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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沉溺的七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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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长——”当萧遇再度睁开双眼,看到的竟是李玮因身陷湖中的画面,霎时间所有的狠言厉语都抛诸于九霄云外,丝毫不懂水性的萧遇也只身下水,力图能成为他的救命稻草,“救命啊——”眼看拉不到他的衣角,而神情恍惚的李玮因只是更向湖心移去,萧遇只能疾声求救。
如影随形于李瑾因的田睿和赵译明目睹李瑾因“抛弃”秦枫的全过程后,田睿嘴角终于上扬起一个“马到成功”的弧度。
赵译明重获新生般地长吁了一口气,“神雕侠侣”还未上演,这场闹剧终于落幕。
“断肠崖”边,“过儿”倚身喘气,忽闻急救声入耳,不禁遐想难道底下真有“姑姑”?
“不好!有人落水!!”反应还算敏捷的赵译明立马飞身奔向湖去——
黑暗,无边无际的黑暗,狂潮骇浪一样席卷而来……
夜,似一株急速生长的藤蔓,乌压压覆盖而来,直至繁茂的枝叶遮蔽最后一块光斑。
视线完全被吞噬。
手指一根一根地被抽去力气,划破冰冷湖水的流淌纹路,沉沉地坠下去,坠下去,无底的黑洞看不见溅起的一片涟漪……
“学长,起来啊~~起来——”
呼喊逐渐被挤压成呻吟,断断续续……
只有身体还是在下沉,下沉——
世界仍是黑暗,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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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声凄寒,雨点炸开了平如镜的湖面,湖水四面翻涌。
心是冰冷的,周身之物皆是冰如寒冰般透彻寂静。
这个画面从来只有在模糊迷蒙的梦境中出现过,从未看清的那张脸今昔却如此清晰透澈,六七岁的小男孩,眉目清俊,皮色苍白如纸,神色虚弱无力,眼神坚毅,紧紧抿着双唇地瞪着眼前这位面容华贵的妇人,倔强地瞪着她,用尽全身力气狠狠地瞪着她,像临近死亡的勇士般骄傲地瞪着她……
不言不语,不言不语。
那个贵妇的脸上的笑意逐渐狰狞开来,怒气一寸一寸地蒸腾而来,一把揪住了男孩的头发——
终于看清那张梦境中模糊了近十年脸,是妈!那个女人竟然是自己的母亲——
顺着发丝疼痛像被千万根钢丝抽搐着心脏般袭卷全身,剜人心脉,燃尽双眸最后一丝光芒。
像湖底瞬间伸展出的无数水藻,蔓延纠结爬满全身,耗尽全力想要呼救,却仍只是紧紧咬住嘴唇,紧紧地咬住,鲜血从嘴角溢出来,依然牢牢锁住牙关……
“这可真不是个好习惯——”母亲拍了拍男孩皮肤薄如蝉翼的双颊,凶狠的脸色终于又露出‘和善’起来,无可奈何的伪善,刽子手露出最后慈悲的笑意。
视线生出最后一道光,窗台上那双惊惧的双眸仿佛是最后一线希望,乞盼地,哀求地,艰难地伸出手臂,张口欲呼救——
“真乖——”浓重如墨的汤药直灌入喉,疼痛一路烧灼至心脉。
清澈冰冷的湖水一下子烧灼浓重起来,散发出经就不去的中药味,灌入他的眼耳口鼻中,灼烧的剧痛蔓延全身,仿佛所有细胞在此刻就将蒸发不见,窗口的那双明眸渐渐暗淡下去,恐惧中参杂多半的怯懦,人影突然间又消失不见——
“救我,疼,救我——”指间伸向遥远的远方,如果世上还有一根救命稻草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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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遇!你醒醒,醒醒啊!”胸压三次后萧遇仍然毫无反应地躺着,意识混混沉沉,只是口中细微地呢喃不间断:“学长,学长,起来,起来啊——”
赵译明内心无数遍呐喊告诫自己要冷静,稍安勿躁,照着在美国救生课上的教授按部就班地来救人,没见过这等大场面的田睿有点手足无措,只能在一旁干着急,热锅上的蚂蚁般乱抓狂。
“让你去喊人,叫救护车听到没有!”赵译明第一次如此严肃正经的表情不禁把田睿吓呆了一秒,他原来还有这么一丝不苟的时候,还一直误以为他不过是个世事未经的普通纨绔子弟。
“哦,哦,哦——”田睿急急点头,恍然醒过来,拨通了手机里那个一直没删的号码,“秦枫,什么都别问,赶快找李瑾因到湖边来,他哥出事了!”
然后是120:“急救中心吗?我们这里需要救护车,地址是——”
“喂,你这是干什么?”刚挂上电话的田睿看到赵译明正以零距离的姿势俯身凑到萧遇的脸边,大叫起来。
“人工呼吸——”赵译明忍无可忍,头也不抬冷冷道,继续用他还算娴熟的手法施救,没想到一会儿功夫会出这么大乱子,看来萧遇是完全不懂水性,真不明白她是怎么想的,要是他一时没听到,恐怕真是得给李玮因殉葬了,心底虽然暗骂不断,手上还是片刻不敢慢下来。
正在‘mouth-to-mouth’仅仅只隔五厘米空气的时候,萧遇剧烈地咳嗽起来,湖水不停被咳出来,“她好像恢复意识了!”田睿扯着赵译明湿漉漉的衣服兴奋地叫起来。
终于松了口气,笑容安然重回嘴角,一身狼狈却依旧灿烂光辉。
奋力地睁开眼,是那张熟悉好看的笑脸,恍然如梦,这是怎么了,现在还在做梦,头疼欲裂的萧遇咬紧嘴唇命令自己清醒一点。
“你终于醒了!”赵译明一时兴奋地难以自控,俯身抱住她。
来自赵译明的体温,对于浑身冰冷的萧遇而言这温暖的触觉是梦中感觉不到的,是他,是他,她知道是他!
“太好了,太好了,赵译明你好伟大啊!”田睿也情难自控地从背后抱住了小赵。
心里重重被冰块砸了一下,萧遇倏地坐起来,刚刚巧额头撞在赵译明的唇角上,更是羞愧难当,幸好夜已渐深,他没有看到她脸上泛起的红晕。
“学长呢?”一把推开黏着自己的两个人,起身找李玮因,情绪焦灼溢于言表。
“哥——”李瑾因几乎和萧遇同时向李玮因躺着的地方奔去。
“学长,你怎么了,醒醒啊——”萧遇轻拍李玮因的胸口,懊丧难过至极,都是自己的错,都是自己太自私、怯懦,把李玮因害成这样,在来的时候他情绪那么低迷,都怪自己太不关心他了,才会变成这个样子,李玮因如果有个三长两短她这辈子也不能好过。
“萧遇,这是怎么回事啊?我哥他怎么会突然溺水了呢?”李瑾因还是不敢相信眼前躺在湖边的这个气若游丝的男子是她那温柔谦和的哥哥李玮因。
血液沸腾逆流,全身灼痛难忍,下一个瞬间也许就死过去了吧。
如果就此死去,如果就此死去——
可不可以就这么死去——
梦境里那男孩挣扎的双眼和他一起抗争着,不可以就这么死去——
不可以就此死去!
可是烧灼的疼痛像火苗一样将体内所有的器官焚毁,无以复加的痛苦。
“哥,你这是怎么了,哥,你醒醒,醒醒啊——”一触及李玮因的脸,李瑾因惊恐的收回手指,怎么会这么烫,他的脸滚烫如灼,意识昏沉如眠——
“学长,对不起,对不起,请你醒过来,我求求你,睁开眼好不好,求求你了——”眼泪失去控制地滑落而下,淌到李玮因滚烫的皮肤上,很快就蒸腾不见,她的悲伤,也无法唤醒他——
“萧遇,你和我哥都说了什么,他怎么会搞成这样?”李玮因听到萧遇的道歉更是疑惑不已。
“对不起,瑾因,我知道学长对我好,可是我不能继续和他来往了——”泪水肆意烫过脸颊,痛在齿间一字字咬出,揪心裂肺。
“呵,原来你就是这么报答我哥的——”李瑾因的眼神冰冷的,她甚至不带半点愠怒的神色,把萧遇彻底击碎。
“你们这样怎么能救醒他?”赵译明赶过来,看到两个女孩子绣花拳一样的给李玮因做胸口的挤按,连连摇头,示意萧遇和李瑾因让开,“我来吧~”
连续六次挤压都没什么起色,只见他的脸颊越加灼烫,意识昏沉如故,妒火、怒火齐烧的赵译明袖管一捞,使出杀手锏,一个巴掌急厉搧到李玮因左脸颊——
“起来,臭小子,我最看不起拿生命开玩笑的人,起来啊——”
“你干什么?”李瑾因一惊,试图阻止他,岂料第二个巴掌还是连贯地搧下来;“起来,懦夫,懦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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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疼——妈,我疼,不要,我疼——妈——”细细碎碎的呻吟逸出来,浑身似散了骨架的李玮因终于有了反应,开始剧烈的咳出湖水来——
李瑾因怔忡地盯着赵译明,愤怒、惊讶、甚至微笑赞叹的眼神却令赵译明有点不寒而栗,缓缓放下了预备搧下的第三个巴掌。
萧遇见李玮因有苏醒的迹象,上前抚了抚他前额凌乱的细发,如灼的额头仍把她吓了一跳:“为什么这么烫,学长,你能睁开眼看看我们吗?”语带希求,但依旧清亮如玉。
“救护车来了——”引路的秦枫终于急匆匆穿过树林赶了过来。
直到担架过来把李玮因抬走,萧遇都紧紧拽着他的袖口,希冀着最后一声呼唤之前,他可以睁开双眼,微笑着揉着她的头发告诉她,没事,没事的……
学长总是那么善良温柔、善解人意,他一定不会这么残忍就抛下她们离去。
学长他一定可以听到的,听到萧遇的叫唤,听到亲人不舍的叫唤。
李玮因那么好一个男孩,是绝对不会让萧遇背负这么大罪责的对不对,对不对?
手指被李瑾因从李玮因的衣角掰开,她冰冷的脸让萧遇愧疚得不敢直视,为什么瑾因连一句责备都没有,她哪怕骂她两句也好啊,为什么吝啬到一个骂字都没有。
李瑾因声音如刚才冰冷的湖水,灌破耳膜,疼痛难忍:“萧遇,你听着,如果我哥不能再回到以前那个李玮因,我不会原谅你的——”
空荡荡的指尖划破空气的缝隙,重重垂下,重重垂下,抓不住任何东西……
冷风,四面八方侵来,雨水,再一次把萧遇还原成那个孤独的小孩,恐惧,八方涌动。
赵译明接过田睿一直抱着的外套,体贴地给萧遇披上,“别难过,他应该没事的——走,你也去医院做个检查吧——”
虽然衣服难免被雨水打湿,但残存的体温,暖暖的把她周身包围起来,瑟缩地蹲在草地上,倔强地不肯站起来,只要看到瑾因的脸,愧疚就把她完全击垮:“不,不用了,我没事,不要去医院,不要去医院——”
赵译明理解地拍了拍她的双肩:“田睿,扶着她回去休息吧,我得去医院看看,毕竟人是我救的,也许有帮助——”
赵译明,究竟是什么样的人,顽劣成性?通达懂理?任性妄为?体贴入微?萧遇抬眼望着他,心如决堤般地软弱下来,真的好想能趴在他的胸膛大哭一场,他的温度究竟是转瞬即逝的流星,还是绵长的阳光——
一眼就弥足珍贵,上帝会给她赊的长久一点吗?
田睿像捣蒜般点着头:“哦,好好——”痴痴地盯着这个转了七百二十度的赵译明,内心不禁对他临危不乱的冷静与能干感到赞许,不过看到他浑身是水的落魄样子还是要去医院,难免心疼。
“你等我几秒钟!”田睿突然想到了什么,快步走向秦枫,“把衣服给我——”一贯的大小姐命令的口气,不带半点商量。
秦枫还没反应过来,田睿已经动手从他身上扒下来,刚拿到手连个‘谢’字都没有就疾步走向赵译明,“快把它穿上,早去早回——”
赵译明很合作地套上田睿扒来的外套:“谢谢,好好照顾萧遇,不准再欺负她——”
“你貌似和她很熟嘛——”田睿狐疑地看了他一眼,旋即又催道,“快点,车快走了——”
把外套裹紧一点,再紧一点。
残留的他的体温已不够温暖这个冰冷的身躯。
那么不可一世的田睿竟也有如此温顺体恤人的一面,赵译明在她的心中地位可见一斑。
应该给予微笑吧,为什么心里却那么苦涩,而嘴角更似被冰封了一般,动不了了。
依稀还看到夜幕之中他离去前关切的眼神,也许他是对所有人都那么好吧,也许对人好是他的一种习惯吧,对他那么纯真善良的人,是不该纠葛进自己的世界的。
终有万般不舍,还是只能祝福他吧!
雨开始淅沥下来,稀释山涧沉沉的雾气,空气愈加清新,视线愈加模糊。
赵译明赶到的时候,山路因大雨破坏救护车停在了五百米之外,抬着李玮因的担架刚刚才上车,赵译明前脚刚踏上车,车后脚就发动了。
车厢里除了急救的医生和护士,就只有李瑾因坐在仍旧高烧不退的李玮因旁侧,看到老远奔来的赵译明,回首向他诚恳地致谢:“谢谢你,虽然还不太清楚你是谁,但救命之恩我们李家是不会忘记的。”
仍滴着水的头发细密地贴在额前,挡去了一半的视线,朦胧中看到李瑾因那张精致到完美的侧脸,不禁暗叹,老天爷对自己还不赖,这么漂亮一未婚妻,这回是剪不断,理还乱了。
“我可是费了十八牛四虎的力气把他拽上来的,我是等着他报答我呢。”赵译明调侃一笑,故作轻松。
李瑾因被他的话逗得不禁莞尔,停了停为李玮因擦汗的手,转而坚决道:“放心,我哥一定会醒过来的,我相信他,他是我哥,决不是——懦夫!”
听到她故意把最后那两个字咬得紧紧地,肯定地说出来,赵译明也只能给她一个“但愿吧”的眼神,双手一摊,不置可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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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像高压蒸锅里一锅煲烂的汤,李玮因现在的感觉就是像放在文火上慢慢熬一样,只差一点点,差一点点就可以死去了,可是就差一点点,差一点点。
记忆像梦境一样稀薄又缓慢地开始翻转放映起来。
“你干嘛要拿我的糖——”还是那个小男孩,清俊中带着病容,脸色微带愠怒地质问着一个小女孩,“这是我妹妹最喜欢的粽子糖,我要带回去给她的——”
站在她对面的女孩约莫五岁左右,一身蕾丝花边白纱裙,梳着温婉明艳的公主头,头顶着怒放鲜花的新编花冠,五官更是粉雕玉琢,眼眸明亮如星盏,是个漂亮无比的小公主,在她的手里牢牢拽着一包粽子糖,恶狠狠地盯着那个男孩:“这是我家的东西,不是你的!”
“这是爷爷给我的,他让我带给小遇的——”男孩一把抓过她的手,试图从女孩手中抢过糖果,可女孩的手却抓的紧紧的,仿佛使出浑身的劲抓住那包糖果。
“不给,不给,就不给——我家的东西说什么也不给你这个外人——”女孩奋力抵抗,另一只小手也抓过来,双手牢牢抓住那包糖。
“我不是外人,我是你哥哥!!”那男孩有点气愤起来。
“我才不要做你妹妹,你是外面的野种,野种,你没有资格当我哥哥,你个贱人生的!”花环下面的双瞳是那么明艳动人,可是为什么这么小的孩子言语却是如此的凶狠蛮横。
男孩的怒气一下子就上来了,猛地一把将小女孩推到在地,精美的花环上鲜花散落开来,女孩手中的粽子糖‘噼啪’跳落开来,零零落落与残花混了一地,“李瑾因,你以为你是谁?丑八怪,戴再多的花都是个丑八怪,比不上小遇一个小指头,丑八怪——”
小女孩狼狈地站起来,拼命地踩跺地上的糖粒,没有掉一滴眼泪,只是眼神怨恨地瞪着男孩,一字一句道:“我恨你,更恨那个萧遇,你们会得到报复的!”
不停地撕拉争执,耗尽身体的最后一分力气,他想打她,严酷地用巴掌搧她,可是举起的手怎么也甩不下来——
女孩看到他高高举起的巴掌忽然就大哭了起来,房间那被反锁的门发出猛烈的敲击声:“萧逢开门啊,开门啊,瑾因也是你的妹妹啊,不要欺负瑾因,她也是你妹妹啊,萧逢,萧逢——”
一声响于一声,一阵猛过一阵。
敲击变成了撞击,一下一下都如铁锤一样像他心脏砸下来,身体颓然间倾下来,他居然在这个五岁的女孩面前输得一败涂地。
女孩骄傲地昂起头,梨花带雨的脸笑得一脸明媚。
心,一块一块地纠结起来,萧逢,那个男孩叫萧逢,他有个妹妹叫萧遇!
“我也有一个哥哥,像学长对瑾因一样对我好的哥哥——”
“我也有一个哥哥——”
萧遇的哥哥,那是萧遇的哥哥啊。
她的声音轻轻静静地在耳边低诉着,那是对亲人无尽的思念,轻的像风一样不确定,静的像她通透的双眸般坚忍执着。
她一直在等着哥哥。
她的妈妈一直在守候着儿子。
就是那个瘦削清俊的男孩——萧逢,萧逢。
“痛——”李玮因轻声呻吟道,眉头却纠葛如山,“痛——”
看不清,不管怎么用力都看不清了,没有另一段片段会涌出来,只有那个那个男孩的疼痛一直如影相随着,想睁眼再看一眼那个瘦削的影子,哪怕一眼也好——
冰冷彻骨的湖水,灼烫如墨的汤药,如雨般倾盆地灌下来,灌入他的眼耳口鼻,呼吸渐次紊乱,他的七岁,他的童年,雷电般击过的疼痛,麻木全身,浮起的一角冰山,又彻底地沉溺,混乱不堪的记忆再次失去踪影——
“医生,我哥怎么了,他怎么突然呼吸困难起来——”李瑾因慌乱地抓着李玮因的手,疾声呼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