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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意国特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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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彩云跟着小梳子出来,被引到一处民宅里梳洗更衣。小梳子反复叮嘱了许多面圣的规矩,才让她乘上小轿子来到一栋墙上画着红十字的小洋楼里。
郑彩云认出这是四牌楼坊的英国怡和医院。洪钧重病的时候,郑彩云曾建议送他来此就医,可是王夫人听说西医治病的时候会拿刀把病人的肚子刨开,因此痛斥她居心不良,断然不许。
宫里的公公怎么会让她来这种地方面圣?
郑彩云满心疑惑地跟着小梳子上楼,二层小楼别有洞天,挂着蓝色布帘的白墙显得整洁又亮堂。墙壁上通了电的挂灯,散发出梦幻一样温暖又柔和的光芒。
二楼厚重的橡木门大敞开着,她听见男子温柔醇厚中带着几分埋怨声音:“宫里的太医把个脉就知道了的事情,怎么你们西洋医院回回都要抽血呀?”
洋人医生操着一口纯熟的中文说:“陛下,娘娘的身体很好,HCG血检的10毫升样品不会把她怎么样,却可以让你们在产生性行为的8-10天后就感受到二位爱的结晶。你们中国的医生应该做不到这一点。”
产,产生性行为……
载湉的脸瞬间红得像蒸熟的螃蟹,明明说的都是中国话,可洋人直白露骨的表达方式总是能让他面红耳赤。
若桐关注的重点却在那句“中国医生做不到”上,当即针锋相对地说:“不是中国医生做不到,是传统医学做不到。你们西方中世纪那些只会对病人实行‘放血疗法’的赤脚医生未必是合格的大夫;中国人如果能接受系统的医疗卫生知识,一样可以成为伟大的医生。”
这样逻辑清晰的话居然是从一个女子口中说出来的?郑彩云悄悄抬头从两个侍卫中间的缝隙中望去,就见穿灿金色蜀锦旗装的女子取掉按压止血的棉棒,从诊台前站起来,挽起袖子。旁边一个年轻男人从怀里掏出一对丝帕包着的脂玉镯子套在她手腕上。
郑彩云见了,心底微微一动。
小梳子进去道:“皇上,洪门郑氏到了。”
载湉头也不抬地说:“带她去会客厅候召。”
光绪九年,年仅十四岁的农家女郑彩云在苏州卖唱的花船上,遇到了比自己年长三十岁的状元公洪钧,实现了从卖唱女到“公使夫人”的巨大跨越。
如今,二十四岁的郑彩云在经历丧夫、被大妇扫地出门等一系列变故之后,却又意外地迎来了自己人生的第二次飞跃。
只是这一次,却并非因为她的美貌。
“娘娘要我帮忙接待德国大使夫人?”郑彩云难以置信地问,“为,为什么是我?”
“难道大清还能找得出第二个会四国外语的女人吗?”若桐笑着反问。
郑彩云不由一阵错愕。今天上午她还被人按在灵堂上扇耳光,连最最下等的奴仆也恨不得能向她吐口水,可是过了一个中午,她竟然站在这梦境一样的地方,跟全国最尊贵的几个女人之一对话。
这是怎样离奇的人生际遇啊!
“在欧洲,你是公使夫人,受到过德皇威廉二世和丞相俾斯麦的接见。在中国,你是出身卑贱的妾室,人尽可欺。”若桐缓缓勾唇一笑:“郑女士,你是想继续过现在的生活,还是想回到从前的状态?”
她没有用传统的“姨娘”、“夫人”这样的称呼,而是用了一个对方久违了的“女士”,郑彩云当场愣在原地,眼中雾气蒸腾。
若桐将一张照片推到她面前:“安内特·多罗特娅·冯·萨克森·霍亨索伦,德皇的表妹,欧罗巴社交场上的名媛。你在欧洲经常参加舞会,应该跟她有过往来吧?公主殿下刚跟随丈夫来到远东,想必有很多不适应的地方,如果能够他乡遇故知,她一定会很开心。”
因天色渐晚,宫里派人来催。若桐起身戴上羊皮手套,自有人给她披上一斗珠洒金斗篷,撑开青绸油伞候在一边。高万枝见郑彩云还大刺刺地坐在椅子上,一点起身行礼的意思都没有,不由诧异地扯着嗓子咳嗽。
郑彩云这才起身结结实实地行了个万福礼:“奴婢恭送娘娘。”
若桐停步转身,摘了手套,向她伸出左手:“事成之后,孚郡王太福晋会出面收洪四姑娘做义女,洪家是汉军镶白旗人,将来她入宫选秀,想必会有一个让你满意的结果。合作愉快。”
高万枝呆滞惊愕的目光中,郑彩云双拳紧握,仿佛用尽全身力气才把自己的右手放在她手心里:“合作愉快。”
如果当时有摄影师有幸将这一幕记录了下来,这张照片在将来一定会价值千金。清光绪十九年的一次平凡又不凡的握手,未来整个中国最有权的女人和最有钱的女人正式走到了一起。
意大利谈判特使马迪纳最近的日子过得一派悠闲惬意,自从他奉首相克里斯皮的命令,踏上这片被马克波罗誉为“黄金遍地的热土”的国家,局势在短暂的波折之后,迅速变得一帆风顺。
虽然奕劻被免职下狱,但一心拉拢意大利组建“三皇同盟”以对抗衡英法的德意志,很容易就答应帮助他们促成租借三门湾一事。
清廷这条案板上的鱼稍稍扑腾了几下,可有了德国人的面子,很快马迪纳就被迎进东交民巷的使馆里,好水好茶地伺候着。
马迪纳顿时陷入了封建主义糖衣炮/弹的包围之中。
论起科学技术,近代中国落后欧洲足足一个世纪,可是说起吃喝玩乐,几千年不间断的文化积累出来的精髓,就是半个世纪前还整天啃黑面包的意大利人所不能想象的了。玩和乐尚且有文化壁垒,但是这中国美食,却是长了舌头的人都喜欢。
负责接待他的中方负责人孚贝勒,是个花花大少。京城里就没有他没见过吃过的东西。马迪纳来北京一个星期不到,就迷失在了蒸羊羔、蒸熊掌、蒸鹿尾儿、烧花鸭、烧雏鸡儿、烧子鹅……外加腌苤蓝丝儿里。
每天都被不重样的美食包裹,马迪纳的腰围渐长,智商渐低。
他又见了光绪皇帝一面。那是一个文静瘦弱到了极点、在欧洲人看上去不过十七八岁的男孩,更是继承了清廷传统的骄傲自大、闭目塞听,张口就问:“意大利王国在欧罗巴大陆哪个方位,较之英吉利实力如何啊?”
老油条马迪纳自然不会在这种普通的外交辞令上翻车,自然是大吹特吹,把小皇帝吓得一愣一愣的,连连对他说:“大清与欧洲诸国一向友好,咱们有事好商量,一定要在谈判桌上解决问题。”
马迪纳不由得意万分。
第二天,双方开始正式谈判,清廷在无数细节上扣扣索索,军港的租用费用精确到千位数的英镑,从铁路的选址经过哪个村庄,到拓宽河口雇佣中国百姓怎么付钱,一项一项全部要议。
马迪纳心中更是得意——只有真想做生意的人,才会在细节上面斤斤计较。反正拟定具体条款是底下人的事,只要清廷答应租借,他就已经立下大功,回去之后必定受到首相重赏。
自以为大事已定的马迪纳更是放松心神,沉浸在中华美食里不可自拔。
然而一方欢喜就有一方忧,德国就对意大利人的表现非常不满意。
一向以严谨、精细、守时闻名世界的德意志人,做事非常讲究职业道德与专业精神。马迪纳身为特使,却跟着谈判当事国的人吃喝玩乐,已经让德国人嗤之以鼻。
都是欧洲大陆一流的强国,我们帮你是情分,不帮是本分。你马迪纳在这儿享福,拖拖拉拉地谈判,我们自己的工作还要不要做了?
刚刚来到中国的多罗特娅公主,更是对丈夫早出晚归、天天给意大利人擦屁股的现状十分不满,频频向最近新交的中国朋友郑彩云抱怨。
马迪纳察觉到了德国人的愤怒,原本也想出手推动一下谈判的进展,却迅速被载澍送上的金灿灿的“诚意”闪花了眼睛。
“咳咳。”马迪纳强迫自己回过神来,做一个有道德的外交官,“我已经了解到了贵方的‘诚意’,但是三门湾铁路的联合所有权,我方只能接受7:3这个比例,真的不能再低了。阁下也要体谅我的难处啊。”
载澍笑得一脸无辜:“当然当然,我方其实也很愿意在这个比例上跟贵方达成协议。但是因为因为前面沟通不畅,我方跟贵方发生了一些误会,导致德国人现在在其中横插一杠,按照国际惯例,他们也有资格参与铁路投建,这样一来,必定进一步压缩我们双方的股权,我方臣民就很难接受了。”
“大使阁下起初邀请德国人加入,不过是因为我们双方头一次打交道,互不熟悉。既然现在我们的谈判已经进行到了很深入的阶段,双方也建立起了深厚的友谊,这个中间人是否还有存在的必要呢?”
马迪纳瞬间会意。三门湾并不仅仅是一座军港,而且还是中国南北航运的一个关键点,一旦港口的铁路基建完善,形成陆海联运,这里必将会成为寸土寸金的宝地。这么大块饼,清廷被迫让给意大利人一大半就够肉疼了,自然不愿意再让德国人分一杯羹去。
马迪纳不由思量开来。虽然早在1882年入侵突尼斯的时候,意大利就已经秘密跟德国、奥匈签订了旨在对付法俄的《同盟条约》。但坑盟友像喝水一样稀松平常的意大利,根本就没打算履行“攻守同盟”的义务。
巴不得德国跟英法打个你死我活、他们好渔翁得利的意大利,才不介意在殖民地铁路所有权问题上,把德国人一脚踹开呢!
什么?你说是马迪纳先求着德国帮忙的?
拜托,在这个真理只存在于大炮射程范围之内的时代,用完就扔、出尔反尔算得了什么?再铁的关系都是浮云,唯有利益坚比钻石。马迪纳摸着载澍送上的黄金,脸上满是惬意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