保持着沉默,却只愿意和我,一只主人家收养的流浪猫做朋友。
      虽然我无法向主人透露出我和鱼袋的关系,但主人从他的眼神中看出了我们彼此之间的友好,所以他制定了那样的计划,他给了我人的灵魂和人的记忆,给了我人的使命,然后把我和鱼袋一起推进了转生机。
      转生机里的翻腾让我恶心,不可知的未来让我心悸而恐惧。我看见自己的身体一寸一寸地被肢解,看到我的爪子在我毫无意识的情况下与我的身体脱离,在我的视线里划出一道抛物线,殷红的血扑上瞳孔。模模糊糊的视线里我看见转生机中的鱼袋被卸成三块,在我之前旋转着落入转生门。
      那是我作为一只猫在这个世界上残存的最后的记忆。
      我知道那是鱼袋灵魂的三种成分,我也知道那是鱼袋所拥有的最高的秘密,也正是我主人想要获取的,他们最大的弱点和最宝贵的财富。
      希望,包容和爱。
      但我永远也不会告诉我的主人——因为原本他已拥有,可他最终失去。

      秦苑夕
      2009.1.18~2009.2.1
      写于重庆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鱼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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