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骨》李懒言

52、化龙

　　墨荼荼没想到，能在此时此境，又一次遇见欢欢。

　　之前冷不防得救，脑子里光想着闻人猜了，一路往上飞，都没注意到欢欢隔着老远喊她。

　　直到被带进崖壁之上的山洞。

　　闻人猜自夜色中掠来，甫一落地，站在崖洞边的欢欢眼睛都直了——

　　墨荼荼被放下来，刚好在她身前，不顾浑身虚脱，伸手在她眼前挥了挥。

　　欢欢的目光这才有了变化,从直愣愣一下子转为怒目而视：“墨荼荼！”

　　“啊？”

　　“不是说只是债主，不是男朋友吗？”

　　“……”

　　墨荼荼的心跳还没平复，冷不防被质问，脸颊瞬时火上加火，又变得通红，未等说什么，身侧的闻人猜忽然开口：“债主？”

　　墨荼荼急忙打哈哈：“那什么……我们现代人，一般向别人介绍自己的朋友，就喜欢这么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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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山洞之内的气氛有些凝滞。

　　墨荼荼惴惴的，这解释不是挺正常的吗？至少比刚刚那个靠谱多了……

　　闻人猜面色清淡：“现代人的言行作风，果真与古人差异颇深。”

　　墨荼荼心下一缓，正欲附和，却听他又道：“只可惜，身为古人，从救命恩人卒然间变为债主，着实命途多舛。”

　　“……”

　　***

　　这处山洞，便是欢欢当初醒来，与焱长老和程义共同待了数日的地方。

　　其内倒没什么特别之处，十数丈方圆的天地，四壁潮湿光滑，铺满青苔和不知名的藤蔓植物，又挂了照明用的火把，有风回旋，火光忽明忽暗，地面是同样湿硬的泥土，四下空空旷旷，除了几块矮石可供人歇脚，再无其它。

　　唯一能引起人注意的地方，是山洞的尽头，一隅角落后面，隐隐传来叮叮咚咚的泉水奔趟之声。

　　仔细看过去，有泉水的地方，其实不是山壁之后，而是地缝之中。

　　地缝呈指宽，细细的一条，黑魆魆的，掩在树藤之下，墨荼荼用手指去探，泉水近在咫尺，指尖触感冰凉。

　　这让她冷不防想起一件事，扭过头，问欢欢：“你一直一个人在这里？”

　　欢欢起先点头，接着又摇头：“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说，之前在狐府被红丹带走，还没出院子，就被封了意识，醒来的时候，已经回到了这里……”

　　墨荼荼怔了怔。

　　那就奇怪了，之前她在悬崖上面，明明听到一处山洞里有风声，水声，还有人说话的声音，难道不是这里，而是另一个地方？

　　欢欢又道：“不过，我之前一个人，闲着也是闲着，就面朝西方，拜祭了一下焱长老和程义，虽然没见他们出事，但万一出事了呢？也算有过一些交集，还是多念叨几句为妙……”

　　“……”

　　墨荼荼心下复杂：身为魂魄，用得着这么煞有其事给其它魂魄祭拜吗？

　　欢欢说完，眼睛忽然滴溜溜的，看看她，又看看一直站在侧方不远处的闻人猜。

　　刻意压低声音：“荼荼，是他救你出来的吗？我们出燕鸻府的时候，他分明没发现你啊。”

　　墨荼荼顿了顿，没发现吗……发现了吧？

　　她现在正后反劲儿，虽说刚才他没把她扔下去，她却挺想自己把自己扔下去的……没见她被命途多舛完，就连伤势都不顾，开始勘察山洞了吗？

　　闻人猜倒安然无虞：“是小黑机警，先行察觉到了荼荼。”

　　欢欢好奇：“小黑是谁？”

　　墨荼荼一激灵，即刻想到：她让小黑去引开清练，一直没见它回来，也不知道它现在在哪里，虽说上古神火擅长追踪气息，但她都已经换了方位……对了，还有芊芊。

　　想到芊芊，墨荼荼心里咯噔一下，立即望向闻人猜：“我掉下来的时候，芊芊被狐族打伤了，你从上面过来，有没有见到她？”

　　听了她的话，闻人猜未言语，静顿片刻，反倒侧转目光，往山洞外望去。

　　目光所到之处，一道鹅黄身影正速度极快的飘掠而来——

　　转眼间，芊芊轻盈落地，还未站稳，就有一抹黑色从她肩头跳下，直飞向墨荼荼。

　　竟是小黑。

　　墨荼荼大喜过望。

　　小黑还是老样子，围绕着她蹦蹦跳跳飞了三圈，又跑到闻人猜身边跳跃两回，才老老实实蛰伏回她肩头。

　　“我在上面等了它片晌。”芊芊简短的解释。

　　欢欢得见小黑，立即来了兴致，双眼直放光，跃跃欲试的想把它戳起来，看它再跳跃几回，可无论怎么努力，全无作用，不由十分怨念。

　　人终于聚齐，墨荼荼大大吁了口气。

　　以前在幻境的时候，天天能相见，时时在一起，从来没觉得此刻的重聚能让人如此心生感慨。

　　芊芊到底受了伤，她十分过意不去，正要嘘寒问暖一番，耳边忽然响起闻人猜的声音：“荼荼。”

　　她周身一震。

　　“过来此处。”

　　闻人猜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地缝一隅，墨荼荼不明所以，怔了怔，还是乖乖走过去。

　　他抬手，将一样东西递到她面前。

　　是白雎骨笛。

　　“破禁吧。”

　　破禁？

　　墨荼荼有点懵，正要问个明白，一旁绞尽脑汁试图引起小黑注意的欢欢忽然停住动作。

　　她僵愣片刻，缓缓转过身，面带几分愤然，质问闻人猜：“……你是谁啊？怎么会知道我家这地缝里面藏了东西？”

　　***

　　闻人猜带着墨荼荼来到山洞，并非因为欢欢一直在洞口翘首以盼，而是因为发现了焱长老留下的禁制——墨家的血煞之气，封印着至关紧要之物。

　　欢欢本想卖个关子——重要的事情压轴说，可是时机还没到就被戳穿了。

　　怪没劲的。

　　于是她一股脑儿将自己所知晓的都讲了出来。

　　她严肃的望着墨荼荼：“焱长老让我告诉你，这里面藏的，是可以驱动龙骨的宝物，龙骨你知道吧？他说就在你身上，关键时刻是可以保命的，他还说，如果你能来到这个山洞，就有办法把东西拿出来，得到龙骨真正的受用，届时你要是还认自己是墨家的人，就……”

　　说到此处，她突然顿了顿。

　　墨荼荼问：“就什么？”

　　“就杀了所有想要来抢龙骨的人。”

　　墨荼荼蹙眉，果然还是那副打打杀杀的作风。

　　“然后呢？他们有没有说，我杀了那些人以后，还要怎么做？”

　　欢欢摇头：“他们就只和我说了这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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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墨荼荼对欢欢的话半信半疑，权因为之前在墨家，焱长老与程义给她留下了不可磨灭的负面印象：一直以来最想得到龙骨的人，怎么会把这么重要的东西留给她呢？还是他们又留了后手，正藏在暗处伺机而动？

　　……以及欢欢，出现得总是如此巧合，乐乐救下她，却又把她送回到山洞之中，这不是很奇怪吗？

　　心下正疑惑，闻人猜开口：“荼荼，你的伤不可再耽误，先行破障吧。”

　　墨荼荼一下子回过了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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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焱长老设下的屏障十分简单，破解的关键在于白雎骨笛，想来他一早便计划好，东西只能留给墨荼荼。

　　地缝表层，盈许青芒绞散薄薄一层血雾，霎时，其内有水溢出，呈越涌越盛之势。

　　墨荼荼有些诧异：不是说有宝物吗？照这个架势，估计用不了多久，整间山洞就全军覆没了。

　　恰在此刻，从地缝开始，连带着整方山壁，开始微微颤动，欢欢变了脸色，瑟瑟的靠过来，拽住了墨荼荼的衣角。

　　连同芊芊在内，三人屏气凝神。

　　闻人猜袖袂微扬，挥出一道掌风。

　　气劲铺展，带一层肉眼可见的荼白光雾，迎上山壁之内就要破土而出的蠢蠢欲动，两方甫一碰撞，激起数道涟漪般的气浪，气浪夹裹着山壁内侧冰冷透骨的湿寒之气，喷涌而出，迫得墨荼荼忍不住抬起手臂，遮挡住了脸颊。

　　过了片刻，气浪逐渐消散，墨荼荼还没来得及放下手臂，便听到身旁欢欢一声惊呼。

　　她也跟着看过去，然后愣住了。

　　***

　　闻人猜站在山壁尽头，却仿佛与她们隔绝开了两处世界。

　　她们这一边，还是潮湿阴冷的空旷山洞，而他那一方，与残绿的皑皑崖壁虚幻重叠了另一番光景——

　　青碧长空之下，重峦峰岫之巅，明日高悬，云雾缭绕，闻人猜愔然伫立，身前有金龙盘踞虚空，鳄首鳞身，身长数丈，长须巨尾飘隐于漫天云气之间，眼若金灯，瞳仁曜黑，炯炯有神，两方相对而视，似在无声交语。

　　时间静止。

　　片晌，金龙有了动作，微微侧首，朝着墨荼荼的方向望过来。

　　墨荼荼微微一怔，随后周身一凛，似有一股极寒的气流从那方压根不存在的天地传渡过来，将她紧紧包裹住，连心脏都受到影响，跟着不受控制的战栗。

　　胸前剑伤乍然作痛，她本就体力透支，此时强提着一口气，连呼吸都困难。

　　很快，脚下一软，双膝像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操控，不由自主，直直跪了下去。

　　芊芊眼疾手快，立时闪身到她身边，将她搀扶住，附在她耳边低声道：“坚持一下。”

　　墨荼荼蓦然睁大眼，双手撑地，拼命地喘息，身体里的灵力在迅速流失，胸前伤口被震裂，鲜血顷刻间染红了衣襟，又透过衣襟滴落在地上，没一会儿，就汇聚了小小的一滩血红。

　　欢欢满面惊愕望着这一幕，过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立即冲闻人猜喊：“这……是怎么回事啊？荼荼怎么流了这么多血？她要死了啊……得停下，快停下！”

　　闻人猜微微蹙额。

　　他身边的金龙，巨大的身躯隐在氤氲雾气之中，一动不动，目光威严，凝视着已经蜷缩在地的墨荼荼，似在进行一场无情的审判。

　　墨荼荼浑身被冷意浸透，知觉甚微，头发也被冷汗濡湿，凌乱的散开，最初的时候很疼，她被疼出了泪，泪痕尤挂在眼尾，衣服上染了大片的血迹，血液原本温热，此刻也已冰若霜水。

　　脑子里空荡荡的，什么都来不及想，也什么都想不起来，只因为在见到金龙的一刹那，身体里从内而外，每一个细胞都告诉她——不能反抗，只有臣服。

　　这是……龙骨的力量吗？

　　她的思绪断断续续，甚至不能连成一句完整的话，闻人猜就静静站在她身前，明明离她非常近，却又离她那样远。

　　她透过朦胧的视线望着他，心脏狠狠抽搐了一下。

　　真的是……很遥远啊。

　　不知为何，眼眶一热，眼泪又顺着眼角流下，不由自主的，她轻轻抬起了手，颤抖着伸向他。

　　闻人猜见状，眸光一紧。

　　也是此刻，金龙又有了动作。

　　它傲然长吟，直入高空之中，蒸腾云雾被打散，阳光直贯而下，虚幻的山巅之上霎时金芒四作，光芒穿透交汇的山间界限，将整方山洞都辉映得如同白昼。

　　墨荼荼也被映照其中。

　　周身有暖意传来。

　　身体里的冰冷被一点点驱散，像冬日的霜寒大地被春天的暖流沁裹，五脏六腑犹如天地万物，生机回现。

　　地面上，衣服上，脸上，布满血迹，仿若有人在为她轻柔拭去。

　　连日来身上受过的大大小小的伤都在迅速愈合，溢起绵绵酥痒之感，最后被暖意笼罩的，是她胸口的剑伤——流失的灵力重新充盈全身，汇聚丹田，又散向四肢百骸，剑伤就在这浩盛的周天灵力运转中，缓慢消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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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知过了多久，墨荼荼身体里元气满满，整个人又变得生龙活虎，之前因伤势不断加深而愈发钝重的五感，甚至恢复得更胜从前。

　　她站立起身，尝试着驱动白雎骨笛：毫无压力，游刃有余。

　　心下愈发感到不可思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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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闻人猜终于自虚幻的云岫山巅缓步而下，随着他离开，漫溢的阳光，缭绕的云雾，遨游云海的金龙，气势磅礴的重峦，都在逐渐浅化，直至最终消失。

　　不多时，山洞之中又恢复成了最初的火光摇曳，空旷潮湿。

　　闻人猜来到墨荼荼近前，又递给她一物。

　　墨荼荼低头望去，是一颗核桃大小，灵气逼人，周身环绕金色光华的剔透灵珠。

　　令人称奇的是，灵珠虽呈半透明，其内却自盛一景：阳光，云海，山峦，在云间穿梭翱翔的威武金龙——只不过，它的身形比刚刚缩小了十数倍不止，姿容也比之前可爱圆润。

　　现如今，整颗球就是它的全部。

　　墨荼荼同欢欢都睁大了眼。

　　“这是什么？”

　　闻人猜道：“这便是焱长老留与你之物，唤作化龙之元。”

　　***

　　化龙之元，是这世上唯一可以驱动龙骨之物，焱长老将它留给墨荼荼，目的昭然若揭——龙骨归她了。

　　但实际上，天下间没有白给的午餐，要想启动化龙之元，需要冒很大的风险，刚刚整个疗伤过程，已经充分证明了这一点——化龙之元里安住的金龙，是上古龙神留下的一缕神识，任何人想要使用龙骨的力量，都得先得到它的认可。

　　墨荼荼不解：“之前在墨家龙骨也救过我，那时候怎么就没见它同我谈条件呢？”

　　闻人猜道：“得到龙神的认可，并非只为死里逃生，龙骨主宰世间的再生之力，身怀龙骨之人，若想得到真正的受用，所需做到的远非今日这般，承受身体发肤之痛。”

　　他的话颇含深意，墨荼荼冷不防想到：这一次疗伤，倒与之前有一个非常相似之处——都是她即将命陨，又死里逃生。

　　那就是说，想用龙骨救自己的命，只要置己身于死地而后生就可以了，但要想用它做别的，就需要更深一步的探寻了。

　　这样看来，闻人家与墨家确实渊源深厚，今日要不是有闻人猜在身边，就算她得到了宝物，恐怕也只会把自己推入更危险的境地。

　　但心中还有一件事疑惑未除：“焱长老明知道我不会用化龙之元，为什么还要把它留给我啊？”

　　闻人猜道：“想必他们已到了无法扭转乾坤的境地。”

　　“无法扭转乾坤？”

　　他静顿片晌：“龙骨之争，功亏一篑，已成弃子。”

　　墨荼荼心下一沉。

　　难道他们背后还有别人？

　　“那他和程义人呢？”

　　闻人猜未言语。

　　她立时反应过来：“……离开了？”

　　“就算还在，亦是凶多吉少，否则不会将如此重要之物留给你。”

　　听了他的话，墨荼荼心中五味陈杂：明明半年之前还对她刀剑相向喊打喊杀，如今竟然就换了副光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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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弃子……他们到底是谁的弃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