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短篇合集】练笔文》浊九

1、无常（上）

　　死的明白，死的糊涂。
　　望乡台边的孟婆庄里，两缕魂魄争得不可开交。一鬼持着一付瓢杓，相对而立，撑开架势，丝毫不顾及身后急着转生归回凡间续情，复仇的竹马冤家。
　　反正饮下汤药万物归一，情缘皆灭，抱的什么侥幸，翻起白眼，俩鬼对达成的共识十分满意，旁若无鬼地斜支着飘渺的身形继续面红耳赤，可惜了，本就是幻化的人鬼皆非的形态，透过开合的嘴唇还能看见各自身后的人间百态，再加上处在这昏暗无光的黄泉道，这种情形下的红脸也显得太杯水车薪。
　　若是狡狯之徒倒也罢了，钩刀自会处置这不安分的孤魂，这俩鬼却是坦荡荡地站在孟婆子的跟前争辩，瓢里的汤药晃来洒去，气得老姑娘赌咒两人来世没有眼泪。

　　暮春，红桃落尽。
　　谢员外老来得子，小娃娃刚诞下没半日整个镇上锣鼓喧嚣，满街红纸。
　　常年施恩放惠的谢氏家族无病无灾，官途丰顺，唯独香火稀薄，世代单传。谢家当家老爷年近不惑方得一位唇红齿白的少主人，自不必说痴情爱妻的谢老爷为原配糟糠裁制的那几箱新衣，光是那九子方漆奁里新调的珍珠玉簪粉便源自宫廷御用。
　　小镇建在通往京畿重地的要道，一连七日敲锣打鼓，请神还愿，十里八乡好不热闹，柳家面上风光无限。驱车驶出镇子百里仍有乘过谢家荫凉的黑白两道，男女老少不远百里，携家带友，流水席从祠堂一路摆到城隍庙口。
　　推杯换盏酒过三巡，奶娘从内室抱出小公子，众人皆叹其天庭饱满，地阁方圆，诚心而论谁人能不喜欢那张笑靥明媚的稚童之颜，一对鸳鸯眼圆而有韵，任谁抱着都忽闪着勾魂的眸子。
　　微醺的谢老爷晃悠悠地起身，举着酒樽高声喊话:“吾儿，降世即笑，谢某今日开祠堂敬祖谢神，不求大富大贵只祈上天眷顾吾儿一生平安顺遂。”
　　“谢必安。”人群让出声音的主人，一银发老媪——人称瞎半仙，算命之准威名远播。“甲木参天，谢神必安。”八字说罢抬腿便去，未曾回首。

　　说来也着实令人羡慕，必安六岁能作诗，九岁饱览六经，十七岁中举，翩翩少年擅琴通律，温文和雅。
　　一双秀眼红润有纱，多少待字千金的春闺梦中郎。
　　二十岁那年谢家三书六礼，明媒正娶了京师的郡主之女。一时佳话。龙凤烛之下，必安才得见他日思夜想的娘子——乌纱绛袍，凤冠霞帔的仙子。

　　谢家仍是人丁稀疏，必安也未曾上心，一切随缘。仕途平缓怎奈得世道不安，未及而立，外族入侵国家分崩，男儿上阵杀敌马革裹尸，谢家散尽家财远逃内陆山林。
　　发妻并不娇纵，患难与共，举目无亲。郡主娘娘不知所踪，府邸被暴民践踏抢砸，小妹被敌军抓去营帐，第二日便被割了舌头悬于塔楼。
　　谢老爷年迈虚乏，离家不久便死在路上，埋其尸身时竹席险险裹起一圈，必安叹了口气念叨着灵法寺里那口金丝楠木的鹿鹤寿枋。
　　半年后，一行人定居在了一处高山密林边的村落里，村民淳朴却也思想闭塞，好客也习俗不通。三个月过去，必安仍旧挑三拣四，恋上了止痛致幻的土方烟叶，终日混沌傻笑唾弃古书神明。
　　自阻止必安无果反被一巴掌打翻在地后，仙女不再言语。可就算粗布麻衣满手泥垢，她仍旧是那个凤冠霞帔的皇家女，村子里的糙汉无分老少哪懂得礼义廉耻，单是她俯身打水散落的发丝间漏出的白净脖颈，都能让他们的手不再安分。

　　半年后，春风似水，桃花烂漫。
　　一个惨白的月圆之夜后，人人都看到了那个枯骨一样的书生，只是那对勾人鸳鸯眼从凹陷的眼窝里暴凸出来，却仍旧可以失人魂魄。
　　王婆家三岁的孙女嚎啕大哭，因为她的银杏树上，挂的不再是她心爱的秋千。

　　村里的男人再也没见过那个哑巴的仙女，口口相传的版本出自常坐村口的老妇嘴中。

　　书生把仙女卖给山上的寨主，换了一坛女儿红，结果后悔了却知也是无力回天，遂引绳缢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