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莲生敦煌·下》的灰

215、肉体凡胎

　　“迦楼罗来了！”塔塔急切拉动莲生的手臂：“我们快走，阿摩罗真火即将燃起，再耽搁下去，要么被迦楼罗吃掉，要么被烈火焚身！”

　　纷至沓来的讯息，早已教莲生脑海沸腾，一时也顾不上追问，只拉紧塔塔的小手：“好，我们回去，和尸鬼决一死战。”

　　“不，姑姑，不要再回敦煌了。我们远离尸鬼，找一处安全所在，我带你去吐谷浑吧……”

　　莲生诧异地低头，望着那张渴切的小脸。

　　“尸鬼在屠戮城池，我的亲人身陷险境，我怎能不回去？”

　　“你回去就是个死！”

　　塔塔的声音拔高，更似凌空霹雳，震得莲生耳鼓嗡嗡作响：

　　“尸鬼来自饿鬼道，三恶道最强大的力量，非人力所能搏杀，你虽然是神女，但也是肉体凡胎，无法与尸鬼对抗。姑姑，你瞧瞧自己身上，你在凡间已经身经百战，可曾被敌手伤成这样吗？可曾被敌手一爪撕裂心口吗？”

　　莲生按捺住心头剧跳，低头望向自己身体。万般焦切绞缠，早已令她忘却身上痛楚，这一眼望去，只见伤痕累累，血肉模糊，尤其那心口处，殷红血泊触目惊心，浸得那颗纯青琉璃心已成一片绛紫。

　　“不能回去了，你会死，我不想你死！”塔塔双眸含泪，声音已在颤抖：

　　“你救不了那城池，救不了你的亲人，这次你没有那个力量！姑姑，你不必总想着救人，你不是神，没有拯救众生的责任，李谭与李信自相残杀，这是凡间的恶因种恶果，一切自有报应，我们不必理会，放下吧，我带你重寻去处，一切重来……”

　　“我也不想死。我也不想拯救众生。“

　　莲生仰首向天，视线随着漫天飞翔的迦楼罗移动，湛湛黑眸中，也泛起晶莹的泪光：

　　“只是我早已是众生中的一员，身不由己，随众生浮沉。我若抛下亲人，抛下我的香音和耳朵独自逃生，活着跟死了，又有什么两样呢。”

　　“姑姑……”

　　“别说了，塔塔。你告诉我，迦楼罗为什么来这里葬身，记得龙王沙竭罗说，金刚轮山是迦楼罗浴火重生之地……就是你说的阿摩罗真火吗？”

　　塔塔茫然扬头，随着莲生的视线望了一眼。黑沉天际，那金翅巨鸟辗转盘旋，唳声已经越来越是凄厉。

　　“阿摩罗真火烧尽肉身，精魂重生，会是更强大的神灵。迦楼罗毕生与那迦一族鏖战，虽然遍身集聚剧毒而死，内心仍有不甘，所以飞来此处寻求重生，烈焰洗礼后的精魂，遨游三界六道，攻无不克战无不胜……走吧，姑姑，真火即将爆发，我们快走！”

　　莲生的双眸，沐浴着一道道金翅的异彩，黑瞳更显漆黑，莹白的小脸，如雪一般洁白。

　　“塔塔，你走吧。既然肉体凡胎无法对抗尸鬼，我要闯一闯这阿摩罗真火。”

　　“你……你承受不了阿摩罗真火的煎熬！天神都知道浴火重生会更强大，但那是炼狱一般的折磨，除却彪悍的迦楼罗众，八部众没一个愿意承受那样的痛苦……”

　　“我愿意。”

　　莲生蹲下身子，拉起塔塔的手，将他手中那颗纯青琉璃心用力团紧：

　　“走吧，塔塔，去你想去的地方。等你长大了就知道，为了心爱的人，你会愿意承受一切。”

　　一道光芒自那青色宝石上绽放，瞬间将塔塔的身影吸回石中。光芒爆闪，宝石消失不见，茫茫薄雾里，依稀还印着塔塔急切的小脸。

　　震耳的鸟唳声，撕破天地。大地已经透出暗红色的光焰，一簇簇火星自裂缝中迸射，凶猛地冲上云霄。翱翔空中的迦楼罗，唳声阵阵，满怀绝望与痛楚，却是仍向着远方黑雾飞去。莲生迈动脚步，追随迦楼罗的身影，奔入漆黑迷雾之中。

　　“站住！人类！”

　　一阵狂风扫动烟尘，劈面袭来，利刃般划破面颊，眼前七彩光芒闪动，竟是迦楼罗的翅羽。那巨鸟的唳鸣，突然在莲生脑海中化作人语，她听到一个个暴烈的声音，嘶吼着，嗥叫着，语气中满是愤怒。

　　“你是如何到这里来？滚回你的人界去！”

　　“不，我要借助阿摩罗真火，救回我的亲人！”

　　“阿摩罗真火是迦楼罗再生之火，岂容他人染指！”……

　　巨翅扫动遍地烟尘，席卷莲生身周。纤弱的女身，一次次被巨翅掀上半空，又狠狠摔在地面，面颊扑入焦土中，瞬间烫起串串血泡。

　　“迦楼罗！任你们怎样，我不会放弃！”

　　莲生扬起面庞，向着黑雾弥漫的天空，竭力高叫一声：

　　“你们为了更强的生命，不惜以身浴火，请相信人间亦有不屈的战士，为了心中所念，甘愿赴汤蹈火！我既然决心投身阿摩罗真火，就不会畏惧肉身的折磨，你们来吧，怎样都好，只要还有一线精魂在，我就不会放弃！”

　　狠狠按住身下焦土，不顾手指烫焦，奋力撑起身体。遍身撕裂般的剧痛，已经无法站立，索性咬紧牙关，一步步向前爬行。

　　漫长的道路，无边无际。身周唳声轰鸣，仍是满怀暴烈，一记记狂风如利刃摧残她的身体，然而终于，渐渐失去锋芒。

　　炽烈的热浪，漫天席卷。眼前已是大地尽头，脚下深渊无尽，烈焰升腾，赤红火焰吞尽天地万物，纵使尚未及身，也早已感觉身如焦炭。迦楼罗的唳声，凄厉至极，悲惨至极，周身七彩翅羽燃起冲天烈焰，如一团团火红的旭日撞入烈火之中，无声无息化为飞灰。

　　莲生摇摇晃晃地起身，努力昂头。衣衫早已燃尽，遍身烈焰腾起，于无尽黑暗中勾出那窈窕的轮廓。她闭起双眼，缓缓张开双臂，面向那烈火的深渊。

　　“阿娘，护佑我。愿以这肉身献祭，救回我亲爱的人。”

　　奋身一纵，投入烈焰之中。

　　大地震动，绽成万千碎片，巨石焦土飞散天地之间。赤红烈焰如天龙狂舞，燃尽天地万物，焦黑风烟裹着火星，狂啸着吞噬一切暗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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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信全身冰冷，冷得如身处千年寒冰的深渊。

　　齐光殿内外已经被尸鬼占据，只余御座边一片小小空地，由一只手持长剑的尸鬼看守着，令众鬼不能近前。

　　李信认得这具尸体，这是东宫四友中的安海山。此人早在十九年前就已经被杀，尸首已经朽成枯骨，腰间竟还佩戴着东宫辅护都尉的纯金腰牌，想必是家人给埋下的陪葬。如今这具枯骨口不能言，身却能动，骷髅头上两只黑洞扭转来望住李信，令李信止不住地一阵阵颤抖。

　　李信的脚边，横七竖八地倒着一地的人。贵嫔阴凤仪，贵人乞伏氏，婕妤宋小桃……都被牢牢绑缚，全无反抗之力，一双双哀切的眼睛，望向他们的君王。然而李信也被绑缚在殿柱上，对面殿柱上绑着皇后庄氏，夫妻对视，悲戚无语。

　　“圣上！……”殿门口传来一声绝望的呼唤，众人一齐望去，是尸鬼又拖了两人进来。都已经长发披散，衣衫撕裂，是经历了一番苦战，后面那人，更是胸前染满血迹，呼吸急促，已经是奄奄一息。

　　“阿三！阿五！”李信终于哀叫出声：“你们也……”

　　最后的希望，至此彻底断绝。

　　阴凤仪与乞伏氏嘶声哭泣，挣扎着扑向前去，所有的妃嫔全都哭成一团。

　　殿口的尸鬼，忽然跌跌撞撞地让向两边。阴风过处，十六扇栅格门一齐开启，一个高瘦的人影，出现在雨雾之中。

　　光头僧鞋，却披着玄黑织金龙袍，极度慑人又极度诡异。缓步踏入殿中，眸光锐利宁定，全然视两旁的尸鬼如无物。怀中抱着一只琵琶，遍体螺钿闪耀，纵是在这幽暗大殿中，也笼罩着一层柔和光晕。

　　李信已经认不出这面容了，苍老，冷漠，皱纹堆叠，满面风霜。然而目光移向他的双耳，只见那双耳朵厚实饱满，耳垂大而圆，正作元宝形状。

　　“你……你……”李信的语声，已经完全暗哑。

　　“二弟，好久不见。”

　　太子李谭，满脸皱纹牵动，慢慢绽出一个愉悦的笑容。

　　他的身后，跟着一群朝臣，个个畏畏缩缩地紧随李谭前行，惊惧地瞟着两旁尸鬼。唯有走在最前面的章琮，双眉紧蹙，望向尸鬼的眼神，除了畏惧，更多的是忧虑。

　　“殿下，这些妖魔，驱散了罢，不能再放任他们屠戮无辜了。敦煌百姓死伤无数，那都是尽心护国、抵御柔然的良民。”

　　李谭并未回头，脚步依然沉稳，闲适，一步步踏上漫长的御阶：“胜负未分，怎能自损兵马？未到最后关头，不可轻易驱散。”

　　“殿下已经胜了。”章琮望一眼被绑得一地的李信家眷，神情中闪过一线不忍：“一切都已在殿下掌控之中，胜得不能再胜。惠王多行不义必自毙，斩杀他们父子也就是了，其他人，饶恕了罢，都是殿下的子民……”

　　李谭猛然回头，惊得章琮一颤。那张威严面庞上，虽然保持着微笑，却浮荡着一股异样的森寒之意。

　　“患难之中弃我于不顾的，岂能算作是我的子民。今日彻底清算旧账，肃清余孽，来日重振朝纲，再现繁荣天下，只要君臣同心，又有何难。”

　　身后追随的宋昀，赶紧点头响应：“是是是，谨遵殿下……不，陛下之意。我等已经弃暗投明，今后唯陛下之命是从，肝脑涂地在所不惜。”

　　章琮一声不响。良久，慢慢叹了口气：“是我老了，脑筋糊涂，一时还未能接受殿下复生这个讯息。殿下已经胜券在握，老臣还是去找主上，平定妖魔，救护百姓罢。”

　　说着，向李谭恭敬跪倒，叩了三个头，匆匆起身，走下长长御阶，快步奔向殿外。

　　李谭已经走到御座边，见状只微微一笑，一言未发，只掂起一只手指，在怀中琵琶弦上，轻轻一拨。

　　乐音脆亮，瞬间飘荡殿周。本来看守在李信身边的安海山，如被什么无形的线索操控，猛然挥起手中长剑，飞身冲下御阶。章琮尚未走到殿口，身子已被那长剑一剑贯穿，一头扑倒在殷红丝毯上。

　　“还有他。”李谭微微转头，面向哆嗦得不成模样的宋昀：“别看尸鬼无心，无心更加忠诚，比那些黑心之人更值得信任。”

　　宋昀见势不妙，纵起身形，拼尽全力向殿外奔去，却哪里逃得脱满殿的尸鬼，利爪扑上，一阵凄厉的惨呼，丝毯上霎时血肉横飞。

　　李谭轻轻摇了摇头，转过身子，面对李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