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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三五 牡丹烙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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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空澄澈一片,略有些浮云,月光清明如水。子桑的月色是整片大陆之上最迷人的。
“三小姐,热水已经备好,奴婢伺候你沐浴。”
“不用,你先下去罢。”女子的声音略带疲惫。
“是。”
月胭姚轻轻推开房门,提起裙摆走了进去。她丝毫不想破坏房内静谧的幽暗,反而掩上了门,就在一张太师椅上坐了下来。内室里盈盈的烛火照亮了她比平日打扮得更要娇俏的侧脸,额间的朱砂添了花钿画成了牡丹印,只是眉眼低垂,不似往常的神采。她幽幽地叹了一口气,然后伸手把髻上的簪花、珍珠等一一扯落。
霎时之间,房里尽是珠子落地滴滴答答的声音。
呆坐了一会儿,满头凌乱的她才站起身来,徐徐往内室走去,却始终低垂着眼睫,神情木然。她并没有太在意脚下的路,一不小心踩着一颗流着盈盈光华的珍珠便要跌倒在地。蓦地腰身一紧,没有预想中的疼痛,月胭姚睁开眼有些迷惘地看着眼前抱住自己的男子。
“你都如此对待肆无忌惮闯入你香闺的男人么?”端木瑾把她扶正,伸手除下她的盘发,然后用五指仔细地梳理着。
被困在他两臂间,两人的体温互相热烫着。他的动作很温柔,像对待一样珍宝似的,让月胭姚感到手脚无措,只能红着脸:“瑾公子啊,你身子好多了么?”
“嗯——今日怎么如此没精打采?”一寸寸帮她梳开长发,他没发现自己眼中流泻的温柔。
她低着头,自然也没瞧见,叹了一声:“爹爹今日带我去相亲了。”
手上的动作一顿,他开口,“是西钥坛疆王?”
“你如何晓得?”月胭姚略显惊讶。
“自然是司影告知,世上少有玉影门不知之事。”端木瑾感觉到自己的喉咙有些紧,差点说不出话来,“你觉得他如何?”
想起今日在宴上的壮硕男人,月胭姚身子明显一颤。“他、他好可怕……瑾公子,你能不能帮我?我不想嫁给他。”她昂着头哀求道。
“我可以怎么帮?”
“你可以、你可以向我提亲……”她有些紧张地揪住衣摆,眼神闪烁,“我的意思是……我晓得你同殿下有婚约,我只是想……你可以纳我为妾,成亲后就把我休了,让我好有理由剃度出家……”
“你要出家?”端木瑾有些错愕,抬手轻轻地抚摸着她额间的牡丹印,眼神复杂,“为什么?”
“我还不想嫁人。”
端木瑾自然明白她的心思,但现下有其他事更重要:“……这个先不谈,我有件事要请你帮忙。”
月胭姚一瞬不瞬地盯着他,“如果我帮到了,你便要帮我。”
端木瑾愣了一下,“兴许还有别的方法——但现在,我的事情很紧急,你务必要帮我,我想要再入藏宝阁。”
月胭姚美目瞠大,“什么?你还要再去织月楼?!”
“原来那里叫织月楼啊……”
“是啊,只不过平日都唤藏宝阁,大多数人都遗忘了这个名。可是你为何还要去啊?”
“说来话长,只能说里面有我想要的东西。”
“你到底想要什么?你会被抓住的!”
“所以我需要你的帮忙。”端木瑾看着她焦急的脸说道,“上一次我与洛儿前来似乎已经惊动月相,我刚到那里瞧过,已经加紧了把守,我想你帮我引开守卫。”
月胭姚倒吸了一口气,“那殿下呢?她有没有来?”
端木瑾脸色有些凝重,“没有,她目前在宫中。”
回宫之后,洛湮已把花锦与轩辕宫之事告知。这轩辕宫之事出自藏宝阁内,那其间定有其他不可告人的秘密,他们需得查清。月相即是海月,对整片大陆的野心昭然若揭。可是端木瑾无法对月胭姚道出实话,他并不想看到她受伤的表情。
“我……”月胭姚咬唇思量着,一边是对她有养育之恩的父亲,一边是她的心上人,她实在很难抉择。
端木瑾也理解她的苦衷,看到她苦恼的样子心里觉得有些揪紧。
然而他还是很耐心地等待着,沉思中的月胭姚突然抬起头。
“好,我答应你。可是你也要答应帮我。无论任何方法,只要不用嫁给那个男人便成。”
看着她眼中跳跃的两簇火焰与额间牡丹印相照,熠熠光华让他有瞬间的失神,半晌才开口道了声,“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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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挂高空,织月楼下有身着盔甲的重装武兵以及红缎服的侍卫把守着。而长廊上的巡逻也比往常更要频繁些。
隐身在树后,端木瑾看着月胭姚同侍女欣雨说话,然后把手中的鸟笼交到了对方手上。笼内所装的是月相送给月胭姚的生辰之礼——蓝翎金丝雀,是她一直珍爱的宠物,如今为了帮他是什么都豁出去了。
“记住了,叫大声点,把他们引开。”她叮嘱了几句。欣雨点点头,小心翼翼地打开了鸟笼,小雀儿歪头看了主人一下,便如一道金色的闪电般迅速飞了出去。欣雨急忙跟在雀儿后头边跑边喊道:“捉雀儿啊!三小姐的灵雀儿飞走了!快来帮忙啊!”
雀儿好似懂灵性般飞近了织月楼。那些武兵侍卫视线跟着它跑,却丝毫没有动作。
“喂!你们这些饭桶快抓住它啊!那是三小姐最珍爱的宠物,丢了你们赔不起!”欣雨面带威胁地说道。
武兵依旧扛着大刀纹丝不动,倒是一个侍卫上前说道,“我等奉了丞相大人之命把手织月楼,不可有闪失,恕难从命。”
欣雨银牙暗咬,“是丞相大人赠给小姐的生辰之礼,意义非同寻常,不见了你又担当得起吗?”
“这……”侍卫一阵语塞。
月胭姚见情势不对,索性在端木瑾诧异的眼光下褪了鞋袜,他还没来得拉住她便赤着足跑了出去。
“灵儿?你在哪儿?快回来呀!”
“小姐你怎么也追来啦?夜里天寒,会伤风的。”
月胭姚装出一脸焦急的神色,“灵儿胆子很小,乌灯黑火的它会迷路的,得尽快找到它!不然……”
“听到没有?还不帮忙追?!”欣雨佯装生气地对那侍卫道。
“可是丞相大人有令……”
“它在那边!”月胭姚惊喜地看着前头一抹金影,提起裙摆便追去。
“小、小姐!”欣雨叫不住,回头对那侍卫道,“要是三小姐或是灵雀儿出了什么事——呸呸呸,我们小姐才不会出事。反正,我一定奏请丞相把你们统统治罪!”
那侍卫们听得心惊,面面相觑。月相最宠爱的三小姐半夜披头散发赤着足追赶那小雀儿,对其重视程度可见一斑。而且夜半无人,若不留意出了什么意外,他们这些视若无睹的人岂不都要掉脑袋了?为了性命着想,他们决定留下重装武兵,其余的轻装侍卫都赶去逮捕那出逃的小雀儿。
织月楼仍有许多人手坚定岗位,可行动不便的重装武兵对端木瑾来说只是小菜一盘。仅是一个呼吸的瞬间,一道人影便悄声无息地跃到了织月楼上。
这几日他都在暗中观察,由于时常有人出入一层,重要的东西必定不会放在那儿。虽然二层是重兵把手,而且陈列有许多东西,但从格局上来看布置并不复杂。相反的,三层虽只有少数的陈列,而且上次并没有发现里头铺尘,所以这里必定设置了许多机关——他决定再访第三层。
轻声敲开了锁,房内依旧由角落四颗夜明珠照耀着,光华万丈。他弓着身子轻手轻脚地走着,因为地上铺了绒毛地毯,所以声音极小。思绪一转,他走到一旁掀起了地毯一角,仔细地检查着地板上是否有暗格。反到房内三分之一的时候,腰间的玉佩经夜明珠某个角度的光华一照,呈现出一种翠绿阴影投射在地板上,竟让他发现了地砖上有颜色的诧异。房内的布局有些变动,左侧是两个书柜,前置一方书桌,而另一侧则是两个深色桃木大柜子,其中一个就放着那块深海珍宝蓝玉石。较深颜色的地砖形成两条直线,直指左侧两个大书柜,分别连接着大门以及与大门相对的唯一一扇窗户。若不是玉佩的绿光,压根发现不了地砖上颜色差异的秘密。再翻开另一侧的地毯,他发现那些深颜色地砖形成六条直线,三三相交,构成了一个奇异的图案--他见过,而洛湮也用过,竟是七星阵!
他走到六芒星的正中央,方形的地砖敲起来并不像空心。思来想去,目光落在了角落四柱夜明珠灯上,他跃过去轻轻一拧。然而四柱均如法炮制后却依旧毫无动静。端木瑾有些泄气,不过若这样容易破解,这里便不是藏宝阁了。
织月楼,兴许也是因为月相高超的机关技术编织成一个密不透风的大网以网住想要前来偷窃的人才得以命名的吧。
他坐了一会儿,还是决定再去看看那块稀世奇石。一打开柜门,又是一阵奇异舒缓的歌声,夹杂着海潮的声音,纹理交错而致的人鱼一开始背对着他,但似乎察觉到异样,便转过身来。
再见到她的那一刻,端木瑾呆愣在原地。那人鱼眉长目翘,美艳逼人,朝他露出了妩媚一笑。可是那额间的朱砂、那五官轮廓,除去太过娇艳的气质,与月胭姚生得几乎一模一样!
还没反应过来,一阵响声后,那居于七星阵中央的地板像盒子般整个突起。他马上打开来找到了一份羊皮质的书卷。来不及多想,迅速就把所有的东西还原。因为方才响声之大,必定会引起武兵的注意。果不其然,待他上了锁跃至房顶,那些武兵就冲了上来。
三小姐的灵雀儿出逃果然引起了很大的骚动。那雀儿身子娇小,行动比其他人要迅捷多了,怎么捕也捕不着,摔成一团不说,还把月相给引了出来。
“姚儿!你瞧你这样子,成何体统?”月相微皱眉看着她。
“爹,灵儿飞走了,我正要捉它呢。可是这些侍卫都不是很中用……”话音未落,月相身形一闪,待她回过神来时,他手中已握有那只蓝领金丝雀,“哇!爹爹你好厉害。”
“好了,快去睡吧。”月相把雀儿放入笼中,沉声道。
“我……”
突然一个重装武兵朝这边跑来,“启禀丞相,藏宝阁内有异响,但并未发现可疑人物。”
月相眼中闪过一丝阴戾,一甩袖就要往织月楼去。月胭姚松了一口,却眼尖地发现他身后屋顶上有一道黑色的影子轻跃而过,生怕端木瑾被发现,她连忙“哎哟”地叫了一声。
“怎么了?”月相回头看她。
“我、我……我脚好像踩到什么了,好痛……”月胭姚弯腰蹲在地上,娇俏的五官痛得都要挤在了一起。
“真是的。”月相向那武兵交代几句,拦腰把她抱了起来,“看起来你还没梳洗。欣雨,你快去备好水让三小姐沐浴。”
“是。”
月胭姚在他怀里垂下了小脸。那么多年来,爹的怀抱好像都没有变化过,别家小姐的爹娘比十几年前要老去许多,而她的爹却好像青春永驻的模样。刚才那一件事,让她心底愧疚感顿生。
“那个,爹……”
“怎么了?”
“我、我还不想嫁人……那个男人好可怕……”
月相下颚一紧,“他会对你很好的。”
“我不要,爹!他有那么多房妻妾,我嫁过去是什么地位啊,我才不要。”
“姚儿,听话。”
“不!我不要!爹你没有以前疼我了,是不是?你把大姐、二姐都嫁给了不爱她们的男人,现在也迫不及待要把我嫁了是不是?你开始讨厌我了所以才把我嫁掉的是吗?”月胭姚扁着唇,泪水夺眶而出。
“姚儿……”
“哼!那我也讨厌你了!”月胭姚跃下他的怀抱,一拐一拐地朝自己寝房跑去。
月相愣在那里,手里空落落的,看着她飞扬的衣袂,心里头也空落落的。
眼底在瞬间闪过许多复杂的情绪。半饷他才背起手,往回走去。
月胭姚一路跑回房间,“砰”一声把房门关上。泪水依旧在肆虐,止也止不住。她重新坐上太师椅,手搁在桌上,却触到了一种柔软的质感。信手拈来,却发现是一朵开得正艳的玫色牡丹。她伸手去触碰额间的牡丹印,仿佛端木瑾温热的触感仍在其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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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唉。”不知是第几声叹息,月胭姚依旧一副无精打采的模样低垂着脸。
“小姐,现在是春天,奴婢看你快把秋天的叶子都哀叹下来了。”欣雨说道。
月胭姚哀怨地瞅了她一眼,“欣雨,你不懂。”
“小姐你是在哀叹婚事呢还是哀叹那朵牡丹呢?”欣雨调皮地眨眨眼,“虽然奴婢不懂,但还是瞧得出你是为情所困。”
“你在胡说什么啊?”月胭姚羞红了脸,额间牡丹印更为娇俏。
“若不是思念牡丹郎,你又何必日日变着花样画那牡丹印呢?女为悦己者容,这个奴婢懂。”
“什么牡丹郎?难听死了。”月胭姚娇嗔了她一眼,随即又叹道,“可是我就要嫁人了……”
“丞相大人为什么非要把你嫁到坛疆去呢?他明明那么疼你。”欣雨不解。
“自古以来,在政治利益面前,女人卑微如蝼蚁,婚配自然得依足了父母之命……你怎么了?”瞧见她神色有异,月胭姚蹙眉停了下来。欣雨则笑了一下指指她身后,然后识相地离开并掩上了门。
立在她身后的是端木瑾。
“看来公子真有夜闯香闺的癖好。”
“你上次不是喊我瑾么?现在又这般生疏?”他走近,抬手把什么东西别在了她髻上。月胭姚伸手一摸,竟又是一朵牡丹。
她脸儿微烫,“那个是因为……”
“我来还是有事想请你帮忙的。”
听见他话锋一转,月胭姚脸上便失了光彩,难道在他心中她就只有这样的用处么?
“你说吧。”她低低地开口。
端木瑾见她低落的模样心中不舍,柔声道,“这几日丞相府中可有特别的访客?”
月胭姚寻思半晌,随即摇摇头,“除了坛疆王,并未有其他访客。毓皇子时常到府上来,应当不算特别。”
端木瑾沉吟了下,“这样……”
“有什么事吗?”
“只是宫中一些事……对了,你的婚事定在什么时候?”
月胭姚咬了咬下唇,“还没提亲,不过也听说在这几日之内。”
端木瑾脸色有些凝重,“如果月相要的是西钥的权势和钱财,我本想叫我一个朋友,他也是西钥封王,来迎娶你……”
“你的朋友?”她脸色顿时惨白,“你要你的朋友来迎娶我?”不是你吗?
“是啊……可是他被拒绝了。看来你爹要你非坛疆王不嫁。”
“是这样啊……算了,你帮过我,也尽力了,帮不了不怪你。无论如何,谢谢。现在时辰不早了,你还是赶快回去歇息吧。”
好让她捧着一颗碎得七零八落的心独自舔犊伤痕。
“我……”端木瑾微微握拳,“你知道,我爱的是洛儿,我不可能娶你的……”
“够了!我知道!我请求你不要再来找我了,好让我安心……嫁人……”
“……如果我找到了别的方法一定会帮你的。那……我先走了。”
月胭姚背着他点点头,待听到他跃出窗户的声音才软软地滑坐在椅上。
“你明明不爱我,又为什么待我如此之好呢?你知不知道,你这样让我好难过?”
借着镜子看到髻上开得正欢的牡丹,她不禁涔然泪下。
而此时,月娘照耀的另一地,洛湮倚在窗边,看着夜色,却看不清表情。
大司影蹲伏在她脚边,不敢说话。
“他终究又是去了。”抿了抿唇,“劳烦大司影了,赶紧歇息去吧。”
“是,属下告退。”瞬间,那身影便消失在重重宫阙里。仅剩洛湮一人,对月惆怅。
瑾啊瑾,婚典在即,你的心又在何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