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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针锋相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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兰漪对来人心下有数,随手将花占搁在一旁,徐徐起身梳理衣冠,这才不紧不慢道:“劳动你来,又有什么事?”
廊檐下不知何时站着了一个容颜苍白的少年,身形瘦弱、颇具病态,柔软的发丝遮住了半边脸庞,露出的半边五官秀美,尤其眉目狭长,就像狐狸的眼,不时闪现出玩味与狡黠的光彩。耳上坠了一串沉甸甸的红宝石耳饰,衬得这副白皙面容甚至有了一丝媚态。
少年见有了回应,也是不紧不慢地把唇间噙着的几封花占换到手里,朝兰漪的背影露出一个浅浅的、可以说有些轻佻的笑,苍白的腮边登时显出一个小酒窝儿,替他精致的脸庞增添了几分生动。
“五公子……好~兴……致啊~”少年的语调总带着颤音,略略的神经质,像被人勒住了嗓子。兰漪眼角一抽,倒不是全然因为这种听来令人浑身不自在的调调,他想的是,怎么叫他来?
八忏,外号天涯孤子,比兰漪还小两岁,当年地理司一路把兰漪带入京城交给邓九五,也不知是不是抱孩子上了瘾,没过多久又捡回一个被穷人家丢掉的小孩,大约是受了冻,根骨子不太好,但是给他算算命,却又是个命硬的,遂把他留下了。不过这小孩没什么后福,地理司只是供他吃住,教他习文习武,教他长大了就变成死心塌地跟着主子的奴才,成为圣踪未得势前一个得力的暗桩。这就是八忏。
兰漪依旧坐下,低头打量那绘得颇为精巧的花占,只是略侧了侧身子,半张脸对着八忏的方向。
八忏显是早就习惯了这样的态度,只站得远远地慢条斯理道:“半卷春秋说~岁久,一笔冬夏添枯荣。岁岁……年年……花相似,不期朝暮又几重……五公子,您看……这‘养兰’一题,可~乎?”
兰漪盯了他一眼,干巴巴道:“上次是‘赏兰’,这一次是‘养兰’,有没有人告诉过你,我最讨厌卖弄玄虚者?”
八忏把一叠看似空白的花占翻弄着,笑了笑道:“五公子,话……不能这么说~一花十题,各各应景,八忏岂敢……随意揣~测公子心意呢?”
“应景么?”兰漪挑挑眉,手下微一使力,花占顿时化作齑粉,又冲八忏一挥袖:“坐。”
八忏飞快地瞥了瞥那副桌椅,一瞬的不快很快消弭无形,浅笑着道:“五公子发了话……八忏~心领了……”
说罢,仍是站在廊下,没有要靠近的意思。
兰漪也不予理会。骊歌端上两杯茶,叫了一声:“少卿大人。”
圣踪把八忏安排入大理寺的时候,兰漪很不给面子地放声冷笑,连邓九五也是哭笑不得。
圣踪咳了一声说,你们懂什么,让那小子去大理寺没错的。
事实证明,做皇帝的人的眼光果然是毒的,八忏进了大理寺,同僚一来忍不了他的洁癖,二来知道他深受圣踪信任,只对他敬而远之。每当有案子报到八忏那里,他的习惯是审讯之前,涉案人员要被剥光了用冷水冲洗不少于五遍,几乎洗脱了一层皮才被带到他面前,之后,用圣踪的话说,“那犊子都用不着开口,旁人听他笑两声指不定抖抖地就招了。”
所以尽管八忏本人也很厌恶与大理寺的一切打交道,他还是在大理寺毫无悬念地混到现在,偶尔替圣踪私下跑个腿。这一点兰漪他们心里都有数,只要圣踪没下令让八忏去验尸或扫大街,他的忠诚度是无疑的。
兰漪端起一杯茶,突然一扬手,茶杯朝八忏稳稳地飞了过去,八忏拈着一张花占在杯底一托一抬,茶杯倾倒,茶水凌空入喉,连手指头也没碰茶杯一下。
“三句话,说明来意。”兰漪对失礼的举动一概视而不见,八忏也就在圣踪面前才略收敛些,他从小就见怪不怪。
八忏这才像模像样地行了个礼,正色道:“罪……恶坑剿……除乃四小姐~所为,她未死,请……五公子宽……心。”
“哦。”兰漪短促地应了一声,抬眼问道:“那么,人呢?”
八忏撩了一把颊边碎发,略显心虚道:“失踪。”
沉默的阴影逐渐笼罩住过云烟,兰漪不想说话,他怕自己一开口就忍不住笑出声。好么,四年了。四年来,他知道了公孙月的死讯,收到了公孙月的遗物,为她戴孝,为她不解,为她愤怒。就在他得知漠北罪恶坑被攻陷的消息不久后,圣踪亲自派了人来向他解释。
如果说兰漪章袤君有何逆鳞……他自幼失孤,兄弟姊妹占据了生命的多数,所以公孙月无疑地成为了他心中旁人不能触及的一部分,偏偏圣踪还是触及了,偏偏以这样一种嘴上说来无关痛痒的方式。
不久之前,北域发生的那件大事的确传得全国人尽皆知,兰漪承认,他听到消息的那一瞬惊讶了,怀疑了,他的心跳得快了,他无可遏制地作起了假设,但,终究是假设。
她死了,从小到大,至少没有人骗过他。
真傻,圣踪还以为他是个毛头小子,可以为了几朵花揪住公孙月几年不放的么?再怎么样,他终究不会站到圣踪面前去亲口质问的。
所以,八忏前来,着实令他微微的好气又好笑,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意味未免太浓,公孙月在哪里呢?是啊,失踪,连一具尸骨都没有留下。
这就是龙椅上的好大哥做的事啊。
“何必呢……”兰漪有些失望地喃喃道。
八忏又欠了欠身,“皇上自会给五公子一个答复。”
兰漪冷笑道:“同一副垅中枯骨谈何答复?转告他,我很好,不劳挂心。若没有别的话,你可以走了。”
“可~是……”八忏狡黠地转了转眼珠,“八忏……是有话~要对五公子说的。”
“你的话,还是他的话?”
顿了顿,八忏道:“八忏的话。”
“骊歌,送客。”
丫鬟正要上前,八忏一边拨弄着花占一边道:“五公子,生存~的意……义是什么呢?”
“你问了这个问题多少年,问过多少人,自己还没有答案么?”兰漪有些微的迟疑,这本是八忏挂在嘴边的话,此时此刻听来,却觉得他似乎真是想说些什么。
“等待啊~真是美妙,不过~等久了,就……不知道在~等什么了……依八忏之见,莫等咯,生存……无意义啊~……”
兰漪没有回答。
“到处都是肮脏……五公子,闭门不出,可不是出世的好……选择哟……”八忏慢慢走到过云烟一角,看遍了整座扬州城。
“你过分的洁癖,该改一改。”兰漪淡淡地,“否则也只配问些无意义的问题。”
“哈,无意义……无意义……哈哈~”八忏莫名开颜,“改不掉……又如何呢……五公子啊~你又改得了么?”
兰漪轻吐了一口气,示意骊歌把茶换成酒,一点也不急着回房了,他知道八忏轻易不多话,可一旦卯上了谁,谁也是没法轻易搪塞的,更重要的,他也莫名地起了聊聊天的兴致了,尽管两方都心知肚明,这一场对话中谁都不会愉快。
兰漪道:“我不是你。”
八忏夸张地摇了摇头,又伸出一根指甲尖尖的手指摇着,“五公子……我看得出,您跟八忏是像的,你~看~那来来去去的人……又算什么……就像灰尘对不对~?讨厌的,最好~不存在的~”
兰漪盯着自己的酒杯道:“你说错了,首先,我现在经营末业,无人则无我。其次,你自己还活得好好的,就莫要无病呻吟了。”
八忏若有所思,“是哟……可是~生存与生命,是两个不一样的词啊……五公子,”他狭长的眼眯缝起来,神情就像一只小狐狸闻到了鸡肉的香味,“生存的意义,生~命的意义,五公子该追求的,可不止是生存啊~”
兰漪笑了,“哦?你以为,需要分得这么清楚么?”
“八忏不解五……公子何意。”
“你以为,想明白这些问题就高人一等么?”兰漪斟酌着词句,八忏的问题不难回答,然而说起来,却有种莫名的不是滋味。“生存者,追随也;生命者,追求也。主动与被动泾渭分明,然事实上,你可时时辨得清呢?”兰漪啜一口酒,续道:“莫急着回答我,你挣扎的,不过是在考虑这些有的没的之上高人一等,然而行动却受人所制,这种落差你自是早已习惯了,只是多年积习,也使你愈来愈深地步入极端了。”
八忏听罢,笑声颤得愈发厉害,几乎语不成调,“呵……呵……八忏……是不敢忝居公子之上的……”
“我说你居人之上了么?”兰漪道,“想这些的意义又是什么?八忏啊八忏,你是最轻视你自己的一个,何尝是你轻视了他人!”
八忏脸上仅有的一点血色消失殆尽,低头拨弄了一会儿花占,抬头时仍是唇角弯弯的,“好罢……五公子所言……八忏记住了,五公子要说服得了自己啊~对了,二爷要把这个小东西给公子,还有一事……”
“说。”
“皇上说,五公子该……成家了~”
“咔”的一声,兰漪捏断了手中的花枝。
“八忏告退~”八忏呵呵地笑着,“遇过的人,等待的人,一如镜花水月啊……”
“主人!”骊歌见章袤君满脸怒气地往房里去,忙抓了八忏丢在桌上的物事跟了进去。八忏走到过云烟门口,听到里中传出一声怒吼:“你就告诉他,我不爱女人!”
“阿嚏!”公孙月一边烤着火,一边打了个喷嚏。
三月了,虽已开春,夜晚的燕然山中依然寒气逼人,她的伤势早已恢复,却也不急着离开,当年玉阶飞在此盘桓过数日,因此在不远处搭建了栖身之所,暂住也尚可。先前她在玉阶飞的指导下慢慢地把燕然山的地形图画了出来,而后便逐渐放开了同玉阶飞攀谈起来。
玉阶飞对待她的态度就像对待一个交情不浅不深的朋友,或许他生前即待人如是,周到得寻不出瑕疵。
来到燕然山三旬以后,一个老者风尘仆仆地来到,竟是谈无欲的徒弟,万年果加上结界异动,还是把谈无欲惊动了。见无意外,寒山意停了不刻便匆匆告别,紧着给谈无欲宽心去。公孙月看着他的背影,连自己也不知道脸上何时露出了一抹清浅的笑意。谈无欲就是这样,天大的事也处变不惊,若换了旁人,该是紧赶慢赶地就来一探究竟了。“就不怕我把万年果一颗一颗当糖吃了么?”公孙月戳着那绿油油的小叶片笑道。
玉阶飞在旁听了,也笑出声来。
伤愈,玉阶飞问她为何不前往与东方鼎立碰面,公孙月说,她需要想一想。
一切的犹豫,归根结底,还是她的身份罢,倘若她与朝廷纠缠不休,圣踪态度又暧昧不清的话,恐怕终究仍会生出事端来。她已害得义弟受连累,倒不如断了干净。想到兰漪啊,他即便是个随遇而安的,扬州还是不适合他。他这个人,就该回那软意浓浓的姑苏去,每日喝喝酒,种种花,也许遛遛马,无牵无挂,多好的日子……哎不对!公孙月扶额,老大爷才这么悠哉呢,可是兰漪似乎真不像会干别的。
罢了,回去了再说罢,公孙月望天。
日子就那样一天天地过,公孙月知道自己该走了,玉阶飞魂体并不稳定,尚待依赖龙脉的护持,再者龙脉也同圣晖国运息息相关,公孙月承诺,待北辰元凰一事了结,才向圣踪说明龙脉的重要性。
“事关重大,你身为天子之妹,不必如此。”玉阶飞回应道。
“他的能耐,比北辰元凰要强些吧?”公孙月很认真,“我不担心。至于你,既是谈无欲知交,亦是公孙月之友,朋友之事,毋须多言。”
玉阶飞道了谢,于是这一日,话题很自然地转到了北辰元凰身上,“玉先生……北辰元凰是个什么样的人?”如今与玉阶飞谈前朝事今朝势,并无太多顾忌,甚至玉阶飞也不避讳他对于圣晖之治的态度与意见,公孙月听罢,一一默记在心。
“执着的人。”玉阶飞微微思量,便道。
又是一个执着的人啊……“我未曾见过他面。”公孙月把手埋进一张沙狐皮里揉搓着,这只狐狸前一天稀里糊涂地从公孙月住的小屋旁穿过,被公孙月顺手捞了过来。“不过,我感觉得出,他很努力地想把国家打理好。”她是发自内心地有些遗憾。
玉阶飞道:“这正是吾忧虑之处。”
公孙月明白他的意思,“执着的人,容易被他人利用,甚至与翳流相互利用。玉先生,我又不解了,你与北嵎究竟有何渊源,为何……”
“忠君死节,是啊,”玉阶飞平静道,“儒生之谈,未尝无理,然一朝与万民相较而言,公孙月,如果是圣踪会怎么选?”
公孙月迟疑了一下,“他……会选天下。”
“你肯定?”
“我肯定。”
“那么,吾亦然。”玉阶飞道,“吾生不能拨乱反正,更无立场批判新的秩序,助废帝复国或成今日之乱举,百姓安则足矣,玉阶飞别无所求。”
“这一点公孙月看得出,玉先生是不同的,只是……”公孙月盯着跳跃的火苗,“既如此,为一学生故而逆天行之,这也未免……”
“也许吧,”玉阶飞简短答道,“其中确实另有缘故。”
见公孙月欲言又止,玉阶飞反而摇着扇笑了笑,“前尘旧事了……”
“当年先帝命吾佐太子,又许吾以皇亲……”他的语调里有淡淡的哀伤,但更多的只是怀念,“是先帝的嫡女,三王爷之亲妹,四公主北辰泓。”
公孙月面露诧异。
“她被废黜逐出皇城是后来的事了,说来话长,”玉阶飞显然没有详细解释的意思,公孙月也不好奇,这似乎是属于人家家务事的范畴了……“她临走时唯一的愿望,就是吾能助她幼侄稳固皇图。吾照做了,这算是吾二人之间的约定罢。”
公孙月默默地点头。玉阶飞又道,“吾最后一次前往燕然山,是她伴吾来的。”
“她……”公孙月一怔,正是最后一次燕然山之行耗尽了玉阶飞的心神,致使其英年早逝,难道北辰泓竟是眼睁睁看着心爱之人溘然长逝么?
果不其然,玉阶飞的语调沉重了,甚至黯然,“她劝吾抽身,然而家国万里,玉阶飞担不起如此重责……此生所负者,惟她也。”他叹了一声,没了下文。
公孙月也无言,没有必要多问一句北辰泓的下落,玉阶飞能有如此伤怀,想必北辰泓依然在某个与世无争的地方,怀着两人的回忆好好地活着。
半晌,公孙月道:“明日,我便走了。”
玉阶飞道:“你伤势已无大碍,燕然地图价值重大,好生利用。”
“这是自然,公孙月仍需多谢这数月的看顾指点。”
“莫谢吾。”玉阶飞指指石坛边的万年果,“在吾印象中,万年果总数有七,每一颗都承载了他的部分修为,能助你,说明你与他自是有缘。”
“……”公孙月忐忑不安,“你可知这‘部分’修为是多少?”
玉阶飞的眼神和身形一同飘忽,“吾亦不甚详知……北嵎皇朝延续四百年,如此算来……约莫一甲子之数罢。”
“哦……”公孙月长长地叹了一声。
五月,谈无欲出关,听罢寒山意转达的公孙月的回复,欣然道:“这比吾预料得好些……你俩收拾一下,不日吾将往西苗去一遭。”
“啊?”寒山意呆呆地,没跟上谈无欲的思路。
谈无欲轻松地笑了,眉目间一派霁月风光,“她的意思吾知道了,不过有些事,总需了结。”
“主人,我们也……”
“你们留下。”谈无欲断然道,又徐徐嘱咐,“吾留书并路观图一封,五年内吾若不归,便执此信前往寻吾之同修素还真,届时自有安排。”
“你要去做什么?”冷水心大惊之下,连礼数也顾不得了。
“就是换地方住一段时间罢了,”谈无欲看了看两个徒弟,“莫替吾担忧,世间可伤及吾者寥寥,你等好生修习,莫荒废时光。”
冷水心揉揉眼睛嗫嚅道:“主人还把我俩当小孩童么?”
“哈哈……”谈无欲开怀一笑,一旁的寒山意静静地捧上了一盏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