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谍战之冰雪无间》雨燕儿

1、第一章 重逢

　　1941年初冬上海公共租界 枫离公寓
　　傍晚天气阴沉又潮冷，梧桐落叶中，一个瘦高的英俊青年走进枫离公寓。他穿着一套考究深色西装，手里拎着皮箱，臂上挽着黑色毛呢大衣，摘下礼帽，露出一丝不乱的头发。公寓开电梯的门卫抬头看到这个打扮不俗陌生人，赔笑上前，“先生，您找那位？”
　　年轻人微微一笑，虽然说的字正腔圆的国语，确也带着几分上海口音，“找8楼的周小姐，我是她表弟。”轻抬手，二指间夹着一张纸币。门卫笑的更浓了，慌忙接了，拉上电梯闸门。嘎拉拉的机械绞索声音，直直的通到天上去。
　　公寓走廊空空荡荡，大理石墙面上暗红的纹路，配着地上猩红的地毯，在昏黄的灯光中如荡漾红酒，令人不由得有醺醺醉意。
　　年轻人的锃亮的皮鞋踩在地毯上，没有声息，走到门口，一双精亮的眼睛，缓缓垂了下去。
　　周小姐并没有出门迎候远来的“表弟”，迎接他的只有待下班的女仆：“侬是表少爷哇？小姐关照我等侬到家再走。钥匙在这里，小姐伊晚些回来。叫侬自己吃晚饭。”
　　单身住在租界高级公寓的女人，总是要称“小姐”，总是雇这样朝来晚走的女佣，因为她们的秘密总是太多。
　　女佣走了，年轻人关了门，打量着这间闺房。洛可可式装潢，五彩缤纷金光灿灿，四处雕梁画栋，越发显得花哨的炫目。法国香水味道扑鼻，熏得他不禁皱眉笑起来。客厅本就不大，摆着酒柜、餐桌、大沙发、小沙发、窗口的贵妃榻、喝咖啡的小茶几，拥拥挤挤一堂华丽家具，简直插不下脚。门口小几上珐琅花瓶插着大捧玫瑰，瓶下压着一张水纹布笺：
　　弟：我有事出门，晚间回来。
　　他拈起这张纸，字迹陌生。看来姐姐最近又改了字体，写的很窄，斜斜的，透着慵懒的娟秀。看着字，他又笑了起来。
　　明知道今天回来，她还不在家等候，必定有要事。他放下箱子，转身出门。他知道她在哪里。
　　天已经全黑了，瑟瑟下起了小雨，毛毛似针，越发阴冷非常。他穿上了大衣，路灯下修长的身影缓缓走远。
　　上海租界孤岛，舞厅乐场依旧歌舞升平，仙乐斯大舞厅外车水马龙。橱窗廊檐下，路灯照不到的阴影里，他倚着柱子点了一支香烟，百无聊赖的叹口气，遥遥的音乐声若有若无。灯火阑珊处，烟吸了半只，只觉得耳边忽然静了。街上的车马声、嘈杂声依旧，可就是感觉安静了。停止的，是仙乐斯里的音乐。香烟落在地上，他从快步从阴影中走出，迎着从舞场霓虹大门中蜂拥而出的人群挤进了去。一分钟后，凄厉的枪声响起，尖叫声哭喊声一片，警笛声，呼叫声，四面八方传来。
　　舞厅中出来人群四散奔逃，各种小道消息也跟了出来。有人说，舞厅贵宾包厢中青帮大佬被舞女下药毒死了；有人说毒死是毒死，但死的是工部局的洋人；有人说，不是毒死那么简单，舞池中正跳着舞，忽然四五个人拔枪就打，死伤一片；也有人说，死的是洋人没错，是东洋人，不是西洋人。
　　穿过熙攘人群，越过各路警探、巡捕，一个高挑的女人沿着梧桐树阴影步履匆匆。她手里挽着银色手包，身穿电光纹宝蓝旗袍，薄薄的玻璃丝袜，足下宝蓝漆皮高跟鞋。冷雨风萧，她没穿大衣，肩上只有一条薄羊绒披肩。雨越下越大，这女人依旧向前走着，并未有一分畏冷瑟缩。走到拐角处，从街角中忽的伸出一只手臂，拦腰截住她，拉进了黑影中。
　　她跌进的不是黑暗深渊，倒是个温暖怀抱。
　　“霆钧，又耍小孩子脾气。”她无奈一笑，并未挣扎，只是抹去了额头上的冷雨。
　　他一手抱住她，一手解开大衣扣子，不由分说的将她裹在怀里，眼眸低垂，靠着墙壁紧紧抱住她，半晌无言。
　　贴的这么近，身体能感到他的体温，鼻中能闻到他的呼吸。她的心里也怅然了。在他怀里暖了片刻，这才瑟瑟的打个寒颤，轻声问道：“来了就好。都安排好了？”虽是问了，但并没盼着答案，这孩子从来没有过一丝差错。
　　他果真不答，只是任性的抱着她，低头在她耳边半晌，才唤了一声，“冰姐……”叫出声，倒好像泄了气，缓缓松开手。
　　“别婆婆妈妈的，走吧。”拍拍何霆钧的脸，周晓冰笑起来，挽起他的手臂。身后有铃声与哨声响起，大路封锁了，而他们正好在封锁线外。二人与街上所有看热闹的路人一样，一面窃窃私语，一面款款走远。
　　雨潇潇下个不停，何霆钧脱下大衣给周晓冰披上了，话不多说，伸臂去将她搂住。周晓冰心觉不妥，又挣不脱，忽然望着他笑了笑。何霆钧诧异道：“怎么？”周晓冰垂眸轻答：“岂曰无衣，与子同袍。”说罢似是释然，便顺势依偎在他怀里。背影看去，恰似一对恩爱情侣。
　　回到公寓，周晓冰忙着做饭。何霆钧捧着热茶站在厨房的玻璃门外，“为什么不等我回来动手？”
　　周晓冰往锅里加炒饭，回头捧了一碗汤，口中道，“我怕你今天来不及赶来我这里。又刚好有这个机会。”看了何霆钧一眼，笑了笑，“从现在开始，上海租界里一切工作由你主持。我也听你的指派。”
　　饭香味飘来，何霆钧盛了一大碗，坐在餐桌前狼吞虎咽。这吃相和他风流倜傥的小开做派十分不符。闷着头梳的油光水滑的头发散落几缕，软软覆在额角也顾不上。吃的不喘气，添饭时才想起问一声，“你不吃么？”
　　周晓冰摇头，心知他为了赶早来会和，怕是饿了一整天。看着他专注的扒饭，不禁伸手去拨开他额前的乱发。何霆钧猛地捉住她手腕，抬头嘿嘿一笑。长不大的少年心性，周晓冰笑着夺回手，问道：“‘家里’怎么样，老师怎么样？”
　　何霆钧吃了两碗饭，端起汤咕嘟嘟喝干了，抹抹嘴深吸口气，声音低沉：“重庆形势更不好了，仍然是不间断轰炸。6月份较场口大隧道，一下死了几千。”沉吟片刻，又道：“家里更不安宁，天津站洪学宁叛变后，华北平津地区的工作几乎瘫痪。我当年拼了半条命在天津创下的局面扫荡殆尽。被他害死的二十多个兄弟，大半是我带出来的。这次留他全尸，算便宜了他。上海站长王士金被76号特工总部绑架，上海站岌岌可危，幸亏老师早安排你潜伏。”他低着头，咬了咬牙，不由自主握紧了拳头砸在桌上。
　　周晓冰心里凄然，但到底深沉的多，抚摸着何霆钧的手背，轻声问道：“你来的时候，老师怎么说的？王士金站长是复兴社时的老人，老师是不是仍然想挽回他？”
　　何霆钧摇了摇头，冷笑了一声，“当年我去天津，路过北平有过一面之缘，我觉得他这人言过其实，太过贪名逐利，未必靠得住。何况他与洪学宁关系匪浅，老师让先除掉洪，是为了惊一惊他。”
　　周晓冰思忖了片刻，问道：“甲室是要立刻除掉王士金的，是不是？”
　　何霆钧无语，默认了。
　　周晓冰叹息道：“王士金是老师的结拜兄弟，东北军出身，九一八事变后入关，后来在北平加入复兴社。当年解决西安事变的时候，救过老师的命。八一三事变前，他就在上海主持局面。极司菲尔路76号的特工总部，最初是为了对付他才筹建的。”
　　何霆钧也是做行动出身，王士金的功绩自是早有耳闻，可他与老师的交情倒是头一次听说。可思来想去，全是一片愁云惨雾。周晓冰起身，拉着何霆钧手走进书房，从书桌抽屉夹层中抽出一叠图纸。
　　“这是明天的目标，虹口闸北所有的日本宪兵岗亭，我已经绘好了图。”
　　何霆钧接过来，坐在写字台前顺手开了台灯，专注的翻阅半晌，拿铅笔在几处圈点，眉宇间透出平静与刚毅，“枪支、炸药我已经分别安排了，这次我带了新电台来，放在你这里。大致方案，我心里有筹划。冰姐，今后所有行动方案，必须要事先与我商议，由我批准才可执行。像今晚的事，以后不能擅专。”周晓冰点头答应。
　　望着灯下何霆钧身影，周晓冰心底忽然升腾起无限宽慰。不过三年，何霆钧早已不是那个脾气暴躁、飞扬跳脱的少年。他长大了，已经能够独当一面，不愧老师为他所费的心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