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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三、好好说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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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江湖的,名号很重要,甭管本事是否得济,一个叫得响的名号绝对能让人未识先敬三分,走起路来身板都硬气些。
从这一点来说,这五个杀手的主子起名字实在太不大气了,好好的杀手小组,给叫出个“五色米”。这倒还罢了,又分别给五人安排下固定颜色的劲装,赐代号叫黑漆漆、绿油油、红丹丹、黄澄澄和白花花,真叫人怀疑莫不是他家原是开染坊的,如此喜好姹紫嫣红开遍?
听五人自报家门,谷奕人抱着肚子乐了半天,连一直云淡风轻的石小碾都没绷住,低着头揉着鼻子闷笑。
而这还不是五人真正的师承,那距离武乡沧州四十里外,一座不太热闹的镇子上一座旧祠堂改建的大屋里,诞生的一个连门徒带打杂统共不过五六十号人的小门派,却硬是被本门创派人起了个神神鬼鬼的名字“九幽派”,才是这五粒米武功出身的本宗本源。
要形容九幽派有多小,可以这样说,凡是武林大会这类大场面里站在边上连个正经坐席都没有,只能围观在一边拍巴掌叫好的龙套角色,便是九幽派的门徒弟子们所拥有的江湖地位了。
其实据见识过本派掌门王智杰那套号称自创的“幽冥剑法”的人说,他的招式还是妙的,可惜这剑法没落在对的人手里,叫资质不佳的王智杰得去糟蹋了。
赶巧,那个见识过的人就是石小碾他爹,理所当然说人家糟蹋剑法的也是他了。
细究起来,石小碾应算是名门之后了。他老爹石答谢可是当年靠一双铁拳并一支从不离身的玄铁烟杆独步武林,逢打必赢,外家拳里堪称无敌的无敌门老门主的嫡传弟子。
不过有趣的是,石答谢以无敌门传人的身份在江湖上走动统共不过五六个春秋,其后却推说要养家糊口带着老婆孩子住到安宁的小镇上种田去了。说退隐吧,武林江湖有个召集他总颠颠儿赶了去,料理完还优哉游哉回来做农夫;说避祸吧,他那副不遮不掩的做派,也不像个躲起来不愿见人的样子;说装清高吧,这更是冤枉,书都没念几年的粗汉子,连“清高”俩字啥意思都恐怕说不清楚,更慢说装了。于是这十多年里,石答谢渐渐不再是一个具体的人而成了一个符号,又因江南一带的方言里“谢”同“侠”音,石答谢便以石大侠这个称呼名垂江湖,不朽了。
便是这个石大侠,一生说过无数话,好的坏的不过言之随风,偏那一句对九幽派的无心调侃竟似预言般成了真。
可恨王智杰当真不是个撑得起的人物,一味广收门徒,用好吃好喝食宿全免的幌子招徕人跟他学剑,却不知另开财路,以致于人越养越多生生把自己给吃穷了。临了还死要面子,不肯解散了门派,一拍脑门给学艺三年以上的徒弟们一人发了块木头令牌,要他们尊侠名闯江湖,美其名曰历练,硬是把这些孩子打发出来在茫茫江湖自生自灭。
初初,五人是怀着少年人的一腔热血雄心勃勃要为本派扬名的,可现实忒残酷呀!行侠仗义是填不饱肚子的,抱打不平的结果很可能是连日的奔波,只为躲避来势汹汹的报复寻仇,声名和生命难两全,最终出现在他们面前的是婆罗门总把头递上的一个选择:堂堂正正地饿死,或者见不得人地苟且。答案不用说,他们选择了苟且,选择了吃饭活下去。
“你们干嘛不去种田?”
听石小碾这一问,连谷奕人在内所有人都傻了,他则无谓地扫了众人一眼,耸耸肩道:“我爹就种田呐!”
谷奕人拍了拍他的肩:“那你又为什么不在家种田?”
“我爹说他见过了江湖,所以要回去种田。我生下来就种田,所以就想看看江湖。这样,我就能离我爹更近些。”
听完石小碾的理由,所有人又是一愣,回味着话里的深意,眼神透露出迷茫。
“你小子,很玄!”谷奕人用力按着石小碾的肩,以此加强自己的语气。
石小碾看都不看他,挥手拍掉他的手,眼神又恢复到初见时的憨直,淡淡凝视着黑漆漆:“你们至今杀过几人了?”
黑漆漆落寞垂首:“你是第一个。”
“那还好。别再做了,沾了人命就回不了头了。要活下去办法多的是,我出门时爹就给了十文钱,我还不是活得好好的?九幽派不是多好的门派,你们却都是好剑手,王智杰做不到的事,你们能做得比他好。”
“哼,说得轻巧!”绿油油冷冷驳回,“你当婆罗门是善堂,说走便能走?今日我们是领命来的,任务完不成回去没交代,总把头不会放过我们更不会放过你。大家心知肚明,婆罗门杀你不是生意,是寻仇解恨,我们不是第一批被派来杀你的,今天杀不了你,我们也将不是最后一批。”
“我死在谁手里都是死,但你们杀了我,你们的活法就不同了。为了一个在阎王殿里挂了名的亡命徒搭上前程,你们若是觉得值,那我也无话可说了。”
“你不说我来说啊!”谷奕人双手叉着腰,一脸生意人的狡诈,“杀手只能在死人跟前露脸,身份一白,这辈子就完了。”
这算是威逼,省了后半句的“如不然”,唯一的可能就是今朝一过,明天绕世界都知道九幽派没落了,旗下弟子武德不昌,甘为杀手,血辱剑道。
“左右你们也打不过我哥儿们,回去没法交差,不如就此离去,该干嘛干嘛。”
这算是羞臊,戳了五人众的痛脚,同为武林后起,人家一人双拳走江湖不偷不抢不卑不苟,还一个打趴下你们五个,从头到脚由里至外强过你们。
“我是不懂剑法的,不过他说你们好,那就是好了。学你们那个什么倒霉的掌门,去创个派,做一代宗师岂不风光?”
这算是利诱,夸人的同时顺带夸夸自家,于是不是你们武功不济,只怪周郎遇诸葛,凭尔之力,不过江东足可称雄,何苦山鸡立凤巢,委屈自己给人家点缀尾巴上的毛?
尽管赌坊算不得正经生意,谷奕人却不愧是个买卖人,各方利害种种益弊借着几句说言理清道明,叫五人众一瞬默然了。各人心思各自打算,少年们脸上的神情却分了泾渭,不复方才的齐心了。
“哧——”一直没出过声的黄澄澄突兀地笑起来,“你说得不错呀!杀手只能在死人跟前露脸!”
谷奕人看着那副被唇上的血渲染了狰狞的笑容,眉角不觉跳了一下:“嚯嚯,你这可是话里有话呀!”
少年拄着剑摇摇晃晃站起来——只他一人是用剑的,嘴角的殷红衬得面色愈发的白,好不森然,偏他还要笑,冷冷地笑:“我的意思,死了的人就什么都讲不了啦!”
黑漆漆骇然:“小四,你不会……”
“大师兄你别傻了,什么杀不杀人,从我们踏进婆罗门那一天起就回不了头了呀!哼,创派,宗师,你以为总把头会容我们安生吗?三道罗刹令,至死方休,今朝的石小碾就是明天的我们,到那时站在我们面前的会是怎样的对手?会有闲情听我们论理讲道吗?”
“不错。”白花花扔了手上的双叉,转而抢过绿油油的一柄银钩,“四师兄,我跟你搭伙,杀了他。”
“小四小五,别莽撞。”绿油油抢上拦在二人身前,眼神却不住求助于地上的黑漆漆,“大师兄,你说句话呀!”
说什么?说身不由己?说前途渺茫六神无主?说别问我,我不过比你们早入门几天,别事事倚着我,很累很难呐?
称呼有时候就是一道无形的枷锁,捆绑了自由自在的心,将天性挡在道德的门内受规矩义理的苛责,逼迫出一份沉重的担当。
一路走来,每一次的抉择都落在黑漆漆肩上,是他最终领着非亲的弟妹们迈过了人性的底限,走到了搏命饮血的这一步。现在有个跟他们一样年少的人泰然站出来说没有到绝望的时候,放弃荣誉的方式有很多种,但千万不能丢了骨气。可他的兄弟们却说没有骨气了,已经在绝望的谷底了,不要对着头顶的微光抱着向往,那是恶魔闲极无聊玩弄的幻觉把戏,信越深,跌得越疼。
于是又要抉择,又要拷问,又要颤栗着想象未知的未来,黑漆漆空洞的眼神里没有光,唯有两行咸咸的泪滑落。
“大、师兄——”绿油油难过地撇开了头。
“看不到,我真的看不到,”黑衣少年坐在地上如痴人呓语,“你们每个人都问我要未来,可我真的不知道一脚踏出去未来在哪儿。所以我只能顾眼前,顾今天。”他猛然抬头望着石小碾,“对不起,就算下一刻证明我是错的,现在我也只能这么做。谢谢你,不过,真的对不起!”
不知是否已料到了这样的结局,石小碾显得并不意外,神情沉稳淡然:“不必谢,更不必抱歉,世上没有那么多对不对,只有该不该。要打便打吧!这次,我不会留情了,对女人也一样。”
“唔!”黑漆漆抹了把脸上的泪,“结阵,归墟。”
言既出,五人立动。没有刀叉勾鞭了,每个人手里握着的都是剑,是往后的人生,哪怕它是错的。
石小碾说不必抱歉,可争锋相对时,红丹丹还是惨然地道了句:“抱歉了。”
少年颔首作答,反手一把搡开谷奕人,挥拳冲入了阵中。
归墟,无底,是终结也是汇聚,引万物于混沌,又于混沌中生无穷变化,不生不死不垢不净。
合在一起的五柄剑便似混沌中虚化出来的一份无穷,一人追着一人,一剑扣着一剑,连绵无绝。看似各人只是耍着同一路剑法,然而当时当刻舞出的剑招不同,组合起来竟又成了别样的凌厉。
石小碾明白了王智杰那少悟性的泛泛敢给剑法取名“幽冥”的原因,孤魂野鬼荒野哭嚎,怎及地狱鬼众踽踽夜行?恐惧是一种声势,由心而生,无根无据却能催生至邪的力量,单纯又阴鸷。就像这有着无尽组合变化的剑阵,分则势孤,合便成混沌,时时孕育,时时湮灭。
通透了剑阵的根本,石小碾明白要破阵须得各个击破,然,五人一体默契无间,攻守顷刻转换防不胜防,单是应付已颇吃力,要分化谈何容易?渐渐地,连谷奕人都看出来他不似方才游刃有余,甚而倒是略处下风了。
胶着的斗战中石小碾额上沁出了颗颗汗珠,吐气也开始急促,他知道自己累了,这是败北的信号。于是面对白花花狠狠刺向自己心头的一“剑”,他不可遏制地起了杀心。
当——
白花花手上的银钩应声而断,另一截正牢牢攥在石小碾手上。
都知道无敌门号称铁拳无敌,然而这一招徒手断刃仍是叫众人又惊又骇。就在白花花未及反应之际,石小碾拳已到。一切不过电光火石间,持刃的,刃脱手;杀人的,命不保,白花花飞了起来,仰面朝天倒摔出去几丈远,落地闷响,下颚上赫然一个清晰的拳印,人已无知,生死不明。
“小五——”红丹丹情绪崩溃了,目眦欲裂,红着眼杀向了石小碾,“你该死!”
石小碾冷冷看着本是五人里最没有杀心的姑娘,左手烟杆轻易绕上了她手上九节鞭,还是一招就势的牵引,姑娘却不挣了,反用尽全力合身撞了上来。与此同时,她身后黄澄澄的剑也紧跟而至。好险恶的用心呐!竟是不顾同门之谊以她做挡,并不惜将她与石小碾串作一起玉石俱焚。
避与不避,石小碾都难逃那一剑,是以他选择了不避,用胸膛迎接姑娘的冲撞,顺势拥着她硬地腾挪转了身,用自己的背顶敌人的剑。
“王八蛋,不要脸!”
没有预期中铁器入身的冷硬,石小碾只听闻一声撕破苍穹的咆哮并了血肉相撞的闷响,定身回头看去,就见谷奕人抱着黄澄澄滚在地上,一个翻身骑坐上他胸口,非常原始也非常粗暴地用拳头一下一下暴揍对方的面颊。
眼看着少年人清秀的面容顷刻间变得血肉模糊残破不堪,被这突发状况搞得目瞪口呆的黑漆漆恍醒过神来,提着刀就朝谷奕人劈了过去。
谷奕人头也不回,捡起落在地上的剑反手一挡,居然堪堪格住,乘隙跳起来,抡着剑当斧子似的胡乱猛砍,砍一下便骂一句:“不长良心的兔崽子——不分好赖——不讲是非——好心当驴肝——让你做人不做人——下贱——无耻——我砍死你——”
从小道场里学艺的少年哪儿见过这种流氓打法?除了跟着谷奕人的节奏拼命招架,学过会的本事一概使不出来了。且谷奕人是用了吃奶的力气在砍,兵刃相交每每震得黑漆漆虎口发麻,几次单刀险些脱手。可叹少年们剑法纯熟,却无甚内功修为,单拼气力和耐力,无论如何比不上野小子谷奕人。
一边的绿油油瞧出不好,顾不得同石小碾抱得好似焦孟不相离的红丹丹,提着银钩赶去支援。那石小碾不过一时错愕,岂容得谷奕人遇险而无所作为?肩头轻轻撞开愣神的红丹丹,将自她手中夺下来的九节鞭远远甩了出去,正绕在绿油油小腿上,就势一扯,莽撞少年反应的余地都没有直接摔了个大马趴,顺带将手上兵刃都丢了出去,好不狼狈。
这工夫,谷奕人那边也见了分晓,随着一声“铮”响,双方的刀剑在最后的一次撞击下终于不堪重负应声而折,黑漆漆攥着刀柄懵了,谷奕人则如料中般迅速反手握住剩下半截兵刃,改剑为匕,一记狠落下,硬生生将铁器扎进了黑漆漆肩窝里,疼得他厉声嘶叫。
“啊——”
“大师兄!”
被血色惊醒的红丹丹猛地冲向倒在地上呻吟的黑漆漆,扶起来抱住纵声哀哭。跌在地上的绿油油不知是伤着了还是腿软,怎么样也爬不起来,便只是凄惨地匍匐着爬到近前,伸手仅抓着片师兄的衣角,也再忍不住,伏地低低啜泣起来。
如此,阵破,志丧。
“唔……咳咳……”被打得神志不清的黄澄澄弱弱闷哼了声,吐出一嘴血沫子,气息奄奄地喘着。
谷奕人气不顺,过去往他腰眼上狠狠踹了一脚。
“行啦!”石小碾眉宇微蹙,略显不快,“他都那样了,你别折腾他。”
谷奕人眼一瞪:“嘿,你倒会做现成的好人!这小子刚才可差点把你跟那俏丫头给串了糖葫芦,你给他讲情?”谷奕人赌气又照黄澄澄腚上给了一脚,“告诉你,小爷杀了他都没个‘冤’字,这叫替天行道。连同门的命都能算计,丧良心缺德,打根儿上就没治,早死早超生,人间少一害。”
见他不解恨似的提脚又要踢上去,石小碾索性跑过去拽起他强拉到一边。不想,地上的少年倒也是个嘴硬不知死活的,咬着牙挑衅:“人过留名,有种的报上名来,我们再打过。”
“嘿,嘿嘿……”谷奕人气得直笑,“成,你小子有种。听好了记住了,爷爷谷奕人,谷子的谷,做人的人,谷——奕——人——”
谷奕人一字一音将它们从齿缝里挤出来,足见其恨深。
江湖多险恶,所以江湖人最重情义,谷奕人打小在赌坊里混大,赌徒们输得倾家荡产卖儿卖女卖老婆的缺德事儿他见多了,关键时刻六亲断绝友朋闭门的世态炎凉他也不稀罕,可那些个无情无义都不抵今日这黄衫少年所作所为的歹毒。同生共死的伙伴,亲如骨肉的同门,患难不相离彼此依伴着面对生活的刁难,仅仅为了一个见不得人的血腥任务,他竟轻易都抛下,举得起手中的剑,丢得开过往的念,拿为人的底限祭了私心的丑恶。谷奕人眼里,这就叫:禽兽不如。
“要打来呀!骨气点儿,站起来,爷爷送你个痛快的死法。”
在谷奕人义愤的谩骂中,黄澄澄挣扎着颤巍巍撑坐起,翻身,拄着一条腿,浑身抖得筛糠一样尝试站起来。
“够啦!”红丹丹哭得喉咙嘶哑,“别打了,别再死人了,我们的小五,小五已经没啦!求求你们,别打了!”
黄澄澄心头一震,全身僵硬地愣在当场。半晌,缓缓偏头,凄然地望向那个独自远远躺在地上的白衣少女。
“小五……”
这一声唤轻轻的,仿佛春日拂柳的风,又暖又柔,饱含的情愫任谁都听得明白。众人了然了,那一个女孩子在少年心中是特别的,不是同门师妹那样遥远,也并非患难手足那样亲厚,若即若离似远却近,一份说不出口埋在心里,酿成了爱。
如今她就那样躺着,孤零零的,看得有情人心里空落落。
“噗——”突然间似是幻觉,远处的白影用力吐了口气,“咳、咳咳……唔……”
“小……果儿!”
重伤的少年踉踉跄跄站起来跑出去两步又跌倒,用力起来再跌倒,可他无所谓,一路摸爬跌撞着去到少女身边,小心翼翼捧起落尘的脸颊,泪如雨下。
半昏的人醒来,眸光暗淡地看见眼前一张熟悉却残破的面孔,认了好久,迷茫地喊了声:“四师兄?”
“小五,太好了,太好了……”少年拥着心上人呢喃,忽然仰天而笑,“哈哈,太好啦!小五还活着,大师兄,小五没死,活着,活着呀!”
姑娘被他这一番情感大爆发弄得有点儿发懵,猛然间又觉得下巴一阵剧痛,手抚上下颚始想起来挨了一记重拳,那个委屈呀,也顾不得疼了,嘴一咧哭得比黄澄澄还大声。
“哇啊,打人不打脸,姓石的你混蛋!”姑娘一边哭一边不忘骂人,“杀人不过头点地,你非打我脸,存心让我做鬼也破相啊——先是屁股后是脸,这回真嫁不出啦!哇啊——”
“没关系,我要你!”
黄澄澄脱口而出的一句告白,立时让姑娘收了声,两眼直不楞登盯着他血泪模糊的脸看了好久,冷不防噗嗤一下破涕为笑:“眼不是眼鼻子不是鼻子的,丑八怪,才不跟你!”
说不跟,可又羞涩地低下头去,傻子都知道她说反话了。
亏得这份光景两个孩子还能有闲心谈情说爱,或者也正是天真,尚没有顾忌的俗念,所以情感的表露才能那样不合时宜,却也直白动人吧!
五个少年杀手彼此簇拥着笑,忘却了身上的伤痛、身在的场面,从心而外开心地笑着。
谷奕人看看边上云淡风轻的石小碾,皱了皱鼻子别扭道:“我怎么觉得自己挺没劲的?”
石小碾斜睨了他一眼:“你才知道?”
“嘿,臭小子,忘了谁救的你啦?”
“多管闲事。”
“操蛋的!”谷奕人一把掐住石小碾脖子,并不用力地摇晃,“没良心没良心没良心——”
正闹着,忽听得黑漆漆虚弱的声音幽幽飘过来:“石少侠,少侠!”
二人停手扭头看过去,见他已由人搀扶着站了起来,手按在肩头,不住有血从指缝中淌出来。不过瞧他的精神头,倒似伤得不算太重,略白的脸上涩然一笑:“少侠宽厚,我等再打下去也是无益,就此别过。婆罗门与少侠的梁子结得深,您珍重吧!”
石小碾淡淡扫了他一眼,瓮着鼻子问他:“你们去哪儿?”
“呵,还能去哪儿?回婆罗门呗!前途如何,只好走一步看一步了。”
“那我就不能让你们走了。”
“少侠所言何意?”
“我不会让你们活着回婆罗门。”
看着石小碾眼中的凛冽,谷奕人都不禁背脊生寒,五人众更是心下大骇。情急时分,但听红丹丹大喝:“着打!”
见她手起指动,石小碾和谷奕人下意识倒翻出去躲避,稳住身形定睛看,却哪里有暗器的影子?就见红丹丹和绿油油搀扶着黑漆漆,黄澄澄背着白花花,分头逃去。
“嗨,这鬼丫头嘿!居然跟小爷使诈。”
谷奕人一脸气不顺,转眼却见石小碾瞪着杀手们逃跑的背影,面色不善:“不能让他们跑回去,分头追!”
“喂!”
“抓活的。”
谷奕人懵懂间似乎有些明白了石小碾的用意,便不再多争辩,拔足朝前奔去:“我三个你两个,仙客居碰头。”
跑步是谷奕人的强项,挨打时逃窜,强横时追击,跨河上树走山道,实打实练出来的速度和肺活量,跑起来脚后跟冒烟,不是一般的快。
可才追出去一小段,他不知怎地觉得有些事儿不对头,却又说不上何处不妥,一个猛刹下意识转身,只见石小碾还远远待在原地,捂着胸口很惊悚地吐血。
“妈的,我就知道!”谷奕人大骂一声奔回来扶着石小碾肩头,“这是怎么弄的?伤哪儿了?”
石小碾不耐地推开他:“旧伤,不碍事。”说着又啐出一口血沫子,喘着粗气催促:“快追呀!”
经人一提醒,谷奕人恍回神,扭头又待追去,打眼一瞧,杀手早跑得没了影儿,他懒劲儿便上来了,吊儿郎当摆摆手道:“穷寇莫追!”过来搀起石小碾胳膊,“走走走,找个郎中好好瞧瞧你这伤。”
石小碾用力甩开他手,突然狠狠揪起他衣襟:“你他妈白痴啊?”
谷奕人那表情跟路上捡个金元宝一样惊喜:“你骂人嘿!小石头会骂人!”
“我骂你个不长脑的。叫你别掺和你偏来,打就打了,你可好,臭嘴一张还把名头给报出去,你当这是武林争霸呀?你是武林人吗?哪门哪派?话说回来,那几个又是什么人?杀手呀杀手!你跟杀手摆武林的道场,不是没脑子是什么?难不成你还活腻味了?好啊,那正好!人家回去就跟上头报告,不好意思啊,今天任务没完成,因为半路杀出个爱管闲事儿的打抱不平,他叫谷奕人,身手可好了,我们拿不住,恳请总把头着人除之。然后你就可以开着门欢迎整个婆罗门的杀手来除你了,你可以如愿去死啦!咳咳……”
石小碾是真气着了,骂完后好一阵咳。谷奕人一边着急给他抚背顺气,一边却没脸没皮地咯咯笑起来:“厉害呀你,一气儿说完连磕楞都不打!看你讲话总死样怪气儿的,没想到骂起人来嘴皮子这么利索,佩服!哈哈——”
他这一佩服不要紧,就见本来气不顺的石小碾脸色铁青,有气无力地瞟了他一眼,转头“哇”一下又吐出好大一口血,身形跟着狠狠晃了晃。
这下谷奕人笑不出来了,吓得面无血色,赶紧扶石小碾慢慢坐下来,一时间手足无措。
“你你你,不会死吧?”
石小碾又咳了两下,深吸口气缓了缓,偏头瞧见谷奕人张皇的样子不由怒极而笑:“哧,就你那下三滥的拳脚,肯定比我死得早。”
“不是我这下三滥帮忙,今天你能赢?”
“那是运气。那几个生瓜蛋子打小循着套路学剑,没领教过你这种野路子,一时摸不清门道才自乱阵脚。不是吓唬你,就你那没招没式的打架功夫,真正的练家子三招内就能把你拿下。”
“你三招内能拿下我吗?”
石小碾默了默:“也许。”
“那我不愁了。”
“怎么说?”
“无敌门的石少侠都不敢说三招内必胜,你说我还能怕谁?”谷奕人大喇喇一笑,手挽起石小碾胳膊,“走,哥哥带你找郎中去。”
石小碾拉住他,摆摆手:“不用了,看不好的,你还是让我坐着歇会儿,缓过来就好。”
谷奕人急了:“郎中都治不好,你这是什么要命的伤啊?谁伤的你?”
石小碾还是摆摆手,却不再说话了,喘气越来越粗,面色也有些发青,手捂着胸口一点点萎顿下去,眼瞅着连坐都坐不住了。
“别吓唬我,小石头!”谷奕人双手一环把人揽在怀里,急得快疯了,“你不是说缓缓就好么?说话呀!”
瞧着那形容,只怕一时半会儿石小碾是说不得话的,就剩下喘气的力气了。迫切间,就见长街里一处檐廊下踱出个人来,不紧不慢行到二人近前站下,高大的阴影落在头顶上,带着须得仰视的威压。
还不及谷奕人确认那种下意识从心底涌上的怪异感觉,头顶上一个带着口音的男声幽幽落下:“伤得不轻嘛!我瞧瞧。”
说话间,来人屈膝蹲下,平等的视线下谷奕人看见了一张男子黝黑的棱角分明的脸庞,说不上有多好看,倒是透着股英气,发色偏黄却不似营养不良枯败的,干干净净敛束在顶上绾成个髻,镶玉的紫色缎带绕在髻上,显得稳重又不失贵气。
谷奕人把个陌生人一通打量,讷讷问道:“你是郎中?”
“那倒不是。”来人自说自话三指去搭石小碾左手寸关尺,“不过知道些皮毛罢了。”
言罢,手却像沾了滚油似的急忙从石小碾腕上弹开,同时大惊小怪地喊起来:“哦哟,神呐!这样都还活着,你是人不是?”
谷奕人一听更急了:“什么意思啊?说清楚!”
“说什么呀?你先用真气走手少阴脉送进去助他固气呀!”
谷奕人傻眼了:“什么真气?什么手少阴?”
来人讶然:“你不识穴啊?”
谷奕人诚实地摇了摇头。
“修过内功没有?”
谷奕人再次诚实地摇了摇头。
于是男子颓败地扶了扶额,旋即抬起手一下一下抚着石小碾背脊,一边重重叹道:“唉,这年头出门在外没个靠得住的帮手委实作孽哟作孽!”
“嘿,你说谁靠不住呐?”
“自然是说你这个连穴道都不识就敢跟人斗武的白痴呗?”石小碾说着话直了直腰,在谷奕人张口结舌地注视中拍拍裤腿好端端站起来,垂头满含深意地望了满脸堆笑的男子一眼,随后伸了个懒腰,看着前方目光遥远,“天儿,不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