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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金蝉 ...

  •   这日午后,云歌在帐中休息。葵儿在帐外摇扇,摇着摇着没了动静。云歌知她定是打盹寐着了,便闭目静静忍着初夏的暑热。忽然脸上微风游丝般浮动了一瞬,再睁眼时,却见霍曜立于帐前,正冷着一张脸瞧她。
      云歌想起那日在龙支城下还曾被他嘲笑武功,心下也有些气,便也冷着脸瞧他。兄妹二人便如儿时一般,隔着云帐在午后的寂静中较量着“瞪视”功。
      葵儿一个栽头,蓦然醒来却见一个男子立于帐前,惊得大叫起来。
      云歌忙道,“葵儿莫怕,我哥哥自小就不会叩门,也就是住毡帐的丽史姐姐能够忍受。”
      霍曜想想羌人的毡帐只有软帐帘,的确无门可敲,不禁也轻笑了一下。葵儿捂着胸口缓过神来,向霍曜道了个安,出门而去。
      “丽史姐姐和竹姐姐也在龙支城内吗?”云歌问道。
      “你以为她们像你,哪里热闹便往哪里凑吗?”霍曜一边讥讽道,一边在云歌的榻前坐下来,“爹爹送了二哥来,带她们出关了。”
      云歌睁大眼睛,出了一会儿神——多少年没有见过二哥了。
      霍曜忽然轻轻道:“哥哥谢谢你。”
      云歌将头转向三哥,见他眉宇间虽有些不自在,却是字字披肝沥胆的样子。云歌长这么大第一次见三哥这样对自己说话,受宠若惊之下只是愣愣地“哦”了一声。
      谁知霍曜又皱眉道:“只是你这个计策实在太蠢。我当然会及时赶来救你们的。”
      “及时?合穹或许迟些,可那新人交拜却是在日出之时。如此岂不是有损丽史姐姐的清名。”云歌愤愤道,说完了又发现自己说得太直白,一下子红了脸。
      霍曜沉眉,脸上露出必杀的沉冷之色,“杨玉……”
      “其实杨玉本打算放过我的,只是他那个大妃婢桑……”云歌想起几日前在塞章营地上的情景,禁不住瑟缩了一下。
      “我正要问你此事。即使被先零人发觉,你也可推说自己从命而已,怎么弄得被他们识破身份,拉到阵前叫阵祭旗呢?”
      这的确也是云歌始料未及的。那夜临近子时,两个侍女带了丽史的绣品去见大妃。她们离帐后,云歌便将自己偷龙转凤的计策告诉了丽史和阿竹,随后又笑着对丽史道:“这花冠既有珠帘为掩,正方便金蝉脱壳呢,姐姐,就将你的嫁衣先借我穿穿吧。”
      丽史沉默地摇了摇头。
      阿竹道:“小姐就是想要公主金蝉脱壳,也该是我和公主易装。”
      “竹姐姐难道认为我的武功在你之上,遇到险情可以保护得了公主吗?”云歌笑着反问道。
      丽史拉着云歌的手断然道:“好妹妹,以你的危险换我脱险,我不许,你哥哥也绝不会同意。”
      听丽史这样叫自己,云歌忽然想起了许平君,她恍惚了片刻,忽而转头向阿竹道:“竹姐姐,以你的估计,哥哥多久能赶过来。”
      “三少爷想必已从凌滩脱身赶来,最快能在巳时赶到。”
      “那时婚宴已经开始。以三哥的个性必然会在众目睽睽之下带走公主。而杨玉必视之为奇耻大辱,会倾全部兵力阻止。三哥的武功再高,这么做也是险中求胜之举……”云歌虽这么说,心中却道从别人的大婚上抢走新娘倒还真是三哥的风格,然而她又继续道,“而我既扮作'侍女',便可推说你们丢卒保车。以杨玉大豪之尊,应该不会为难一个侍女。更何况他以为我是尤非……呃,就是公主父王送过来的人,总要留三分颜面。大不了关几日,就会放松警惕。那时三哥定已赶到,救我出去应是易如反掌。”
      阿竹似有些犹豫。丽史却仍旧坚定地摇了摇头。
      云歌忽然想起什么似的,问道:“丽史姐姐刚才跟杨玉说这次先零起事是为人利用,是什么意思?”
      丽史沉眸叹道:“义渠安国斩杀先零首领的事情,有其他部落从中作梗,造成了误会,然而我父王和杨玉如今都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可是开弓没有没有回头箭,只怕要死更多的人,羌人,汉人……”丽史的声音低下去。
      “丽史姐姐,如今只有你先逃出这里,才有机会向你父王和其他的人证明这些,才或许有机会止住这场战争。”
      丽史看着云歌没有说话,眸中原本笃定的神色渐渐有些松动。
      云歌又道,“逃出这营地,未必就比留在这里安全。现在外边危机四伏,汉军,羌军,流寇,灾民……”云歌的话还未说完,帐外的释比的吟唱声忽然弱下去,只留下羊皮鼓的拍击声,想是那释比快要进帐而来。
      “没有时间了。竹姐姐,你去守住帐口,若是外边的人要进来你就说公主还在更衣。”云歌一边说一边自顾将那日在古拉镇换得的绿色毡衣脱下来。丽史默默看着,终于也将手伸向襟前的衣扣。
      一袭红衣,云花簪鬓,绕额处的一瀑珠帘倾泻而下,将一张皎皎玉颜隐藏其后。一向好动的云歌似被身上隆重的嫁衣所感染,不禁正襟端坐在榻边。一双芊芊玉手拨开那帘火红的珠帘,云歌看到一身翠衣的丽史正瞧着她,琥珀色的眸中带着点点泪光。两人相视而笑,心下同生一份肝胆相照的金兰之意。
      帐外的老释比终于带着一众小徒进帐而来。帐中一名红衣嫁娘窈窕坐于榻上,一帘红珠从额端垂落而下。还有两名年轻的侍女相伴嫁娘左右。老释比走近新嫁娘,用手沾取了银杯中的酒水,弹指洒在新人的头顶,肩头和裙下,又吟诵了一会儿经文便出帐而去。不久,又有几名壮硕的婆子抬着一个大酒坛进帐而来,将酒坛留在帐内后也离帐而去。
      丑时,老释比又进帐来洒酒祝福,见那红衣嫁娘依然端坐于榻上,先前身边的两名侍女却已不见了踪影。老释比的一名徒儿觉得其态可疑,未敢明言,正要退下时,却发现为婚宴准备的咂咂酒的酒坛似已被人开启过,再看一同送来饮酒的麦秆也已移了位置。那徒儿未动声色,默然随着老释比出帐而去了。
      云歌却在那红色珠帘之后神思游荡——方才,她已偷偷品尝了那煞是有趣的咂咂酒。麦秆细长,她很是费了些气力才将酒液吸咂而出,又险些因为用力过猛而溅在了嫁衣上。然而这咂酒颇为香甜醇厚,加上这吸咂的趣味,云歌心下决定自己将来的菜谱中,定要有一个菜式或汤品,须得大家环坐如此,放下所有的矜持礼数才能享用,这岂不是一家人环聚一堂的意义吗?
      云歌还在榻上遐想她的菜谱,忽有几个短衣持刀的先零女侍卫,气势汹汹地进帐而来,将她团团围住。云歌还未反应过来,双臂已被她们制住。为首的一名女子一把撩开了她面前的红色珠帘。在一片错愕与气愤声中,云歌看到一个华锦盛衣青丝高盘的妇人正挑帐而入,恰将她的暴露的面容尽收眼底。
      云歌看那妇人未着羌人的毡衣却穿着汉人的锦缎,那锦缎上也是风云流动祥兽奔腾,一看就是上佳的蜀锦,非汉庭赏赐不可得。云歌心中霎时明白此锦必是曾为归义侯的杨玉受封所得。那么这妇人必为杨玉的大妃婢桑。果然在场的先零女子皆以羌人大礼向那妇人请安。那妇人薄薄应了众女子,便冷冷朝着帐底走来。待至走近汉榻,那妇人将一双凌厉的凤眼在云歌的脸上扫过,又捏住云歌的下巴向上一提,阴阴笑道:“你家公主好计谋,倒省了我的事。”
      一行人将云歌押至杨玉的帐中。杨玉此时已闻得消息,正半束衣袍一脸怒容候在帐中。他的身旁一侧站着一名短颈粗壮的羌人,另一旁却是一名消瘦的汉装中年男子,似为帐中幕僚。云歌被那几个女侍卫按倒跪在地上,倒也未曾反抗。原知道迟早会被发现,她便按原先计划好的,推说自己只是奉公主之命在这里假扮嫁娘以助她脱身。又说丽史自幼待她不薄,她自然是以身相报公主。
      杨玉盛怒之下挥刀将帐中的一只虬根木案斩为两截,又连连送出三队骑射出营去追。雷霆过后,杨玉跌坐于虎褥座塌之上,露出虚疲之色。他扶着额角沉默许久,抬头看了看羁在帐内的云歌,忽然道:“既然是受命行事,也是身不由己。就先留在帐中伺候吧”
      大妃婢桑微微一怔,脸上浮起一层复杂的妒意,“侯爷真是怜香惜玉啊。”
      杨玉身侧的那名汉人男子之前一直捻须不言,冷眼旁观,此时却起身对大妃婢桑低语了几句。
      婢桑闻言起身走近云歌,冷笑道:“汉庭的宫女何时成了尤非大王帐下的侍女?你将当年代表汉人和羌族公主在汉廷比武之事,都忘得干干净净了吗?”
      云歌的脑中一片空白,眼睛滑向那汉人,却怎么也想不起此人是谁。然而当年未央宫中贺节的人数众多,的确难保没有一两个记性好的记住了她的容貌,又变节投了羌人的。
      婢桑转向杨玉道:“候爷断留不得这个女子。她是汉人,叫云歌,乃是前几年那个死了的汉朝皇帝刘弗陵的女人。”
      云歌听陵哥哥的名字被如此提起,一时心如刀割泪水涟涟。大夫人见状愈发觉得言之有据,转向杨玉道:“候爷你看,我才一提那个设了金城郡的汉人皇帝,她就藏不住了。”
      她又对云歌道:“你们汉人讲究夫死妇随,不如今天就成全了你。”
      婢桑再次转向杨玉道,“汉军自入了龙支城便闭城不出。侯爷不是正为此事发愁吗?何不将这女子拉到城下叫阵。听说汉军的统帅是赵充国,是那个刘弗陵的旧臣,他一定认得这女子。为了先帝的颜面,他定会出门迎战。”
      杨玉眼中先前的沮丧之色此时已被激愤所替代,冷森森地眯着眼睛点了一下头。
      婢桑遂向杨玉身边那个粗壮的羌人道,“达慕尔,把这个女人带出去,绑在我们劫回来的那辆战车上。”
      云歌讲到这里,胸肺之痛重又袭来,伏在枕上大咳不止。葵儿恰引了丙汐从外边进来,两人见状忙上来帮云歌抚胸搥背。霍曜移步到窗前,抬手砸在窗棂上,窗棂发出轰然巨响。
      丙汐把紫云帐上的檀木球取下,从顶端拔出一个金属的小塞子,然后从怀中取出一些细碎草药放进檀木球中。云歌一边咳一边道,“想不到……这木球……竟是空心的。”
      “嗯,这檀木球中套有铜胆,可以放薰过的药草和香屑……”丙汐忽然住了口,脸上似有后悔说了不该说的话的表情。她把紫檀木球重又挂回帐中,香气散开来,云歌觉得心肺沉静了许多,眼皮也有些沉。
      霍曜忽然转过身,“大夫怎么说?”
      “少动心念,少忆悲喜之事……静心。”丙汐说到这里,忽然抬眼望了一下窗外。
      霍曜未发一言,向门外走去。倒是昏昏欲睡的云歌问了句,“三哥,你在营中帮赵将军什么忙呢?”
      霍曜在门槛处停住脚,“营中最近有时疫。”
      “哦,那你日日要见那吕大夫了……”云歌翻了个身,“告诉他,他的汤药很有效,等我病好了要向他……讨教……”
      霍曜转身看了一会儿云歌,见她不再出声,知道她已睡着了,微微叹了口气,离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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