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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谁识京华倦客? ...

  •   她越想越满意,等回到船上,就抱起月奴,直到一路换马车也不假他人之手,柔声细语问她累不累,疲倦不疲倦?

      娘亲的怀抱温暖又紧密,还透着不知道哪里来的馨香,月奴无声掉落眼泪,她在西北想了娘多年,可等回京不过月余娘便猝然长逝,从此便是梦中也再无见过娘亲身影。

      思及此,月奴轻轻附耳到怀宁郡主耳边:“娘,既寇家说无事,怎的唐嬷嬷说寇家为难哩?”

      怀宁郡主略一迟疑,唐嬷嬷是当年她出嫁时太后赐予的陪嫁宫人,她本来不想为着这点子小事打发走。

      月奴见她迟疑,撅起嘴说:“汴京城里的规矩与陇右道大不同哩。”

      她板起脸一副小大人的严肃模样逗得怀宁郡主“噗嗤”一笑,有什么能比教导女儿更要紧呢?

      当下她立定心思,吩咐身边的翠玉:“北邙山的祖坟缺个人,你让唐嬷嬷过去吧。”

      翠玉心头一凛,北邙山是历朝贵族们落葬的地方,发配那里等同于被主子放逐,没想到新来的小主子一番话就能说动郡主,想到这里她忙低头应是,心想以后要对小主子更恭敬些为好。

      船舱外头传来唐嬷嬷的辩解声、求饶声,但很快就远去,月奴心中闷气才觉纾解了一些,一点一滴,她总要改了这命。

      怀宁郡主以为女儿黯然是因为水土不服,拿出绢帕轻轻拂去女儿的泪痕,柔声柔语问她:“想爹爹吗?”

      爹爹,呵,爹爹。月奴摇了摇头。

      父亲名叫明殊,不但极其有才学,也一贯很有野心。

      大宋素来有榜下捉婿的习俗,那些高门大户、富家翁都惯常抢个进士女婿回去,因而父亲在中举前一直都未娶,就等着中举后寻个得力岳家好一飞冲天。

      要不然三叔家的大娘子也不会比自己年纪大,算起来大娘子都三岁了,娘亲才怀上自己呢。

      果然被他赌对,母亲榜上捉婿选中他,他既有了尚公主的荣耀,又不用像尚公主一般只能得个闲职。太皇太后哪里能不照拂这个外孙女婿呢?

      这些年父亲官运亨通,一路从秘书省正事升到太常寺奉礼郎,如今已经是个从四品的左谏议大夫。

      他对母亲也端的是①情深义重,迎娶母亲后将家中原有的小妾尽数遣散,成婚后更是对母亲言听计从、一心一意。

      让汴京城中高门大户的那些娘子们艳羡不已,都道怀宁郡主虽然低嫁,却夫妻恩爱,堪称是共挽鹿车、松萝共倚的好姻缘。

      想到这里明月奴一声冷哼。

      哼,这个伪君子!

      母亲去世后连齐衰②期都没过,父亲便带了石姨娘和一子一女进了府,说是自己的亲生骨肉!!!

      一心疼爱母亲的曾外祖母太皇太后已逝,宗□□哪里还会记得为母亲主持公道?

      唯有大舅舅周英毅接到信气得派人来汴京辩驳,可他到底不在汴京,一来一去已经过了大半年,石姨娘母子早就登了门站稳了脚跟。

      父亲又言辞诚恳跟舅舅请罪,哪家男人没有三妻四妾呢?舅舅伸手不打笑脸人,想到以后外甥、外甥女还要在妹夫手下过活,便生生忍了。

      就这样石姨娘住着母亲的宅子、挥霍着母亲的陪嫁、拿捏着母亲留下的一对儿女,可恨自己幼年识人不明,居然还将蛇蝎当好人!

      就这样思索中,她也未关注什么时候下了船,又换上了马车。

      开元门外,有一列车队正摇摇晃晃进了城,最中间一辆翠盖珠缨八宝车,银鞍白马,彩辔朱缨。

      更有身着铠甲的部曲在那八宝车前领着那些车轿人马,浩浩荡荡,一片锦绣香烟,遮天压地而来。却是鸦雀无闻,只有车轮马蹄之声。

      外头的市井之声渐渐喧哗起来,月奴才想起如今这是进了城,她忍不住掀开车窗帘一角往外偷看:

      自大街至诸小巷,大小铺席连门俱是,即无空虚之屋,两街巷门上行百市,买卖热闹。

      乐棚下探博的③汉子们吆五喝六摇着玲珑骰子,旁边唱故衣④的小贩身上套着几件旧衣服,胳膊上还搭着一条洒金红底百鸟朝凤褙子,笑容满面与主顾讨价还价;

      鹰鹘店里的鹰鹘在铁笼里不住的扑腾翅膀,修义坊北张古老胭脂铺门口,几位热情的伙计满脸堆笑招揽着过往的娘子;

      御街胡饼店传来一声声紧张的擀剂、翻拍声,走街串巷的小经纪端着一多格木盘,盘里有炙羊肉、凉烩蛤蜊、烧头肚,一群小儿垂涎三尺;

      金紫医官药铺门口丸药图迎风招展,伎乐之声遥闻之,寺庙的磬鼓一声声敲起来。

      汴京,百万人熙熙攘攘的大宋国都,就这样敞开怀抱,迎接这个陇右道来的小娘子。

      月奴双眼贪婪的盯着路过的市井街巷,她这时候才真切的感受到自己真的重生了一次,再次踏入这万丈红尘。

      怀宁郡主也不呵斥女儿,反而细心跟她讲解沿途的店铺风景后才说:“你是初来因此娘不拦着你,以后可不许掀帘子,须得正襟危坐。”

      月奴紧紧挨着娘亲,乖巧的点点头。

      母亲去后,父亲虽然不再娶,可对她和哥哥的教养都漫不经心。

      哥哥承袭了周家血脉,酷爱舞枪弄棒,镇日里胡服骑射,练习守御筑墉;而石姨娘所生的明宣裕承袭了父亲的爱好,惯常调丝弄竹、染翰操觚。

      或许是因为这个原因,父亲更疼爱姨娘所出的明宣裕,对大哥可有可无。便是对自己,也不闻不问。

      忽得灵智一动,似乎有什么划过脑海,月奴细细思忖:也不知道父亲跟娘亲之死有什么瓜葛?

      说到底,母亲去世对父亲百利而无一害:

      一来,他已经得到了母亲背后太皇太后和舅舅家在朝堂上的人脉和声望,并不会因为母亲去世而消散。太皇太后年迈,舅舅又远在陇右道,少不得要倚重于他;

      二来,母亲丰厚的嫁妆都由他打理。因着自己和哥哥还在世,所以舅舅家不能仓促拿走母亲的妆奁,怀宁郡主出嫁时奁产之丰惊动汴京,可自己成年后却从未见过这些奁产;

      三来,如今太后和皇后眼看势大,母亲一去世,父亲正好趁机和母亲撇清关系。

      想到这里,明月奴全身的血都凉了。

      父亲,真的有这么不堪?

      可如今丝毫看不出来任何迹象。

      如果明月奴没记错,父亲如今对娘亲情深义重,对哥哥慈爱无比,哪里有半点前世的痕迹呢?

      不行,得尽快提醒娘亲!

      明月奴思忖,而娘亲又怎么会相信自己的一面之词呢?

      她灵机一动,努力像个孩童一样东拉西扯些陇右道见闻:“娘,舅母不让我跟王家的孩子玩哩。”

      怀宁郡主在她脸上香了一记,也用孩子话跟她搭腔:“我们囡囡这么乖,怎的不让?”

      月奴眨巴着眼睛:“舅母说王刺史靠着夫人做的官,却偷养了个哥儿在外头,是祸家的根本,须得远着些。”

      她可没撒谎,秦州刺史家确实宠妾灭妻,闹腾得满秦州都知道。

      怀宁郡主表情稍凝,月奴赶紧压低了声音,似乎在交代悄悄话:“我只说与娘知道:王家哥儿打人可痛哩,他在外头养到八岁才归的宗,市井里学的脏话一箩筐,舅母让我远着点他。”

      “养到八岁?”

      见母亲把自己的话当回事,月奴很受鼓舞:“是呢,王夫人来家里,哭得眼睛跟烂桃一样,说王刺史瞒得好,一点消息都没走漏,口有蜜,父有饯,娘,父为什么有蜜饯?”

      怀宁郡主失笑:“不是父有饯,是腹内有剑,说的是前朝玄宗天宝年间宰相李林甫的,嘴上抹了蜜一样说得好听,肚子里却藏着一把剑随时准备刺人。”

      月奴道:“原来是这样,我还当是爹吃蜜饯哩。”,她又问:“王刺史家奶娘说我爹也是靠着夫人做的官,那我爹可也在外头养了个儿子?”

      她说得肆无忌惮,怀宁郡主又是一愣。

      “甚都不懂的一个小娘子,何来这想头?莫不是有下人挑唆?”

      这个念头只在怀宁郡主心里盘旋一下,并没有引起太多波澜,她心里头更多想的是女儿那句“我爹可也在外头养了个儿子?”

      都说稚童说话能道破天机,说不定女儿歪打正着说中了呢?

      要说婚事最让她满意的,不就是夫婿一心一意吗?若他真的在外头养了外室又偷养了儿子,那又当如何?

      这念头一上来,她心里忽得慌乱起来:若真是如此,自己居然连半点招架之力都无。怪自己承平日子过久了,居然忘记居安思危。

      怀宁郡主虽然是锦绣堆里长大的,可养在摄过政的太皇太后身侧,耳濡目染也有了几份智谋。她当下便打定了主意,要好好暗查一下自己这夫婿。

      一盏茶的功夫便行到了甜水巷。

      明殊生得风宇高旷、独秀生人,站在府门口里迎接妻儿,就有过往的女子肆无忌惮的打量他,还有小娘子掷帕子香包过来,他却好脾气,对对方拱一拱手,引得小娘子们粉腮带羞。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4章 谁识京华倦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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